隐约听到周遭有些乱糟糟的声音,似乎有人把自己的身子掰直了放平。那些声音忽近忽远,听不真切。身上的感觉也不似以往清晰。
    并不知道过了多久,安韶华总觉得自己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眼前也忽明忽暗。
    安韶华以为自己快死了。恍惚中,隐约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顾銛。
    安韶华觉得似乎是顾銛救了他,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瞎了,哪里看得到东西,不过是白日做梦。
    门轻响,冷风呼呼地吹进来,有极为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大夫,如何了?这声音,是顾銛!即便是几年未见,顾銛的声音他也能一下子听出来。
    这位将军,借一步说话。是个陌生的苍老的声音,想来,是大夫。
    门响了四声,冷风吹进来两次。有人走近自己。
    老爷!有女人哭,老爷你怎么了?是萱娘。
    安韶华张张嘴,却只能发出嗷嗷的声音。
    老爷!萱娘扑到自己身上,滚烫的泪滴到安韶华脖子里,流下去却是冰凉。老爷,阮夫人害得你好苦啊!老爷!顾公子来了,你跟顾公子点个头,顾公子能帮我们报仇!
    事到如今,报仇又能有什么用?报了仇,他一样是看不到,说不出。
    安韶华心灰意冷,只存死志。
    作者有话要说:
    籍没,原意是指是古代对待犯人登记所有的财产,加以没收。只是在当时,女人和女儿都是属于财产的。
    我们看到的小说电视剧等演绎出来的,官家的太太小姐一夜之间为奴为婢甚至被卖身至那种地方,就都是籍没这种情况。
    本文为了叙述方便,直接借鉴了类似于唐代的编户和非编户的制度。
    本文中的编户就是指士农工商,我这里用的词是良民。良民一词跟唐代的编户就异曲同工了。
    对于非编户,为了押韵和好记,我用了籍没一词来指代我需要表达的意思,就是主人公一家遇到的这种情况。因为流放,到了接收地没有编入良民户籍,而京城的户籍已经被没收了。所以是籍没。
    事实上唐代的非编户有三种情况,一是贱民(包括签了终身卖身契的奴隶,和卖身去各种地方的贱民。总之关键物证是终身的卖身契。这个终身的卖身契是包括子孙的。),二是方外(出家人),三是士兵(在老家也没有户籍)。
    第3章 怀璧
    月娥的绝情凉薄,安韶华不是不知道。只是安韶华自小与月娥一同长大,情分自不必说,情窦初开之际两人花前月下,美景良辰,有许多放不下亦忘不掉的思量。而且打小一起长大,年深日久的默契也是独一无二的。月娥过门后这十六年,两人即便不说话,对方的心意也能猜出一二。
    更因为如此,念着月娥没能当自己的正妻,屈居侧夫人的位置,不当不正,不尴不尬的。安韶华对月娥就多了几分心疼回护。
    过去在侯府月娥做的事情,安韶华知道一些,只当是月娥钟情于自己,情不自禁之下有些小女儿酸心妒意,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本应多少做出些惩罚,到了月娥这里,几句温柔小意的话,几声含酸捻醋的娇嗔,再掉几滴泪,再大的怒火也全都换了心疼。
    安韶华不是傻子。相反,他本是极聪明的。越聪明的人,越自以为知晓分寸。这些个思量从哪儿起,到哪儿止。一切都是自以为最好的分寸。多一分则画蛇添足,少一分则稍欠火候。一进一退之间,其实不过是个取舍。
