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卫韫玉和陈瑛自洛阳领兵十万前往长安,这样的动静,是不可能瞒住长安的探子的。
    兵马刚出洛阳城,长安的探子便送信去了皇宫。
    密信送至宫廷御殿,已是夜半。
    祁湮听着下手暗卫禀告,冷笑出声。
    卫韫玉?呵,怎么可能,朕亲眼看她死在我怀中,你现在告诉我她活着?
    祁湮话落,下手暗卫同样怀疑密信的真实。
    祁湮突然想起了那只鹰曾经送来的密信。祁陨身边有一个和卫韫玉生的一模一样的人。所以祁陨这是做了一个赝品,用来充当卫韫玉?
    祁湮想不明白。
    祁湮拧眉扶额,怎么也想不通。若真是做了个赝品,那为什么是将赝品放在军中,而不是借她作细作。他不可能相信卫韫玉还活着,自然无法想通。
    盯着暗狱的暗卫入殿禀告。
    陛下,暗狱的暗门开了。
    *
    皇宫暗狱内,一身黑衣的祁陨撕掉一截衣角捂着手上渗血的伤口,踏入暗狱内。
    暗门口的机关上,他刚刚浇下的鲜血,盖过此前祁湮留在这里的血迹。
    暗狱内无一守卫,摆明了是请君入瓮之局,祁陨不是看不透,可他却不得不入这个局。
    第42章
    密不透光的地下暗狱里,唯有一盏烛火燃着。那盏灯就在宋首辅身旁,光影摇曳,照在他霜白的鬓发。
    宋亭昉太累太倦了,暗门开启的声音,甚至都没能让他紧闭的眼帘有分毫颤动。
    祁陨握着手上渗血的伤口,疾步近前,俯身蹲在宋首辅跟前,抬手欲要扶他起身。
    太傅,我来带您出去。他喉头微有哽咽,在宋首辅跟前低语道。
    这声低语,终于让宋首辅抬起眼帘。
    祁陨蒙着脸,却露出了眉眼。宋首辅听着耳畔熟悉的嗓音,瞧着眼前熟悉的眉眼,瞬间便认出了祁陨。
    殿下!您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先帝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宋首辅言语激动。
    其实先帝的心血确实是白费了,可祁陨并不欲让眼前的老太傅伤心,他只是低首未语,扶着宋首辅起身。
    此地不宜久留,太傅还是尽快和我离开为好。话落,便将宋首辅背在身上,疾步往暗门外跑去。
    甫一动作,便察觉远处有不少脚步音正逐渐将此处围紧。
    祁陨沉了眉眼,背着宋首辅回身往暗狱深处跑去。
    这暗狱深处一直走去,能走到皇宫宫门外。暗狱里的小道漆黑曲折,祁陨一手护着身后的宋首辅,一手摸索着墙壁行进。
    纵使漆黑不见五指,前方情状未知,祁陨的脚步不能停下半分。远处的身后隐约透来火光,祁陨回首望去,脚下步子愈发的快。
    *
    洛阳至长安途中,卫韫玉和陈瑛两人所率兵马正在行军。
    军中的卫韫玉一身红衣劲装,长发束起作男儿模样,宛如昔年。
    陈瑛在她左右,偶尔望她一眼,心中隐约觉得,卫世子比当年还要冷厉几分。
    也是,毕竟在长安宫城内被灌过一回儿毒,怕是从前便少有的温软,如今更是被消磨干净了。陈瑛如此想到。
    卫韫玉身上背着一把弓箭,是离开洛阳时,宁安公主所赠。卫世子一手武艺里,学的最精的便是骑射。自她投笔从戎,东南战场上,弯弓搭箭从无虚射。
    夜色沉黯,陈瑛环视左右,开口道:这些兵马匆匆出洛阳城,难免疲累,要不今夜便在此处安营扎寨,明日一早再行出发。
