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带走殿下的人是谁?查出来了吗?岑副将问身边人道。
    查了,只查到从沧州而来。
    沧州?当今陛下未登基前,先帝每年都会派人从沧州送来一副画像,那时九殿下名义上是被流放极北酷寒之地,可先帝许是念着父子情分,虽将他囚禁,但一应供应都比照着皇子,就居住在西北朔州城的一座院落内,直到先帝驾崩,新帝才将九殿下迁到那处雪域营帐,旧时殿下所居的小院也被陛下派来的钦差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至于那些画像,许是也已在大火中烧尽了。
    既是沧州,想来应是先帝留下的人手,九殿下再如何,也是先帝如今唯二存世的儿子,先帝或许是猜到了当今陛下不会放过九殿下。这才留下人手护他性命。即使如此,先帝断然不会让九殿下威胁当今陛下的帝位,便是救了他性命,往后怕也是换个地方幽禁
    确实,在众人眼里,于先帝而言,当今陛下祁湮才是他耗尽心血培育的皇子,倾注所有爱意心力,自幼亲自教导抚养,又是结发爱妻所生,自会费尽心力为他亲手铺就帝位之路。
    至于祁陨,或许就只是先帝宫中侥幸活下来的儿子罢了,妓子所生身份卑微,自幼不得君父所喜,十四岁便扔到西北,兵权说夺便夺,为了祁湮能毫无障碍的登基,更是将祁湮幽禁西北,不允他接触任何外人,甚至试图废了他双腿。
    两个儿子,熟亲熟远,轻易便知。若真是先帝所救,那先帝自然不会让他素来瞧不上的祁陨,去动他最心爱儿子的位置。
    然而救祁陨的,并非是先帝留下的人手,而是卫韫玉。
    况且,若是先帝在世,知晓祁湮如今的手段,只怕未必不会改变主意。
    昔日宫中九位皇子,最终只留下了两位,一位是皇长子,也就是旧时储君如今的陛下祁湮,另一位便是先帝幼子九殿下祁陨。
    世人只以为九皇子祁陨生母卑贱,不为先帝所喜,因此九皇子也不受宠,却忘了,即便是生母被囚禁冷宫之时,祁陨的开蒙恩师,都是昔日祁湮的旧师,当朝清流第一人,首辅宋亭昉。
    若当真不喜,只怕早如其它皇子那般放养。像是先帝的三皇子,即便亲近崔氏,出身高贵,又和祁湮年岁相近,先帝都不曾让他顺道跟着祁湮受宋首辅教导。
    只是,先帝为祁陨赐名时择了个大为不吉的陨字,便让朝中许多朝臣以为,先帝当真是厌恶极了这幼子。
    可若真是如传闻中那般厌恶,先帝断不会只是将他流放西北。其余诸位皇子,在先帝驾崩之前,可都是没了性命的,都说虎毒不食子,可先帝,却似乎不是如此。
    将祁陨流放西北,又废了他双腿,未必不是想让他避开帝位之争,保住性命。
    只是先帝的心思,寻常朝臣怕是难以揣测,想来朝野上下也只有那位简在帝心的宋首辅,能知晓一二吧。
    第6章 、往事(捉虫)
    距离西北千里的京城皇宫,御书房暗室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端坐着,在他对面坐着的正是一身明黄的祁湮。
    祁湮眉眼阴鸷,眸中戾气毫不遮掩。
    九弟已被凌迟,父皇留下的那道遗旨究竟在哪,首辅还不肯说吗?
