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陨方才鬼使神差提及腿疾,却没想到,这姑娘当真应下。
    她竟也有腿疾?祁陨想到那日她揉的是左腿,忆起卫韫玉伤的也是左腿,暗暗瞧着她的那双眸子里颜色沉沉。
    难道,一切就都是巧合?
    他的视线再遮掩,可这狭窄的车厢内,除他之外再无旁人,卫韫玉也不可能不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这道视线是祁陨的。
    马车内的暗流于静寂无声中翻涌,就在卫韫玉即将耐不住性子时,祁陨终于开口。
    西北寒气入骨,在下实在头疼难忍,不知姑娘可否劳烦姑娘读一卷书给在下听。祁陨掩唇清咳眉眼倦意浓浓脸庞尽是病容。
    卫韫玉闻言侧首望向他,含笑应道:自然可以,殿下想听哪卷书?
    祁陨视线仍紧锁着她,唇瓣轻抿,沉声道:走的急,马车内并未带什么书卷,姑娘能想起什么便随意背上几段吧。话落后便合上眼帘,闭眸假寐。
    卫韫玉瞧他闭眸,也跟着垂下了视线。
    夜风吹起马车的车帘,寒意透入车内,卫韫玉紧了紧身上衣裳,清了清嗓子,眉眼低垂,启唇诵道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呼!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诵书声清冷,难以寻见江南女子的吴音软语,虽仍是口技装出的声音,却和卫韫玉原本的声音更为相像。
    《滕王阁序》通篇诵完,卫韫玉身旁的祁陨眉心微拧,眼眸紧阖,瞧着好似是真睡了过去。
    卫韫玉撑了好一会儿,一直盯着祁陨,见他始终都无其它动作,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无声轻叹,靠在另一边的车壁上阖眼假寐,心道,亏得祁陨是没听过她不用口技的真正女子声音,否则眼下只怕是要生了疑心了。
    可卫韫玉不知道,许多年前,在她十五岁生辰的那个夜晚,祁陨曾在卫国公府她闺房之中,听过她一句喃喃低语。
    那时她口中唤着娘亲,一声声喃喃着不愿弯弓搭箭。
    十五岁的女子声音,娇憨清丽,又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明艳,好似听她说话絮语之人,理所应当便要事事依她顺她,只求能合她心意。
    而方才耳畔的诵书声,清冷明丽,无端让祁陨忆起了昔年上书房中檐下诵书的卫世子。
    卫国公世子爷卫韫玉,科举探花出身,少时练字一遍遍临摹的文章,便是王勃的《滕王阁序》。
    祁陨不知眼前这位沈姑娘选了这篇文章诵给他听,是巧合还是受她口中的那位表姐卫韫玉的影响,也自幼熟读此篇。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马车车轮吱呀向前,驶出西北边城,城内的人声渐渐远去,除却车轮吱呀声外,只剩寒风呼啸。
    紧闭的车帘内同样安静,卫韫玉闭眼假寐,不知什么时候竟沉沉睡了过去。
    良久后,她身旁的祁陨掀开眼帘,那双眸子清亮,并无半分睡意朦胧。
    他其实倦意极重,却始终未曾真正睡去,只因身边这姑娘,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上书房屋檐下的清朗书声。
    少年时上书房诸位皇子要么是如三皇子之类的纨绔子弟,无心向学,要么是像祁湮那样一心只读帝王经策,唯独卫韫玉,喜欢诗文辞赋。祁陨每每在清晨初阳刚起时踏进上书房,总能瞧见屋檐下迎风诵书的卫韫玉。
    一晃近十载,从十三岁离京后,祁陨再未听见过少年时耳畔吟诵不止的朗朗书声。
    他低眸瞧着眼前睡熟了的姑娘,总觉得是重遇故人。