    回头看看这么多年,安韶华怎能没有一点疑心?两个嫡子自小教养在顾銛身边,长在二门外,自然有顾銛护得他们周全。内院里女人那么多,最初几年,时不时传出孕信,很快就有出现各种状况。轻则小产,重则母子俱亡。能安全生下来的寥寥无几。偏偏月娥连怀四胎,各个都能瓜熟蒂落,不仅母子平安,锦儿、瑾瑃、瑾琨、瑾璇都平安长大。这其中
    安韶华还曾有过两个庶女,名唤秀儿、巧儿。没有名字的庶子庶女也有三四个,按永安京的习俗,孩子是在周岁宴上由长辈赐名,有了名字,就是有了身份的。周岁宴之前夭亡的,就是来讨债的,不能取名字,不能上族谱,不能进祖坟,要远远地丢了。
    秀儿、巧儿的生母是祖母指给自己的春桃。当年春桃拼死产下一个死胎就血崩而亡了。半年后,一场风寒,这两个女孩子也都没了。祖母为此狠狠发落了顾銛。其实安韶华心里明白,春桃的事儿跟顾銛没有关系。
    可一来顾銛是正妻,祖母多少会留点情面。二来顾銛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健的,能扛得下祖母的惩罚。所以就算知道顾銛冤枉,安韶华也没有阻止祖母罚顾銛跪佛堂。
    那之后,安韶华就很少再去别人的屋子。偶尔有同僚见人情往来送来的人,他只管收下,却见都不见的。左右侯府不缺这一口吃的,一间房。总好过她们流转于权贵之间,祸福难测。
    兄长尚郡主,不得纳妾,嫡出的只有一个女儿。全家都盯着安韶华的院子,盼着他多子多福。可是除了月娥,其余的人竟毫无动静。
    几年后祖母发话,顾銛是男子,不擅内院琐事。所以在自己那个院子的院门口又单起了一个一进三开的小院子,给顾銛单独住。内院的事情都交给月娥。
    打那之后,三门里再也没有传出过流产的事,相应的,除了月娥,也没有谁怀孕过。
    安韶华苦笑,事到如今,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七年前,萱娘倒是平安生下了宁玉。可如今连自己都成了这副样子。
    罢了,罢了!还问什么!能活下去就好。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追究这些又能做什么?
    只是,景和跟景秋唉。他俩可是安韶华的嫡子啊!就算安韶华再宠月娥,再疼瑾瑃哥儿几个,他真正寄予厚望的,还是嫡子。尤其是景和这样的嫡子。
    景和跟景秋打小跟着顾銛长大,平时也没病没灾的。景和七八岁的时候就耍得一手漂亮的顾家枪,流放八百里都走来了,安顿好之后也好好地在铺子里当学徒,谁知道竟然会突然吃了毒蘑菇,就这样没了呢。
    那是昭延帝登基大赦之后的第二年。
    原先的二皇子登基,年号昭延。昭延元年,皇上将原三皇子斥为伪帝,贬为庶人。救出了半人不鬼的乾章帝,也就是原先的七皇子,封了乾王。
    三年内乱结束,人们都盼着能过太平日子。
    至此,这哥儿仨折腾出的这一出改天换地的大戏终于落了幕,国体受创自不必说,西蛮狼子野心,频频入侵。边关烽烟四起,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顾锋遣人来找到了顾銛,不知道关着门说了什么。那人在吴县住了半个多月,寸步不离地跟着顾銛,小声劝说着。安韶华听到几次,只说什么封侯拜相,什么好男儿自当怎样怎样,什么顾家军。
    没过多久,顾銛出门跟镖,那人也急吼吼地跟着。
    约摸半个多月,顾銛送完镖回来,那人却没有跟着。月娥几次三番地提醒安韶华,那人看起来非富即贵,如今安家这个样子,怕是有什么事儿?安韶华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虽然一心喜爱月娥的千种风情,对顾銛却也是万分信任的。