    卫韫玉凝眉思亮,攥着缰绳的力道紧了几分。
    她和陈瑛此行所率兵马除却身边跟着的金陵派来的暗卫外,其余都是从洛阳借的,这借来的兵马,无论如何是不如自己的好使唤的。若是当真让他们过于奔波劳累赶去长安,只怕他们未必肯真心卖命。可若是不尽快往长安赶去,卫韫玉也担心祁陨的安危。
    她和陈瑛从金陵赶到洛阳,要比祁陨从金陵赶往长安近上一些,所以她们一定是比祁陨抵达长安要早一些到洛阳的。或许是一二日或许是再短一些。
    可从洛阳借兵后,点兵出发已然费了些时间。
    卫韫玉怕这些兵马还未赶到长安,祁陨便已经被祁湮围了。
    如果祁陨落在了祁湮手里,纵使他们借到了兵马,再如何大兵压境长安,也是无用之功。
    祁湮压根不会有和他们谈条件留下祁陨性命的念头,他只要拿下祁陨,毫无疑问,一定会立刻动手取他性命。而此行所借的兵马,甚至是金陵陈阙的人马,一旦失了祁陨,都注定只能作叛军了。
    祁陨一死,皇室血脉仅剩祁湮,他自然是唯一的王朝正统。其余的人,只能是造反逆贼。
    卫韫玉抿唇,遥望长安的方向,半晌后开口道:陈瑛,你率兵在此休整,明日一早往长安赶去,我带暗卫今夜先一步动身。
    金陵的暗卫,此行大半随祁陨前往长安,余下的所有,在卫韫玉离开金陵后,被陈阙派到了卫韫玉身边。
    这些暗卫如今听卫韫玉差遣。
    陈瑛并未因为知晓卫韫玉是女子身份,便以为她是个娇弱的闺阁女子,相反,在他眼中,卫韫玉好似始终都是那位领兵一方的国公府世子。
    正因如此,他没有阻挠卫韫玉的决定,而是颔首领命应下。
    卫世子,保重。他拱手道。
    卫韫玉颔首回应,打马往长安而去。军中随侍在她左右的暗卫,紧跟着纵马追上她
    *
    暗狱的密道曲曲折折,祁陨背着宋首辅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行到尽头的石门处。
    前路已尽,石门悬在祁陨头顶处。
    身后追兵源源不断,火把的光亮也越来越近。祁陨匆匆回首扫了眼身后,随即便将方才割开皮肉的那只手,落在石门的机关中央。
    尚未干涸的血水一点点浸在关上,早已蒙尘的石门缓缓打开。
    月光自打开的石门落入暗道,祁陨借着月色攀缘而上。
    石门只开启了瞬间,祁陨背着宋首辅刚一爬出,身后便响起重石碎裂的声音。他回首望去,只见碎裂的石块一下下弹射在追兵身上,将暗道的出口掩埋。
    祁陨尚未来得及思量这石门的机关,宫门之上,一只箭矢破空而来。他猛地侧身避开,立在一旁,抬首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一身明黄的祁湮立在宫门上,手中握着弓箭,这一只箭便是自他手中射出,在他身边,立着数不尽的弓箭手,齐齐弯弓搭箭,对准了祁陨。
    祁湮是要祁陨,万箭穿心,死在此处。
    祁陨眸中满是血色,望着宫门之上的祁湮。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无法活着回去了。
    此处已是宫门外,祁陨所带的暗卫就候在宫门外不远处。
    他将背在身上的宋首辅放下,妥帖护在身后。垂首从袖中取出召唤暗卫的鸣笛,抵在唇畔吹响。
    就在鸣笛响起的那瞬,宫门之上的祁湮,脸色骤然阴沉如水。
    这是召唤皇室暗卫的笛声,先帝果真将那批暗卫给了祁陨。他眉眼满是厉色,寒声道:动手!