    这一望,便望了一整晚,从夜色浓暗,到天光大亮。
    祁陨眸色温柔,不带半分凌厉破人,如同春日暖阳溪涧清水,未曾让睡梦中的卫韫玉察觉半分不适。
    她的声音,她的眉眼,她的一颦一笑,无一不让他回想起卫韫玉。
    实在是太过相似。
    天际大白,初阳晨曦透过车帘照射进车窗,也让祁陨如梦初醒。
    他好似在一场荒唐大梦中醒来,终于从沉溺的幻想中脱身。
    初阳透亮,让祁陨不能再置身幻境,这一刻他心底清楚明白,人死不能复生,卫韫玉死在长安宫城,眼前人只是个同她生得相似的姑娘,或许曾得她教导亲近,养的性子喜好也同她如出一辙,可却不是她。
    祁陨无声苦笑,从身上取出昔年赠与卫韫玉的那只白玉兔,低垂眼帘遮下眸中哀痛之色。
    腿疾发作被困在马车干草下时那老太监的声音犹在耳畔,他刻骨铭心记得,那阉奴说,卫韫玉死于大婚之日一盏毒酒,死于意中郎君授意之下。
    后来在客栈柴房中,那郎中为他治疗腿疾时,他问过卫韫玉之死,郎中说自己入宫看过卫韫玉尸体,的确是死于毒杀。
    祁陨自己也算是死过一次,只不过那日西北的旧时部将随那太监来行刑时,悄声给他递过消息,说是已经在他饮食中放了神医所制的假死药,只需受些皮肉苦,不需太久便能有身死假象,他们会拼力以留下他全尸为由,将他尸身留营帐外,叮嘱祁陨若是醒来,便去军中边帐带在留在那的赤血马离开。后来他本就无求生之念,清醒之时正赶上大雪,便所幸任由血色蔓延在冰雪之中,大雪覆盖了他的身体,直到那姑娘赶来,赤手刨出埋在冰雪荒原下的他。他意识不清时,将人认作卫韫玉才有了求生之念,
    也是因着自己假死的缘故,祁陨原本还隐约抱有一丝侥幸,想着卫韫玉或许和自己一样,服了那郎中所制的假死药。可那郎中的话,却是彻底断了他念想,也让他拼着腿伤复发都要断那太监一双手来。
    是啊,卫韫玉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便是他求遍诸佛神明,他心心念念之人,也不会回来,眼前人再像,终究不可能是她。祁陨微阖眼帘,笑自己以为眼前人是彼时人的念头,终归是痴人做梦。
    祁陨将白玉兔妥帖收回,唯恐再看眼前的姑娘,更是心生妄念,索性撩起车帘,望向外头,不敢看身畔人。
    马车已出了边城城门许久,祁陨掀开车帘抬眼便见朔州城门。他握着车帘子的指节微顿,好似仍能在朔州城的大门上,瞧见昔日自己的鲜血。
    祁陨十四岁时突厥南下,因崔氏克扣将士粮饷,疆场饿殍遍野,至边地十二城,陷落十一城,仅剩朔州。祁陨在尸山血海中爬到朔州城外,一手鲜血淋漓叩响朔州城门。
    后来他从朔州城孤身前往长安,肩上背着疆场无数将士的血债,又从长安回到朔州,带着一腔少年热血。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京中子弟最为恣意的少年光景,祁陨一直守在朔州城门上,三年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次次疆场搏命,一次次受着崔氏族人的明枪暗箭,终于将西北陷落的十一座城池一一夺回。
    史书工笔下的寥寥一句功绩,是祁陨再无二次的少年,也是边城无处裹尸的数万枯骨。
    祁陨眼神怅惘收回视线,回首望向身后。
    在他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漠,极目所望再无行人。五年前祁陨在朔州城时,总能瞧见来往频繁的客商,然而时至今日,莫说是来往客商了,寻常行人都不大愿意在边地诸城走动,唯恐哪一日所处之地陷落,沦为胡虏异族奴隶。
    祁陨望着他五年来未曾见过的大漠孤烟长河明日,眸中情绪难辨。
    作者有话说:
    今天事情有点多,所以更新的少了,明天多更补上~
    第23章
    朔州城门亥时一过便会关闭,要等到次日卯时当值的守卫才会开启城门。
