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祁陨这般婉转诉情,当年的祁湮在上元夜的深宫高楼之上,一字一句同她说,来日他会和她共享河山,会让她做这世间最尊荣的女子,卫韫玉对权势并无多少贪念,她只是爱慕那个温润端方的少年储君。
    于是她应了他,在后来的无数次腥风血雨里,再无法单单将其视为忠心的太子殿下。
    可后来呢?她死在深宫之内。毒酒穿肠痛不欲生。
    大婚之日那场毒杀,使得她年少所有痴念论为一场讽刺笑话。
    而今的卫韫玉,纵使依旧明媚,可她再难轻信旁人口中的情意。
    尤其是,皇室男子口中的深情。
    卫韫玉掌心紧攥,眸光冷了下来。
    再抬眼时,她眸中甚至带起寒意。
    殿下,我既救了您,便已是做好了为您卖命的准备,您大可不必以男女之情相诱。
    一句话,让祁陨如坠冰窖。
    他愣住,望向卫韫玉的眸光泛起红意。
    我在你心中,便是这样的人?祁陨声音几带颤意。
    卫韫玉微微合眸,再掀开眼帘时,眸光更冷。
    她说:我曾经也以为你不是。
    话落,脱下那手串,掷在桌案上,转身往外走去。
    她饮过酒,脚步微微晃动,却还是直直往厢房门外而去,祁陨立在她身后,双拳紧攥,满目受伤,却还是在她行到房门口时追了上去。
    他攥住她手腕,猛地将人拉了回来。
    卫韫玉刚行到房门口抬手欲要推开房门时,身后便猛地起了一阵风,随即自己手腕便被人扣住。
    那风是祁陨脚步迅疾追了上了过去带起的,祁陨扣住她手腕后,当即便将人扯了回来,直直扣入自己身前。
    这也是他此生,头一次如此强硬待卫韫玉。
    卫韫玉失了内力武功,祁陨扣住她,简直轻而易举。
    祁陨从卫韫玉身后将人扣住在自己怀中,卫韫玉后背正贴在祁陨心口前。
    祁陨一只手攥着她手腕,一只手扣住她另一侧肩颈,将人死死锁在自己怀中。
    他下颚抵在卫韫玉锁骨,侧首在她耳畔低语道:卫韫玉,你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便给我定罪。
    卫韫玉被他扣住,凝眉道:祁陨,放开我!
    祁陨听着她声音中冷意,神色沉沉,却始终未曾松开她。他下颚依旧抵着卫韫玉锁骨,眸光却带着委屈。
    五岁那年,我母妃亡故,你在御花园里颤着手遮住我眼眸,你一句句的告诉我,不要看不要看,我听你的话,不看;小时候,你叮嘱过我韬光养晦,我听你的话,遮掩锋芒;十三岁那年,你入朝为官,离开上书房时告诉我太子势大,诸皇子皆非善类,要我避其锋芒,我听你的;再后来,你在西北宣旨,我也听你的话。卫韫玉,我每一次都听你的话,今日,你能不能听我说一次。祁陨手中力道强硬,话语却极尽委屈。
    他的话,也唤起了卫韫玉心底,关于年少时的那段记忆。
    确实,祁陨这十余年来未有半分对不住她。
    卫韫玉抿唇不语,几瞬后,低声道:好,你说。
    祁陨揽着她的力道愈加的重,声音却更加的轻。
    他的话,一字一句,轻落在卫韫玉耳畔,却在她心里砸下千斤重。
    阿玉,我自己都记不得是在多久以前,开始喜欢的你。或许是五岁时你抬手遮住我眼眸;或许是十岁时,冷宫树下陪你吹了一夜又一夜的寒风;或许是十三岁时,卫国公府一眼惊鸿;又或许是在上书房的无数光阴里的某一个瞬间。