    声音落下,数不尽的箭矢自宫墙上射向祁陨两人,他一手护着身后的宋首辅,一手握剑打下一只又一只箭矢。
    好在祁陨已经出来宫门,祁湮等人只是在宫墙之上,未将他整个围住,而是只能从一面射来,祁陨还能勉强抵挡。
    一波又一波箭矢不断射来,祁陨孤身握剑,挡了一次又一次。
    他旧伤本就未愈,一次次挡下箭矢,却撕裂了肩胛骨的旧伤。
    苦于旧伤,抵挡吃力,流箭中的某一只,射在了他腿上。
    祁陨撑着剑,单膝跪地,掌心的血顺着剑柄不断向下淌着。
    宋首辅眼看着他跌在地上,满目愤恨望向宫门之上的祁湮。
    祁湮,你枉为人子枉做长兄!你忘了在先帝病榻前立下的重誓吗?宋首辅恨声骂道。
    在先帝病榻前立下的重誓?他当然没忘。
    先帝临死都牵挂祁陨这个流放西北的幼子,唯恐他即位之后扫除异己伤了祁陨性命,祁湮为了让先帝放心将帝位传给自己,在他病榻前立誓,此生绝不会做同室操戈之事,若违誓言,神佛皆弃孤寂而亡。
    可惜,立誓虽是真,祁湮却不信神佛。
    此时的他,心中唯有帝位野望,诸天神佛于他而言,都是无稽之谈。
    至于孤寂而亡,那算什么呢。
    宋首辅话落,祁湮抬手示意弓箭手暂时缓下攻势。
    他双手撑在宫墙上,俯首凝望下面的祁陨与宋首辅。
    祁陨腿上中箭,单膝跪地,宛如俯身称臣,可祁湮心中明白,这不是,他也不会。
    祁陨,朕给你个选择,要么你自尽谢罪,朕留宋首辅性命。要么,今日你和宋首辅师徒二人,一道死于乱箭之下。
    祁湮声音冷寒,满是恶意。
    祁陨握剑垂首,尚未抬头。
    一旁的宋首辅当即怒骂:祁湮,老朽不需要你假仁假义,若是殿下因老朽而死,我便立刻碰死在这宫门前,让世人看看你是何等的心狠手辣。
    这番话落,祁湮眸光骤厉,回身不在看城下的两人。
    他背对着宋首辅和祁陨两人,微微阖眼,抬手下令。
    动手,一个不留。
    顷刻间,箭雨落下。
    同一瞬,一直冷箭破空而来,自祁湮身后,直直没入他心口。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宫门之下,是纵马向前,手握弯弓的卫韫玉。
    她马蹄不停,哒哒奔向跌在地上的祁陨身侧,与此同时,弯弓搭箭,一连三箭射向宫门之上的祁湮。
    越奔向祁陨,也就越深陷祁湮弓箭手的包围圈,卫韫玉身边的暗卫护在她左右,执剑为其打下一只只乱箭。
    而卫韫玉射出的那三箭,破空直上城门。
    三只箭矢几乎在同一瞬射出,前两箭,分别被祁湮身旁的暗卫挡下。
    最后一箭,直直没入祁湮后心。
    冷箭破身,祁湮愣怔回首,满目惊骇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那是一身红装的卫韫玉,在无数箭雨中遥遥而立。她身着戎装,眉眼冷厉,鬓发被冷风吹乱,不着粉黛,唯有血色,却在明月之下灼灼动人。
    可她的手伸向了腿上中箭跌在地上的祁陨,他们双手交握,她穿过无数箭雨,是来救他。
    这一刻祁湮才明白,原来,不是祁陨寻了个肖似的赝品。
    而是,她,没有死。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没有死在那杯鸩酒下,为什么她没有死在深宫内苑,为什么她重又着戎装,为什么她握了祁陨的手。
    祁湮握着自身背透穿前心浸染他心头鲜血的箭矢,分不清此刻的痛意,是箭矢所致,还是因射箭之人。
    卫韫玉他唇齿血色模糊,朦胧出声。
    祁湮中箭,宫门之上的弓箭手一时慌乱,皆停下了动作。
    卫韫玉扬眉望向宫门之上的祁湮,喊道:祁湮,箭上有毒,放我们走。
    箭上确实淬了毒,可那一箭,穿后心而过,祁湮本就不可能久活,便是无毒,由宫中御医吊着命,也掉不了多久,
    只是毒发尚有时间,眼下的祁湮纵使中箭却还没咽气,若是他此时下令不惜一切代价诛杀祁陨,那他们没有十足的把握能逃生。
    卫韫玉带了一队儿暗卫,祁陨此行率的暗卫也几乎和她同时到了宫门口。可这批暗卫,纵使死个干净,也未必能从宫中数以千万计的禁卫手中救出祁陨。
    你放我们走,明日,我亲自送解药回来。
    明日一早大军抵达长安城门,祁湮心口中箭又撑不了多少时日,纵使给了他解药,他也活不了多久的。
    卫韫玉的箭术,她心中有数,祁湮自然也知晓。
    从无虚发,她这一箭摆明了是要他性命。