    祁湮话落,从来养气功夫极佳的宋首辅,头一回神情失控,猛地抬眼望向自己这位昔日的得意门生。
    祁陨居然死了?他满目震惊,既心寒又心惊。
    长叹道:冤孽啊冤孽,先帝费尽心思,不过只盼着你们兄弟二人莫要自相残杀罢了,到头来机关算尽却还是害了九殿下。
    祁湮闻言冷嗤:首辅真是说笑。
    首辅无奈闭眸,终是未曾开口。
    宫中九位皇子,除皇长子祁湮皇九子祁陨外,其余皆非皇室血脉,而是陛下藏在宫中的影子替身代皇帝留宿宫中嫔妃时所留。
    这也是为什么先帝对其余皇子毫不手软的原因,不过是用来迷惑崔氏的棋子罢了,要杀便杀,怎会手软。
    可自己的骨肉,他如何能不为之计深远。
    京中权贵皆以为先帝厌恶祁陨生母,宋首辅却不如此认为。先帝是什么性子,若真是厌恶,他怎么会碰?京中传闻祁陨生母因妓子身份不为先帝所喜,连孩子都是算计所生,可先帝待那位究竟如何,宋首辅却是知晓的。
    或许是那位生得像极了先帝的结发妻子吧,先帝曾在醉酒时问过他,人会不会死而复生?不然为什么她和死去的元后面容一样性子一样,连喜恶都一样。
    宋首辅当时第一反应是旁人安排了细作特意培养成先皇后的模样,来迷惑先帝,可他查了个透,什么都查不到。
    之后种种,就连宋首辅这等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的人,都有些怀疑,祁陨的生母,就是先皇后死而复生。
    忆起旧事,想到祁陨生母之死,宋首辅心底情绪难言,静默好半晌,才看着祁湮幽幽道:陛下啊,先帝待您如何,您难道不知吗?父母之爱子,如何能不为之计深远!您自幼丧母,陛下事事亲历亲为,唯恐亏待于您,便是因你无心之失害的云贵人被崔后杖毙,先帝再痛再悔,都不曾怨怪于您,为了您平稳登基,不至于兄弟相残,早早便将九皇子流放西北,更是让人废了他双腿,便是留了遗旨,也不过是叮嘱老臣保下九殿下性命,先帝一心为您谋划,您还有何不满?偏要对九皇子赶尽杀绝!宋首辅口中的云贵人便是祁陨生母。
    他语重心长,可听在祁湮耳中,却是无比刺耳。
    呵,真是可笑,首辅也是糊涂了,父皇待我的情份,自祁陨出生后,究竟如何?您难得不清楚吗?一件汉白玉石,他都要对半分了,一半给我一半给祁陨。这还是那女人死了五年后,若是她没死,时日渐长,父皇只会愈加忘了待我生母的情谊转而疼爱那女人和祁陨,真到了那时,我还剩什么可以依仗?不妨告诉首辅,那女人的死,不是我无心之失,我知晓那女人生得像我母后,也知晓崔后容不下肖似我母后的女人在后宫之中,正好借崔后之手,除了那女人。祁湮话音冷寒。
    对面坐着的宋首辅,闻言如坠冰窟再难端坐,脱力倒在软靠上。
    畜生,你身为人子,竟竟宋首辅话在口边却是怎么也难出口。
    祁湮看他如此,伸手扶他坐好,声音寡淡道:正因为身为人子,我才不能容忍有人借着我生母的脸,享她未能享的福分。
    宋首辅强撑着,咬牙问祁湮:先帝不曾同你提及过祁陨母亲的身份吗?他难道不曾同你说过,云贵人极有可能便是你生母吗?