    祁陨当年在朔州时,卯时一到城门口便会排起长队,一眼难望到人群尽头可,今日这城门口却和祁陨记忆中截然不同,长街几无人迹,祁陨三人所在的这驾马车,竟是今日头一波入城的。
    马车踞城门数米时,祁陨瞧见城门口站着的守卫,低叹了声放下车帘子。
    五年了,朔州城门依旧,城门的守卫也还是当年那位,只是来往的客商行人,难以再见。
    祁陨端坐在马车内,马车外驾马的暗卫十七正答着城门守卫的问话。
    至于问话的内容嘛,无非是身份如何,从何处来又去向何方。
    守卫问话后,十七用带着东南口音的官话回道:我们主子前些时日打东南地界来边城探亲,染了风寒便耽搁了回去的日子,眼瞧着年关将近,家中长辈思念小辈催的交集,这方才赶着要回乡去。
    十七话音落后,守卫点了点头,并未有什么怀疑,只是依着上头今日刚到的吩咐,抬手欲要撩开车帘子,例行检查。
    马车内,祁陨瞧见车帘子被人握住后,当即侧眸瞧了眼身侧睡熟过去的姑娘。
    这位姑娘的脸,实在是太像卫韫玉了,祁陨不知道朔州城有没有接到关于卫韫玉的消息,也不知晓祁湮此前有没有设局追杀过卫韫玉,他只是下意识觉得,不能让人见到她的脸。
    祁陨扣着卫韫玉肩头,将她脸庞扭向自己,又赶在她出声前,点了她哑穴。
    城门的守卫撩开车帘后,一抬眼便见一公子揽着个姑娘家坐在马车内,氛围好生暧昧。
    那姑娘靠在这公子身前,整个脸埋在人怀里,瞧不起容貌。
    可那公子打眼一瞧,却生得很是俊美。
    女子卧在男子怀中膝头,这般景象,倒是无端香艳。
    守卫啧啧两声,道了句:这位公子倒是好雅兴,来这穷乡僻壤探亲都不忘带个美人。话落,便放下了帘子。
    一旁候着的暗卫十七和这守卫一道瞧见了马车内的场景,不同于守卫满脸揶揄,十七神情却是惊愣不已。
    先帝的九皇子可是出了名的满眼只有疆场心中从无女人,况且这位姑娘还和殿下当年的死对头卫世子生的如此相像,便是殿下动了男女之情,怎会是为着个生得肖似卫世子的女人?
    有这般前因,十七自然吃惊诧异。
    祁陨对卫韫玉的情意,藏于暗室不见天日,除了先帝窥见过痕迹外,便是当今陛下,也只是因着那只汉白玉雕琢而成的白玉兔猜出了些许。
    至于这些暗卫,便是再如何亲信,也不可能得知祁陨心头的隐秘情思。
    所以卫韫玉作为昔日太子心腹,于这些暗卫而言,反倒是自家主子的死对头,毕竟当年夺了兵权的圣旨,就是卫韫玉来西北的宣的。
    走吧,走吧。守卫放下车帘子后摆手示意。
    十七愣愣回神,赶忙驾马入城。
    他驾马的动作依旧稳当,脑子里却全是方才自家主子将那位姑娘揽在怀中的画面。
    不会吧,难不成主子真是瞧上了那位姑娘。他心中暗自惊奇。
    而马车内的气氛,却不是十七和守卫以为的软玉温香娇柔旖旎。
    马车颠簸,卫韫玉再困乏也难以彻底睡死过去,因此祁陨刚一动手,她便惊醒了来。
    只是懵了片刻就被封了哑穴,还被祁陨扣着肩头压在他怀中。
    卫韫玉不知情况,剧烈挣扎,可她本就暂失内力武功,力气自是不可能及得上祁陨,被祁陨力道压得死死的,分毫动弹不得。
    因为整个脸埋在祁陨怀中,挣扎时耳朵难免摩擦到祁陨身上衣料,那擦擦沙沙声在耳畔,也遮过了外头守卫的话音,因此直到十七重又驾马行驶,卫韫玉还不知具体情状。
    车轮重又吱呀,马车试过朔州城门,祁陨俯首贴在卫韫玉耳畔,压低声音同她解释:方才守卫在查探马车内的人,你的容貌太像卫世子了,眼下时局未明,还是暂时遮掩的好,我一时情急,便想将你的脸藏下,多有得罪之处,实在抱歉方才一番纠缠,祁陨自己也是费了,他话说到一半,粗喘了口气,缓了缓气儿,才又接着道,冒犯姑娘了,对不住,我这就为姑娘解了哑穴,姑娘切勿大声叫嚷,以免徒增麻烦。
    话音刚落,便松开了对卫韫玉的桎梏,紧跟着又给她解了哑穴。
    卫韫玉掩唇猛咳了好几声,缓过劲儿后,抬眸狠狠横了祁陨一眼。