    阿玉,那时你从来不曾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你朗朗如日月,我只能藏在上书房的暗影里,侧耳听你在檐下诵书的声音。后来,你和祁湮定情,我那时太年少,十三四岁的年纪,在你眼里,不过是个需要照拂的弟弟,我不甘心,也受不住心上人和旁人在我眼前你侬我侬,于是我自请离京前往西北。
    我以为西北的风沙漫漫,无数的血腥杀戮,一场又一场兵戈,能让我忘却儿女情长,忘却长安帝京。可是不能,阿玉,不能的,世人只道我是个修罗恶鬼,不通人之情欲,他们不知道,我在西北风沙不止的日日夜夜里,念了你多少岁月。你也不知道。
    后来你到西北宣旨,我看着你心惊胆战的模样,那些不甘,那些怨念,悉数消失殆尽,我只是想,让你展颜一笑。
    我双腿被废,困于朔州,心中也有痛楚。先帝每年送来一副你的画像,我看着你每一年脸上的笑意都比从前更加明媚,便想,大概这也值得的罢。
    再后来,先帝驾崩我听闻你恢复女身入京封后。
    祁陨说到此处,攥着卫韫玉手腕的力道猛然加重。
    他微微阖眼,重又开口道:那时我想,我心心念念的姑娘,将在她的如意郎君身旁绚烂,而我,好似在这人间没了挂念。于是我接了那道凌迟圣旨,未有分毫犹豫。可是,我没有料到,你会死在深宫之中。你死而复生救我离开西北冰雪荒原,我在那马车干草下落泪,并非因腿疾之痛,而是得知了你的死讯。卫韫玉,你别笑我,我也不想哭的。后来执意杀那大内禁军,执意断那阉奴双手,并非是因他宣旨将我凌迟,而是因为他,害你性命。
    我当初以为你已然离世,心中无数次叩求诸天神佛,能将我未曾言明的爱与遗憾,带去碧落黄泉,你的耳畔。今日提起从前,绝非如你以为的那样利用于你,更不是要逼迫你什么,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在你不知道的那段岁月里,有个小小少年,喜欢了你很久很久。从幼年懵懂,到少时热血,再到如今,贯穿他此生所有往事。
    祁陨话音落下,松开了扣着卫韫玉肩颈的那只手,拿起被她扔在桌案上的那手串,重新系在她手腕上。
    这手串和那只白玉兔,皆是我一刀一刻亲手雕琢。
    她低眸瞧着手腕上的玲珑骰子,心中情绪难明。
    她信祁陨的话吗?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祁陨瞧她低眸出神,抬手抚了抚她鬓边碎发,低语安抚道:阿玉,我同你说这些,若说不想你给我什么回应,自然是不可能,只是我也明白,这对你而言,太过突然,所以我不强求你什么,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从前喜欢,现在喜欢,以后也会一直喜欢。
    今日说这番话,祁陨心中也清楚,是不可能得到卫韫玉什么回应的。他之所以明知没有回应,还是要告诉她,其实也是因为怕,怕爱意未及宣之于口,怕她始终不知道他的情意。
    比求而不得更可怕的,是你甚至都未有机会将情意道明。
    那该有多遗憾啊。
    月亮悬在天空,明亮动人。
    祁陨眸光在卫韫玉眉眼处流连,心中无数次遗憾,未能早一些告知她自己的心意。
    他无声低叹,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
    因着祁陨力道过大,卫韫玉手腕已泛起一圈红痕。
    他低眸瞧见那圈红痕,愣了愣,呐呐道:抱歉,弄疼你了。
    卫韫玉抬眼瞥了他一眼,嘟囔道:现在知晓道歉了,方才使劲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我疼。
