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眼下,陈阙既已放出消息遗诏在自己手里,那么对于祁湮来说,一个无用的宋首辅,能让他念及多少旧日恩师情份呢?
    怕是想不起十之一二吧。
    陈阙接着应下,神色稍显犹豫,又开口问道:殿下,我们可要挥师北上?
    此言一出,祁陨眉眼骤然冷下。
    他低眸看向陈阙,声音带着冷意道:陈阙,江南挥师北上,东南门户便失,到时只会便宜倭寇。
    话音微顿,又接着道:传信给陈瑛,让他不要回京了,直接回金陵。待我们回转金陵后,我会写一封亲笔信,让他带去豫州,联络宁安公主。
    东南不能动,西北更不能动,东南一动,门户打开,无疑是给了倭寇可乘之机。
    而西北如今,更不能动,自祁陨交了兵权至今,五年有余,前头主将频繁,若非祁陨留下的底子在,只怕突厥早就南下牧马了。至祁湮登基,主将定了而今这位,才算是稳住西北。
    祁陨无心动西北,也不能动,而祁湮提拔的那位将领,本就是西北军中出身,确实能抵御突厥。
    祁陨对那人还算稍有了解,清楚他便是忠心于祁湮,也绝干不出领兵归京勤王,置西北于不顾之事。
    边疆既不能动,唯有中原之地,可以一试。
    宁安公主是先帝嫡姐,居于洛阳,封地便是豫州。先帝的父皇有无数的庶子,却只得了中宫一位嫡女,他极为疼爱这位唯一的嫡女,将中原豫州给女儿作封地。国朝从无公主封地的先例,更何况是中原豫州,陪都洛阳。洛阳是长安的屏障,中原更是国朝龙兴之地。这位公主的地位,可见一斑。
    宁安不仅得了封地,还得了兵权。若不是她是女儿身,也无心于江山,只怕这帝位,轮不到先帝坐。
    当年先帝初登大位,受崔氏重压,后来也是得这位胞姐相助,才除了崔太后父亲那老贼。
    *
    金陵将军府,戎装的兵士在前院来来往往。
    安静的后院里,住着养伤的祁陨和卫韫玉。
    因着时局特殊,出于护卫祁陨和卫韫玉安全的考虑,陈阙安排两人住在了金陵戒备最严的将军府。
    自他们回到金陵,已经有十日了。
    这段时日以来,祁陨便是养伤,也几无空闲,自陈阙举旗反了之后,江北陆陆续续陈兵不少。
    对面布兵越来越多,陈阙来往后院同祁陨禀报军情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今日难得阳光正好,卫韫玉听郎中讲说多晒晒阳光,对骨头愈合有好处,因此这几日每遇晴天,都要拉他出来晒日头。
    陈阙今日来的后院,刚一入门,便瞧见阳光下,相对而座的卫韫玉和祁陨。
    卫韫玉听见院门口的脚步声,当即抬眼望去。
    咦。她惊讶出声,今日来的不仅有陈阙,在陈阙身后还跟着个人。
    殿下,陈瑛到了。卫韫玉提醒祁陨道。
    祁陨回首望去,陈瑛疾步向前,恭敬叩首行礼。
    属下陈瑛,叩见殿下。
    起来吧。他话音刚落,便侧首同一旁的十七道:去房中书案上取我写给宁安公主的信。
    十七闻言当即回身往房间里去取书信。
    而陈瑛却并未依言起身,他掌心微攥,仍旧叩着首,禀告道:殿下,宋首辅,只怕是
    他话中意味不妙,祁陨神色骤然变了。
    宋首辅怎么了?他沉声问道。
    陈瑛抿唇回话:属下在宫中暗卫营的暗梢传信出来,祁湮十日前已将宋首辅下于宫中暗狱,下令一月内,不得殿下下落,便要宋首辅的命祭他御驾亲征的军旗。
    这番话落,祁陨神色阴沉的几欲滴水。
    他想过祁湮大概率不会想留宋首辅的性命,却没想到他手段如此狠绝,又如此迅速。
    毕竟是开蒙恩师,自幼时谆谆教诲,在崔后重压下屡次回护,在祁湮眼中,便一文不值吗?