    就在那人走之后不久,眼看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看着是花红草绿的,可下了场秋雨马上就凉飕飕。
    景和做工的铺子准备上新货,东家倒腾出一批压箱底的料子。花样不时兴了,可料子都是好料子。有些因为保管不善,有了霉点。
    霉点隔不远一个,做衣裳是不行了,可是做一些小物件还是可以的。价格自然是好说,好说。景和买了一些回来,想着看能不能做些小东西,集市的时候拿出去买了,贴补点家用。
    家里的女人们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想了不少法子。一人拿了一些回去试试,大部分放在堂屋里,只说谁需要谁拿。
    这天一早就乌云压顶,风也是压着人吹。总以为眼看着就要下一场大雨,结果一上午都没下。午后,顾銛也许是前段日子跟镖累狠了,不大舒坦,早早就跟武馆告了假,回了家。
    推门进屋,谁知月娥的陪嫁丫鬟兔儿正在顾銛房里。不知怎么的就闹了起来,兔儿只是哭,说她是想给家里的这几个男人们纳鞋底,去找新布。
    安韶华冷眼看着,并不说话。先不说纳鞋底用不用新布,就说新布在堂屋,去顾銛房里做什么?可兔儿说的肯定,哭着哭着又开始寻死觅活。月娥心疼不过,也跟着闹。顾銛白着脸抿着嘴一言不发。
    家里一团乱,安韶华拂袖离开。懒得管这些有的没的。
    晚饭时分,顾銛并没有出来吃饭,景和景秋也没有过来。安韶华心里多少有些记挂,就吩咐萱娘给顾銛父子三人留饭。
    饭后,安韶华在小书房想首饰样子,顾銛来了。进门便说到他屋里丢了要命的东西,问除了兔儿还有谁去过他房里。
    安韶华看顾銛脸色依然不大好,就上前两步牵过顾銛的手。不出所料,冰凉,还带着薄汗。
    什么东西,就算要找,我也得知道找什么吧。说着,还给顾銛搓了搓手。
    顾銛竟难得地吞吞吐吐了起来。几次想站起来,都被安韶华拉着手阻挡住了。
    安韶华轻轻握着顾銛的手,把十个手指头挨个捋了几遍,顺着手按到了小臂。顾銛早年间跟着顾老公爷在军营里长大,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别人看来是蒙荫,安韶华却知道他身上有多少旧伤。
    这伤,顾銛本人不是很在意,只有疼起来的时候才会好好吃药,平时只当自己是个好人儿,饮食行动一点都不注意保养。安韶华却一直记在心里,只要是两个人的场合,都会像这样安静地给他按摩。
    你看你,今天是不是又不舒服?不舒服还不好好歇着。明天一早,我去给你告个假。武馆哪儿你先歇上个三五天。镖局那边我也去说说,得有一两个月你不能再跟镖了。
    哪就那么金贵了。一大家子人,各个都要吃要喝的。武馆那儿我今天就告了假,明天不去了。你也问问兔儿她们,谁在我房里看到这么大一方印,那可是很重要的东西。顾銛说着,比划了一个寻常随身私印的大小。黑玉的,泛着点墨绿色,是个千仞人爱用的花纹。
    好,我一会儿先去看看现场,现在我先细细查看一下你这苦主。安韶华说着,手底下越发不老实。
    顾銛也不是扭捏的人,两个人在书房胡闹了一阵,就去了顾銛的房里。
    半夜,两人安静躺着,顾銛让安韶华自梁上取下一个小荷包。荷包里是两张纸,顾銛就着月光看了两眼,递给安韶华,说是很重要的东西让他仔细收着。安韶华接过来也没再看,刚才顺着顾銛的手看了一眼,隐约白纸黑字写了什么东西。
    安韶华笑着闹他,你最近哪来那么多很重要的东西?来,来,来,让我搜搜,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很重要的东西?