    祁陨嘴皮子本就不及卫韫玉利索,方才那段话,已是他这辈子嘴上功夫的极限,眼下被卫韫玉骂,自然是只有低头认栽的份。
    好在外头十七及时敲响了厢房门,十七在门外轻叩几下后,扬声道:主子,马车备好了,夜里天寒,您和姑娘又饮了酒,还是坐马车回去的好。
    祁陨闻声回道:好,先在酒楼外候着吧。
    他话语刚落,卫韫玉便抬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两人原本就在房门口内里站着,卫韫玉这一动作几乎是瞬时便推开了门。
    外头十七看着,祁陨自是不能再将人拉回来。只得清咳了声,掩饰尴尬,拿上卫韫玉扔在一旁的帏帽,追了上去。
    帏帽。他步伐还是比卫韫玉快上许多的,五步之内便追了上去。
    追上后,祁陨将帏帽戴在卫韫玉头上,细致的将帏帽的丝带系上。可惜,还不待他系好,卫韫玉便打下他的手,抬步下楼去了。
    两人前后脚上了马车,徒留跟着后头的十七,一脸懵滞。
    好在,卫韫玉上马后放下车帘时,露出手腕上那系着白玉骰子的手串。
    十七瞧见她手腕上系着的物件,恍然明白了过来。
    祁陨自正月初一便开始在房中雕琢这骰子,那日刚从梅林回来,陈阙便将库房的钥匙送了过来,祁陨亲自去库房寻上好的白玉石和红宝石。祁陨的私库在陈阙的打理经营下,如今十分富裕。加之祁陨从不曾送过女子什么珠宝首饰,库房里存了不少上好的珠宝玉石。
    祁陨拿回了库房里成色最好的白玉石和几块红宝石后,这十几日来,便一直在雕这骰子。
    十七是从未见过祁陨自己动手雕琢东西的,陈阙倒是见过一次,不过他上一次见祁陨自己动手做这精细物件,还是十年前,祁陨为卫国公世子雕琢生辰礼物之时,做的那只白玉兔。
    瞧着那手串,想起自己主子这段时日的态度,十七自然猜得出眼前这位姑娘,日后说不准便是他的女主子了。
    他眼珠子转了转,心里暗道日后伺候这位姑娘可要更上心几分。
    卫韫玉一上车便闭眸假寐,不肯再看祁陨。倒是祁陨,自跟着她上了马车后,眸光便未从她身上离开半分。卫韫玉喝酒总爱红脸,今夜也是如此,祁陨瞧着她被酒气醉红了脸颊,眸中尽是温柔眷恋。
    这一刻,祁陨想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其它诸事,他都可以等。
    十年都等过了,也不差以后的年年岁岁。
    马车摇摇晃晃,不多久便到了院落门前。
    十七在马车外扬声道:主子、姑娘,到府上了。
    往常,十七大多只是唤声主子,今日倒是稀奇,连带着也唤了卫韫玉。
    不过卫韫玉并未察觉这细微处的不同。
    听道十七喊声后,卫韫玉才掀开眼帘,甫一抬眼,祁陨直接的视线,便落在她眼中。
    卫韫玉避开他视线,撩开帘子出了马车,祁陨跟着她身后,抬手护在她身后,示意卫韫玉扶着他的手下马车。
    冬日天寒地滑,总有积雪,祁陨也是担心卫韫玉自己下马车,不小心滑上一跤。
    卫韫玉扫了眼身侧祁陨递来的手,倒是并未开口在十七面前让他下不来台。
    她将手搭在祁陨手上,俯身下马。祁陨紧随着她身后,也下了马车。
    刚一下马,卫韫玉便将自己的手从祁陨手上拿开,面色好似如常般抬步走入院落,往自己房中走去。
    祁陨望着她背影步步远去,心中轻叹。
    十七敏感的察觉到主子和那位姑娘之间气氛不对,却也不敢贸然多嘴,只隐晦的道了句:殿下,明日归京,姑娘可要一同随行。
    祁陨回过神来,微微颔首。
    十七瞧着主子神色,犹豫了番,接着问道:那可要备上两驾马车?