    而今他心口中箭,仅是拖日子,卫韫玉就能熬死他。
    这些,卫韫玉心里清楚,祁湮心里又何尝不清楚。
    他握着心口箭矢,咬牙将箭矢折断拔出。
    血水喷涌,他眼眸血红如厉鬼。
    卫韫玉,你不该回来的。他掌心握着那折断的箭矢,凝望宫墙下卫韫玉的眸光万般复杂。
    她该死在封后之日,永远不再醒来,只活在他记忆中熠熠生辉,那样,他大概会在心中念着她一辈子,或愧疚或怀念,纵使再也不会宣之于口,可她仍是他此生除却帝位江山之外,唯一眷恋。
    可她活着,活着回来了,她与他势不两立,她背叛了他,她永远站在了他对立面。
    于此刻的祁湮而言,这远比她死在他眼前,更令他痛苦百倍。
    他在这瞬息间一遍遍掠过她眉眼,看着她眼眸寒冷,看着她望向自己如淬冷箭的恨意,看着记忆里永远笑眼温柔望向自己的卫国公府嫡长女彻底走远。
    唇畔微颤,声音却异常坚定道:不必迟疑,动手。
    卫韫玉眸色震惊,祁湮真是疯了,他纵使死,纵使让国朝后继无人,纵使身背无数骂名,他都要他们死。
    陪葬也好,不甘也罢,总之他不能容忍他们活下来。
    哪怕只是在这人世间喘息片刻。
    卫韫玉来不及深思,当即吩咐身边跟着的暗卫道:快,你们将宋首辅带走,我同余下暗卫护卫殿下。一南一北分开走,在长安城以东回合。
    话落,一手将祁陨拉到自己身后。
    暗卫兵分两道,一直随卫韫玉身边护卫的暗卫将宋首辅带在马上,往北面去。
    而卫韫玉和祁陨身边护卫的暗卫则勒马扭头向南而去。
    两队人马分开,也分散了城墙之上的乱箭。
    可是即便分散了箭矢,分别落在他们身旁的箭矢,仍旧如雨水般密集。
    卫韫玉将祁陨拉上马后,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他身上不对劲。
    冷的厉害,寒如冰窖。
    卫韫玉眉眼紧拧,一时未曾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祁陨勉强冲她笑了笑,试着握了握她手腕,想要让她不要担心,低声道:无碍,小心箭矢。
    当务之急是躲避周边箭矢,卫韫玉也无暇分心。
    她只能紧攥缰绳,不断疾奔,在她身后的祁陨,硬撑着提剑挡下一只只乱箭。
    短短的百米宫墙,两人身边护卫的暗卫,一个个倒下。
    终于行至宫墙最外处时,暗卫已倒了大半。
    卫韫玉匆匆回首,只见来路满是血尸,可她没有时间哀伤,只是满目恨意,望了眼宫墙之上,冷血残忍的帝王,而后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宫墙之外。
    宫门上的祁湮,紧捂着心口血洞,眼睁睁看着祁陨和卫韫玉渐渐远去。
    祁湮看到祁陨苍白虚弱却仍硬撑着握剑为身前的卫韫玉挡下一只只乱箭,看到某一只冷箭在即将触到卫韫玉衣角时,被祁陨赤手接下。他掌心鲜血淋漓,她衣裙不染脏污。
    呵他冷笑出声,既笑祁陨明明身重毒箭命不久矣,却仍可笑的想要护着卫韫玉。又笑自己,机关算尽到如今,得而又失了不知多少。
    一身红衣的卫韫玉渐渐消失于祁湮眼前,他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分不清今夕何夕,辨不清眼前事物,脱力倒在宫门上。
    他一倒下,宫墙之上的人马个个乱了手脚。
    快!宣太医!
    倒下去的祁湮被暗卫扛起,往御殿而去,脚程极快的暗卫飞奔往太医院召太医。
    皇帝中箭倒下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城。
    太医前脚刚进御殿,后脚崔太后和崔皇后便赶了过来。
    大半夜被惊醒赶来的崔太后神色满是慌乱,倒是一旁年纪轻些的皇后,更为沉静。
    皇帝这是怎么了?崔太后紧攥着身旁侄女的手,瞧着眼前龙榻上双目紧阖心口血色蔓延的祁湮,话音带颤。
    她怕了。她怕祁湮出事,怕这个养子身死。
    纵使不过是个母子名头,她未曾教养过祁湮一天,可单是这个名头在,祁湮只有还在乎他为帝的名声,便不会明面上对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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