    祁陨无法明白,更不能理解。
    那是昔日恩师啊。
    自古恩师如父,起码对于并未得到多少父亲照拂的祁陨,更是如此。
    先帝明面上几乎不能见他,在他生母死后,先帝每每暗中见他,神情都满是痛意,因为他肖似生母,先帝每见他一次,便要痛上一次,后来便几乎不再见他。
    因此祁陨自五岁后,得到的长者关怀,几乎全然来自于宋首辅,于他而言,宋亭昉亦父亦师,他自然无法理解祁湮的所作所为。
    祁陨眉头紧锁,望向下手跪着的陈瑛,问道:你确定是锁在了宫内暗狱?
    陈瑛垂首点头,回道:属下确定,的确是锁在了宫内暗狱,且暗狱如今已合上了暗门,除祁湮外,无人能进。
    暗狱的暗门,那是唯有皇室子嗣的鲜血方能开启的一道门。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祁湮的意思摆明了,要么宋首辅的性命祭他亲征的军旗,要么,祁陨用他自己的血,开启皇宫暗门,自投落网。
    此时的祁陨,进退两难。
    卫韫玉去过暗狱,彼时祁湮曾告诉过她,暗狱的暗门一旦关上,再开启时,唯有皇室子嗣的鲜血可以。
    可先帝继位前,他的兄弟便已在皇位之争中尽数死去,此后先帝即位,初时门阀几乎屠尽宗室,后来先帝更是只得了祁陨和祁湮两个亲生子嗣。
    时至今日,除了祁湮本人,或许只有祁陨可以开那道暗门。
    卫韫玉想到此处,眉心紧拧。
    其实豫州洛阳城里,还有一位皇室血脉。只是那位宁安公主,怕是未必肯为了救宋首辅入京。
    祁陨也如此以为,他并不指望宁安公主能入京救宋首辅,在给宁安公主的书信里,也只是请她借兵马一用。
    十七将祁陨写个宁安公主的书信从房内取来,呈到祁陨跟前。
    祁陨接过信后,先看了眼卫韫玉,他微微攥了攥信封边角,同她道:阿玉,我该喝药了,你去寻郎中,让他今日在汤药里稍稍放一些糖可好?
    卫韫玉闻言点了点头,抬步去院外寻郎中了,临走时,不经意回首望了眼祁陨。
    她知道,他是在支开自己,也知道,他大概是要做一个威胁的决定了。
    卫韫玉离开后,祁陨扶起陈瑛,将信交到了他手中。
    你送信儿去洛阳给宁安公主,若她问起京中情况,如实告知便是。信送至洛阳时,我大抵也快要到长安了,你告诉公主,若是肯应下信中请求,劳烦她派兵从洛阳出,围了长安城。祁陨交代陈瑛道。
    他此言一出,陈阙陈瑛两人便明白了他的决定。
    祁陨是必定要入京救宋首辅的。
    他过于重情,这是陈阙等人肯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缘故,也是先帝和宋首辅不曾选他为帝的缘故。
    在先帝眼中,为君者,必定是要舍弃情之一字的。有情的人登上帝位,比心狠无情者登上帝位,要痛苦得多。他或许要割舍他不忍割舍的,舍弃他珍而重之的。如此种种于无情之人都是痛苦,更何况是情深意重之人。
    可先帝眼中的,未必就是对的。
    无情无义者,自然不悲不悯,失了悲悯,自然寡助。寡助之人,纵使为帝,也不是天下百姓之福。
    殿下是决定要入京了吗?陈阙掌心紧攥,问道。
    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了祁陨的决定,却还是多问了这一句。毕竟入京危险重重,如果可以,陈阙并不想要祁陨入京。
    可惜,不能的。宋首辅的命,等不了。
    嗯。祁陨微微颔首,应道。
    过了好一会儿,卫韫玉捧着汤药回来。
    此时陈阙陈瑛两兄弟都已离开,院落内只能静坐在石案前的祁陨。
    卫韫玉的脚步声入耳,祁陨抬眼望向她。
    瞧着眼前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卫韫玉,他眼中藏着难以散去的愧意。
    他知道此次入京生死难料,可他不得不去。其实原本生死于他而言,并无多少所谓,只是因为有眼前的卫韫玉在身边,他才更渴望活着。