    嘴上说着浑话,手上更是别提了。终究还是顾念着顾銛的身子,倒没有失了分寸。
    第二天下了好大的雨,天就像是被捅漏了一样,瓢泼大雨哗哗地往下泼洒,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一层水,雨打下来直冒泡泡。安韶华一早先去书房,把顾銛给自己的荷包放进自己平时收各类契约的匣子里,小心锁上。还破天荒地背着景和,把景和送去了布庄。
    顾銛许是累着了,睡了一天,晌午喝了两口粥,到晚上都恹恹的。
    雨过之后,接连几天都是艳阳高照,天蓝的不像话。
    景和上次拿回来的布,家里的女人们做成了香包、虎头鞋、虎头帽,还有一些供小孩儿玩的布老虎、绣球一类的小玩意儿,里面放上了香料和药草。萱娘把这些东西放到了铺子里,买首饰搭送一两个,另外也单卖。几天下来,竟然也有三百多文进账。
    安韶华让景和去布庄问一问,还有没有,如果有,就多买一些。
    顾銛喝了姜汤,发了汗,歇了两天就非要去上工。安韶华唠叨了一阵才放人。晚上顾銛回来,换了衣裳跟大伙儿一起吃饭。
    饭后,顾銛使眼色把安韶华叫到一边。
    第4章 得失
    安韶华得了顾銛的暗示,带着顾銛往书房走。
    顾銛在左右看了一眼,就急急地开口了:那个印,又回到我屋里了。失而复得,顾銛的脸色不见放松反而有种山雨欲来的紧张。印上面有红泥,我怕是用过。
    那印很重要?
    我不知道拿走印的人知不知道怎么用。找对了人,那印顾銛抿了抿嘴,看样子是在斟酌措辞。安韶华拉着顾銛进书房坐下,给顾銛倒了杯茶。
    你先别急,咱从头开始慢慢来。那印,你都说了,印出来是个千仞人常用的花纹,那你好好想想,谁能知道怎么用?对谁有用?
    信!顾銛说着,猛的站了起来。
    什么信?
    我上次给你的荷包呢?
    不用担心,荷包在安全的地方安韶华一边安抚顾銛,一边取出那个放契约的匣子,拿出随身的钥匙,开锁拿荷包,打开一看两个人都傻了,荷包里只有一张白纸,一个字都没有。
    好半天,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韶华也懵了。那天晚上虽然心思不在这上面,可还是看了一眼,白纸黑字好几张。怎么放在匣子里还把字变没了?难不成惹了什么大仙儿?子不语怪力乱神,安韶华办案多年,岂不知这看上去越是人力不可为的,越是有人费尽心机地装神弄鬼,只为了掩饰背后的事。
    安韶华抓住顾銛的手,盯着顾銛的眼问荷包里是什么?有什么要紧?跟那方印有什么关系?
    顾銛看了安韶华一眼,嗓子发紧,一字一顿地说荷包里是两封信,还有一张房契。房契是邻县一座三进的宅院,房主是顾景和、顾景秋。信是当今太子手书,说有顾家族亲,兄弟二人,去邻县,入士籍,三年后可以参加科举。另一封信是推荐景秋上州府的官学。那印是太子私印,遇官员可抵太子手谕,进兵营可调兵五千。
    安韶华听到一半,就激动的不能自已。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两封信的意义。他手抖,浑身冒汗,耳朵里嗡嗡的直响。顾銛后来说了什么,压根没听清。
    他想问顾銛哪来的太子手书,话未出口,就拐了弯只有景秋能上官学?景和呢?景和可是个好苗子,打小儿先生就说他是个有出息的,如今如今他好几年没读书了,怕是有些误了。明儿一早,我亲自教他。景和也别再去布庄了,我给他们兄弟俩做西席。
    顾銛笑着说小豆苗就写了这两封。看到安韶华激动的神色,顾銛推了一下他,又说你是不是没留心,景和、景秋改籍是要姓顾的!
    顾銛的话过了安韶华的耳,却没入他的心。他依然保持狂喜的状态,眼睛冒火,双手狂舞,满屋子转,嘴里含糊不清地左一句右一句,状似疯癫。过了好一会儿,安韶华才静下来,问你仔细找了吗?丢哪儿了?
    接着不待顾銛回答,一把扯着顾銛回到顾銛屋里,依着从前安韶华探案的法子,把书房跟顾銛的屋子都细细勘验过,弄了草灰试着找脚印,两人各自回忆了一天的行程,折腾到天快亮,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次日,安韶华起了个大早,牵着景秋,亲自送顾銛跟景和去上工。带这爷儿仨吃了饱饱的一顿油条豆腐脑。景和这看起来瘦了吧唧的小家伙居然一气儿吃了十二根油条!安韶华才吃了一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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