    这话一出,祁湮神色更阴冷,直接道:首辅慎言,我母亲出身清贵,如何是一介妓子能比的。
    的确,先帝提过。
    那是在祁湮五岁时,彼时云贵人有孕入宫,先帝暗中带他去见过云贵人,在云贵人怀胎期间几乎每夜都去前去。还叮嘱他,待这孩子出生后,他这个做兄长的一定要好生看顾照料。
    祁湮敏感的察觉到这个云贵人怀的孩子,和其它的弟弟妹妹不同。父皇从来没有说过要他照料弟弟妹妹的话,待其余皇子公主,全然是冷漠之态。
    唯独这次不同。
    祁湮不明白,便问先帝缘故,先帝告诉他,因为宫中其它弟弟妹妹都不是他的亲生弟弟妹妹,自然无需亲近,唯有眼下云贵人怀的,是他的亲生弟妹,要相亲相爱好生照料。
    他追问了句为什么,先帝沉默片刻后,告诉他,因为云贵人是他的母亲。
    彼时五岁的祁湮,早已听崔后宫中的宫人人议论过那云贵人,妓子出身,下作低贱,他自小早熟,清楚妓子出身的意味,当即大怒,直言,才不要妓子娘亲。
    说这话时,是在云贵人宫中。祁湮话落,云贵人眸中便蓄了泪儿,却始终撑着未落。
    她并未对祁湮说过一句重话,可先帝听了这话,却动手打了祁湮,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力道极大,毫不留情。
    祁湮哭闹更甚,那女人抱着他哭,责怪父皇不该动手,气的动了胎气。凭心而论,那女人待他不错,比他名义上的母亲崔后好上百倍不止,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一个妓子身份的母亲。
    之后先帝也再未提过此事,甚至不肯再带祁湮去云贵人宫中,虽则他仍是太子,父皇待他还是事事上心,可祁湮自己却敏感的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再之后,在他十岁那年,先帝为五岁开蒙的祁陨选了宋亭昉作师,祁湮彻底慌了。
    于是他设计害了那女人性命。
    那女人死时的场景他至今仍记得清楚,满地的血,她含笑望向自己和祁陨,祁陨被卫韫玉遮了眼眸,她唇畔微动,无声对他说:湮儿,不要看。
    祁湮杀人无数,从不后悔,唯独两人,让他而今午夜梦回,心头都弥漫痛意,一个是卫韫玉,一个是那个女人。
    他当然不相信父皇的无稽之谈和怪力乱神之语,可他却总是在梦中梦见那女人对他说:湮儿,不要怕。
    祁湮道不明自己的心绪,可他后来在无数次遇险时下意识护着祁陨,甚至在登基之后想过留祁陨一命,若不是知晓父皇给祁陨另外留了封遗旨,他大抵真会放过祁陨。
    从旧事中回神,祁湮揉了揉眉心,心中有些疲累,欲要起身离开暗室。离开时,他同宋首辅道:首辅一日不说出遗旨在何处,便一日不得自由,您大可试一试,你我谁的命更长。
    祁湮知晓祁陨已被凌迟,明白即便那道遗旨真的昭告天下,也无甚作用,可他仍是执意要见一见那道遗旨,看一看父皇究竟给祁陨留了道什么。
    他缓步踏出暗室,留下宋首辅一人。
    宋首辅眼看着他合上暗室的门,颓唐的倒下,闭眸自言自语:陛下啊,老臣对不住您!
    昔日先帝不是没有犹豫过易储,可他最终还是决定扶祁湮登基。之所以如此决断,是因为,在他看来,祁湮更适合作帝王。他没有软肋,假以时日,必定能扳倒门阀。而祁陨,年岁尚小,心思甚浅,溺于情爱。为将尚可,为君却少了些手腕。
    除此之外,先帝扶祁湮上位,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宋首辅提及的母仇。
    宋首辅曾对先帝说,祁陨日后若是得知云贵人为何会撞到崔后眼前,未必不会因祁湮阴差阳错害死生母之仇,报复祁湮。而祁湮因为旧事,好似待祁陨分外照拂。
    况且,先帝驾崩之前,祁湮一直都装的极好,甚至在先帝病榻前起誓,此生断不会做同室操戈之事,倘若违誓,神佛皆弃孤老至死。
    先帝信了他,至死都不曾真正看透自己的儿子。或许在某一瞬也看透过吧,却始终还是不愿如此揣测,仍旧选择信了他。
    *
    祁湮刚踏出暗室,外头候着的亲信便近前禀告道:陛下,卫国公府老太君往宫中递了信儿,说是娘娘福薄,担不起后位,死后便不入帝陵了,既葬在了卫家陵园,日后也不必再易棺改葬。
    话音落下,祁湮久久未曾回话,只是侧首瞧着被夜风吹打的窗棂。
    良久后,他应了句:好,想来她也不愿入帝陵。
    第7章 、醒了(捉虫)
    远隔千里的西北边塞,卫韫玉带着祁陨纵马疾奔,不敢稍有喘歇,一驾两人的身影在浓暗夜色中被遮掩。
    在救祁陨的营帐中瞧见的圣旨,明摆着是祁湮要祁陨死,只是不知为何,动手的人避开了祁陨身上要害,并未取他性命。卫韫玉猜不出是何人有意留下祁陨性命又将他埋在冰雪之下。
    她只知道,如今已然登基为帝的祁湮,要祁陨死。
    说不清什么缘故,卫韫玉想要救下祁陨的念头格外强烈,那念头不是出于系统任务,而是她的本心,即便没有系统,她也想要救他。
    凭什么做尽恶事的祁湮活的好好的,凭什么他们就要死?