    卫韫玉什么都没有问,她没有问他的决定,没有他以后如何,她只是淡淡叹了声,启唇道:药里放了糖,你快些喝,冷了药效就不好了。
    祁陨接过药碗,抿唇喝药。
    卫韫玉低眸将一个药瓶系在他腰间玉佩处。
    这是郎中配的药丸,是补血养体的,往后你便是再忙碌,每日也都要记着用一粒,我叮嘱郎中在药丸中加了蜜汁,不会苦的。他边系着药瓶,边低语道。
    刚刚喝完汤药的祁陨手上动作一顿,明白卫韫玉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决定。
    *
    入夜后的金陵格外安静,祁陨勒马回首,遥遥望向院落内卫韫玉房间的窗棂。
    烛火昏黄,女子的剪影留在窗纱上。
    祁陨望了一眼又一眼,最终还是纵马离开。
    马蹄声远去,紧闭的窗棂被人自内打开。
    卫韫玉扶着窗,抬眸望向远去的祁陨。
    良久良久,直到祁陨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方才放下窗来。
    她知道祁陨此次如今,是绝对不会让自己随他前去的,所以并未开口。可她却也不可能安心缩在这金陵城中,毫无挂碍的受着他也许丧命长安,换来的安宁。
    卫韫玉侧眸,视线落在桌上的帏帽,帏帽旁还放着她已经打包好的包袱。
    她缓步行至书案前,提笔给陈阙留了封信。
    祁陨此次离开金陵,必定交代了陈阙的人看住自己,可这金陵的将军府,陈阙怕是还没有卫韫玉熟悉,陈阙在此当值还不足一年,卫韫玉可是在这府衙里呆了五年。
    况且她眼下也恢复了内力武功,若是想走,陈阙是绝对拦不住的。
    卫韫玉在信中告诉陈阙,她会去洛阳和陈瑛回合,若能求得宁安公主相助,她会和陈瑛一道领兵围了长安。若是不能,纵使单枪匹马毫无胜算,她也会舍命救祁陨。她还告诉陈阙,她不是什么闺中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娇小姐,要他不必担心,更不要告诉祁陨,以免乱他心神。
    卫韫玉在这个深夜,悄悄从将军府的暗道离开了,陈阙在次日从府上送膳的下人口中得知此事是,看着下人送来的书信,连连叹气。
    罢了,派一波人追上卫世子,不必拦她,听她命令,沿途护卫她安全便是。陈阙吩咐道。
    最先离开金陵的陈瑛,头一个到达了目的地。
    他刚到洛阳城里,便往宁安公主府赶去。
    记忆里花团锦簇的宁安公主府,此时竟有些凋敝,来来往往的除了府里的下人外,便只剩郎中了。
    陈瑛早在京中便听闻宁安公主近年来缠绵病榻,许是时日无多,他原以为这是宁安公主为避祁湮疑心装出来的,如今一看,只怕便是装的,也有六七分是真的病了。
    毕竟这位公主,比先帝还要年长,先帝都已驾鹤西去了,她自然也不及当年硬朗了。
    陈瑛自金陵来此,特来拜会宁安公主,劳烦通禀殿下。陈瑛勒马停在公主府门前,翻身下马上前同门房道。
    金陵?九殿下不是在金陵反了吗?门房一听金陵,心下微惊,却还是应下往府内通传了。
    宁安公主所居院落里,檀香梵音和药炉子的味道交杂,门房传来的通禀声在房门外响起,里头的宁安公主连咳了数声。
    这位昔日叱咤朝野的公主殿下,如今也已是迟暮之年了。
    阿悠,去请他过来。公主的声音自内室病榻上传来。
    这位唤作阿悠的,正是公主的亲信嬷嬷。
    这嬷嬷应了声是,随即便起身往外去了,传话的人赶忙将吩咐传到府门,陈瑛也被门房领着往府内走去。
    宁安公主府,说是公主府,其实却是洛阳的一座行宫。宁安受宠,先帝为登基前,便得了这行宫做府邸。
    陈瑛跟着门房往里走去,远走,问道的药味儿便越来越重。
    待行到公主寝居的院落时,药味到了最盛。
    那嬷嬷正立在院门处,见他行近,行了一礼道:老奴见过陈大人。
    陈瑛离开京城前,已官至京城禁卫统领,这声大人倒也担得起。不过这位嬷嬷是宁安公主身边的老人,陈瑛自然不可能受下她这一礼。
    他上前扶起嬷嬷,关切问道:听闻公主病了许久,不知眼下,可有见好?