    这话一出,祁陨看向十七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冷意。
    十七被这一眼看了过来,当即明白过来,忙回道:属下晓得了。
    *
    卫韫玉回到自己房内,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祁陨在酒楼上说的话。
    他那模样,不是醉的。便是饮了酒,讲醉话,也不是这样讲的。
    可他话中意味,卫韫玉纵然明白,却难以相信。
    情感上她知道,祁陨不是以男女之情说笑的人,理智上,她却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皇族男子口中的情爱,不过是个笑话,当不得真。
    正当她心绪烦乱时,卧房门窗外突然行过一个人影。
    谁在外面?卫韫玉警惕问道。
    是我。回话的是祁陨。
    听到祁陨的声音后,卫韫玉便没有再开口,也没有起身去打开房门。
    祁陨在寒风夜露中,瞧着手中握着的画卷,有些忧心夜露会将画卷染湿。
    他轻敲了下窗棂后,将画卷系在窗上,自己立在窗外同卫韫玉道:今日你喝了许多酒,好生睡上一觉,明日午后再动身返京,到时要走水路回京。话落便回身离开。
    卫韫玉听着窗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起身打开了窗。
    已经走远的祁陨耳力极好,听的窗棂响动,当即停步回首,疾奔回来。
    卫韫玉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跑到她眼前。
    瞧着眼前跑的气喘吁吁的祁陨,卫韫玉扑哧笑了出来。
    祁陨望着她笑眼,抬手撑着窗棂,翻身爬上窗,斜坐在窗台上,对着窗下的卫韫玉笑,眉眼弯弯。
    卫韫玉横了他一眼,斥道:谁教的你这般没规矩。
    祁陨笑意更盛,直直回道:你啊。
    这话倒是不假。
    从前卫韫玉偷偷翻进冷宫喝酒,总爱斜坐在窗台上,遥遥喊殿内的祁陨。
    祁陨如今比她当年,还是要守礼许多了。毕竟他没同她当年那般,翻人窗台还要冲着里头喊小郎君过来。祁陨这句你啊,让卫韫玉想起年少做的浪荡事,不觉脸庞更红,却一时寻不出话来堵他,只得带着怒气又瞪他几眼。
    卫韫玉瞪他,祁陨便由着她瞪,只抬手解下系在窗棂上的画卷递给她。
    这是什么?卫韫玉没接,先问道。
    祁陨握着画卷的手紧了几分,回道:是你在离开朔州那日,在马车上看到的画像。你接下,我便走了。
    画像?卫韫玉想起自己那日问他画中人是谁,他答是他心上人。
    所以,这画,画的是她?卫韫玉眸光微愣,却还是抬手接下了祁陨递来的画。
    她接了画像,祁陨果然如他所说,翻身下了窗台,还给她合上了窗。
    阿玉,好梦。这句话落,祁陨便缓步回了自己房中,背影带着几分竭力遮掩却仍未全然藏下的慌乱。
    到底是此生初次同心上人道明情意,他装的再冷静,心里也是慌的。
    握着画卷的卫韫玉瞧着手中这画像,低叹了声,打开了来。
    画中人那日她匆匆一眼,便觉熟悉,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画中女子。
    而今垂眸细细看着手中画像,卫韫玉方才明白自己为何觉得熟悉,这画像,同十年前的及笄那日的自己好生相似,尤其是画中人身上裙衫,那裙摆处一支寒梅同她那身衣衫毫无二致。
    画像落款处,是祁陨的字迹。
    承平二十年七夕夜,于佳人及笄礼后作。
    画卷虽保存完好,边角处却仍有些许泛黄。一看便知,保存年份甚远。
    承平二十年,一晃十年。
    纸页泛黄,墨迹却清晰,画中人衣物眉眼也无分毫损毁,可见当年祁陨作此画后,珍藏至今有多么用心。
    卫韫玉抿唇收起画卷,心头情绪翻涌。
    好在今日喝了太多的酒,酒意上来,她头脑晕晕,才没被今夜诸事,惹得彻夜难眠。
    不过隔壁的祁陨,便没有如此舒服了。
    他从前在朔州时常饮酒,这江南的酒,已然不能让他生困。
    于是这一夜,有人半夜好眠,有人辗转反侧。
    作者有话说: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温庭筠
    第36章
    次日天微微亮,一夜辗转难眠的祁陨便起身推门踏出了内室。
    陈阙知晓祁陨今日便要离开金陵,赶在上值前便赶到了这院落候着,他以为祁陨正睡着,因而并未出声打搅,只是同守夜的十七一道候在了房门口。
    祁陨刚一踏出房门,陈阙便迎了上来。
    随我进来。祁陨低声吩咐道,顾忌着隔壁房中的卫韫玉,声音极低。
    好在陈阙暗卫出身,耳力极好听的清楚。
    祁陨话落,便回身重又踏入内室,陈阙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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