    那眼神暴躁,满是火气,一双清亮眸子里却犹带水意。
    说来还要怪祁陨身上的狐裘太过毛绒,卫韫玉被他压在身上,迫不得已吸了好几口,呛得厉害又被点了哑穴咳不出来,可不憋得眼眸泛起泪意。
    姑娘家落泪,祁陨瞧见后慌了神色,手足无措起来。
    对不住姑娘,是我考虑不周,下回儿绝不会了。
    还有下回儿?卫韫玉打死都不想再受一回呛一口鼻狐裘毛的罪了。
    祁陨一边道着歉一边从袖中取出件方帕递给卫韫玉,示意她拭一拭泪儿,可别再哭了。
    卫韫玉本就不是哭出的泪,只是被呛出了泪水罢了。她接过帕子抹掉眼尾的水意,清咳了声,回道:我只是呛住了,你那狐裘毛发好生多,我闻着便已有些不适,猛地被你连头盖脸压在狐裘上,呛得实在难受。
    她话落,祁陨低眸瞧了眼身上的狐裘,方才反应过来缘故,低声道了句:原是如此。
    卫韫玉想到他方才解释时说的话,微一思索,紧接着道:我未曾遮掩容貌,一是因为要去京城卫国公府,若是易容只怕不好登门;二则是为了引出那些害了表姐的人。眼下尚在西北,我自是知晓若是贸然在回到京城前暴露真容,恐怕难以活着回到京城,因此准备了帏帽,只是在马车上睡着了,便忘记拿出来了,待会儿下马车前,我会记得戴上帏帽遮掩真容。
    那便好。祁陨低声应道。
    入了朔州城后,很快便到了落脚的地方。
    十七作为暗卫十分称职,不仅负责护卫祁陨安全充当马夫,还身兼照料祁陨生活起居多项职务。在边城之时,没和十七接上头之前,卫韫玉带着祁陨过的,只是逃难的生活水平,自从和十七接上头后,两人生活水平飞升,虽及不上在京城时享受,比个寻常富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却还绰绰有余。
    这不,人一到朔州城,十七便驾着马车去了一处打扫干净的院落。
    其实说是十七称职,倒不如说是陈阙忠心耿耿事事为祁陨考虑盘算。先帝临死前,将私库里的一半钱财都留给了祁陨,祁陨对这些事情既不看重也无心打理,陈阙作为他最亲信的下属,也成了他一应事务的大管事。
    陈阙将十七等一众暗卫留在边城,劝说西北军中另外两名将领念旧主之情,保下祁陨性命,又在西北到东南的各处置办宅院,做全了将祁陨救下的准备。
    他原想着祁陨身上腿疾,发作时恐难以成行,因此在各处备了宅院,以便祁陨便养伤便往东南地界去,却没想到先帝竟留了遗旨让那神医治好了祁陨的腿,这样以来,沿途上的半数房产,只怕是又要空置了。
    马车停在小院门口,卫韫玉先一步跳下马车。
    等她下了马车后站稳,后头的祁陨才掀开车帘子缓身而出。
    一旁的十七赶忙上前扶着,暗地里瞪了卫韫玉一眼,心道,好生没规矩的女子,主子旧伤在身,她竟不知扶着主子,反倒只顾自己,真是得了些宠便生了娇恃。
    卫韫玉自然不知这暗卫心里如何想,便是知晓,她怕是也不会在乎分毫。
    况且在她心里,其实始终无法将祁陨同身体孱弱的病秧子等同起来。她总觉得他强悍锐利锋芒毕露,好似什么苦难艰难似乎都不足以拦下他。
    下马车时,祁陨看了眼十七,沉声道:不必。话落便自己从马车上跳下。
    外头天寒,祁陨刚一出马车,便咳了起来。
    他掩唇压下咳声,心知自己身体此刻尚孱弱,却并不愿看旁人眼中怜悯的神情。
    走吧。祁陨话落踏入小院。
    十七和卫韫玉紧随其后。
    恋耽美

章节目录

替身文白月光重生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np只为原作者作者:怀瑜公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作者:怀瑜公子并收藏替身文白月光重生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