    领着他的奴才摇头道:哎,原是好了许多的,可自京中哎,这病便愈发严重了。陈大人,随老奴来吧。
    话落,领着陈瑛踏入内室。
    房内药味更重,陈瑛没忍住,咳出了声。
    屋里药味重,陈大人受累了。咳咳。说话连说带咳的,正是宁安公主。
    无碍,多谢公主关怀。陈瑛如今已离了京城,为旧主效命,九殿下给公主写了一封信,吩咐陈瑛亲自送来。陈瑛说着,将那封信从袖中取出,递给嬷嬷,由那嬷嬷呈给永安公主。
    嬷嬷将信送上前,永安公主打开信来,低眸细看。
    祁陨在信中,要她洛阳数万兵马。
    看完信后,永安公主低叹了声,却并未开口。
    陈瑛眉心微凝,有心想要再劝。
    突然,外头又传来门房的传话声。
    卫世子求见。
    卫世子?卫韫玉?她不是死在了宫里吗?永安公主拧眉,似有不解。
    陈瑛没有想到卫韫玉也来了洛阳,好在他在金陵时,便知道卫韫玉没死之事,见永安生疑,忙解释道:卫世子还活着,此前一直和殿下在金陵。
    宁安公主闻言,眉头微挑,道:请卫世子进来。
    很快卫韫玉便踏入了内室。
    她学过医,几乎是入内的瞬间,便明白宁安公主用的这药,都是吊着命的药。
    卫韫玉停步在门槛处,望了眼病榻上的宁安公主。
    这位昔日的长安明珠,如今已是病入膏肓,至多也只有两个月可活了。
    卫韫玉看到她膝头摊开的书信,知晓她已经看过祁陨的信了。
    而一旁的陈瑛眉目仍是焦灼,想来这位公主,尚未应下祁陨信中的请求。
    卫韫玉叩见公主,她叩首行礼。
    殿下心系宋首辅安危,如今已经去了长安,此去凶险,定会被祁湮困在长安城中,不动兵马,救不得宋首辅和殿下,可殿下顾及边疆安稳,不能动西北和东南之地,不得已,这才求到公主跟前。求公主念在殿下仁心,帮殿下一把。卫韫玉说话时暗暗抬首,没错过宁安公主在自己提起宋首辅时攥紧了几分的掌心。
    当年祁湮未登基之前,因为怕先帝传位给祁陨,曾动过拿下洛阳兵权进而逼宫的念头,因此派卫韫玉查了宁安公主府上上下下。也是那时,卫韫玉得知,宋首辅在金陵做和尚时还俗,最开始是为了娶彼时在金陵城中微服玩乐的永安公主。可到头来,意中人是公主,不过玩弄他一场。
    宋首辅此后便断了这份情,然而他心中已无佛祖,再入不得空门,只得归家科考。
    再后来,宋首辅官至一品,成了先帝心腹。
    其中纠葛到底如何,时至今日无人能说清。
    卫韫玉只知道,宋首辅至今未娶,养了侄子作养子,永安公主居于洛阳,两嫁驸马,又两次和离。
    她并不知道永安公主究竟还在不在乎旧情人的生死,这番话,也不过是试探罢了。
    永安公主在听到卫韫玉提及宋首辅时微微阖眼,心中轻叹。
    一旁的嬷嬷抿唇,不悦的看向卫韫玉。
    永安公主的病,本已好了许多,只是祁湮将宋首辅下狱的消息自京中传来后,她这病便又重了许多。
    小姑娘,本宫是活不了多久了,你若是来日见到宋亭昉,烦请转告他,就说,本宫救他一命,算是还了当年欠他的情。话落,永安公主从枕下取出号令洛阳军队的兵符,递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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