    后半夜里,卫韫玉一直紧攥缰绳疾奔,被她横放在身前的祁陨也接连不断受着马背上的颠簸。
    军帐设在荒野,是以卫韫玉走出营帐范围后又疾奔许久,才瞧见了远处的城镇。
    卫韫玉一心赶路,并未过多留意被她安置在马背上的祁陨,也就没能发现祁陨已经在接连不断的颠簸中,醒了过来。
    祁陨被颠的五脏六腑都疼,身上的外伤也在颠簸中崩开不断渗着血。他是被生生疼醒的。祁陨在恢复意识的第一瞬,掀开眼帘便见自己伏在熟悉的马匹上。
    这马唤赤血,是祁陨当年的座驾,他被祁湮派人带去极北酷寒之地后,马匹便被带走,不知去向何处。
    祁陨原以为自己是被扔在马上,由马儿带着狂奔,正要抬手去握缰绳试图控制马匹,却发现,那缰绳已然被握在旁人手中。
    瞬息间,他神色骤然阴冷,猛的翻身而起,抬手扼住了身后纵马之人的咽喉命脉。
    卫韫玉刚瞧见远方的城镇,冷不丁便被人扼住了喉咙,且那力道用了十成,明摆着就是要取她性命。她下意识挣扎,松开了缰绳,紧攥着那人的手腕,将他从马上扯下,自己也跟着滚了下来。
    两人双双坠马,只是卫韫玉砸在祁陨身上,并未受什么伤。而先被她扯下马来的祁陨,被迫当了垫背。他本就重伤的身体,被这一砸,直接吐了血。
    卫韫玉砸在祁陨怀中,他这一吐血,血色正好染上卫韫玉侧脸。
    卫韫玉厌恶血色,极度厌恶。从前每每出征她都要将染血的双手洗上数个时辰才能安心睡去。
    因此,当她垂眼见脸侧的血色时,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想要将其拭去,眉眼间都不自觉带着厌色。
    那被扯下马来,又被她当了垫背的祁陨,吐了血后,竟还扼着她喉咙不放。只是他重伤在身,一击不成后,已然没了杀人的气力,只是徒劳的扼住她咽喉。
    卫韫玉自然也察觉到扼住自己的那只手已然用不上力,她抬手攥住祁陨手指,一根根将他手指掰开。
    在下辛辛苦苦救殿下性命,又带您逃亡至此,未料到您一醒来便要取在下性命,殿下如此行事,实在令人心寒。卫韫玉说着指责埋怨之语,实则话音中并无多少责怨。
    想也明白,若是自己无意识被陌生人带走,醒来时也是下意识防备的,祁陨出手攻击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卫韫玉将祁陨的手挣开,起身立在了一旁,低眸瞧着方才欲要取自己性命的他。
    眼前的祁陨,衣衫破烂身上满是血污,仰倒在枯草之上,唇畔犹带血色,喘息不止,无端艳丽非常。
    他抬起手背拭去唇畔血色,眉眼间隐约可见当年的桀骜,只是那份意气蒙着层让人难以看透的东西。
    是你救了我?祁陨如此问道。
    卫韫玉闻言微微颔首,应道:自然。在下不远千里至西北边塞,将您自冰雪之下救出,又冒着性命危险带您逃亡,虽不值当您一句谢,却也没想到,这番辛劳,反倒险些丧命于您手上。
    她说着话,先是抬手抚了抚自己被掐疼的颈间,才又将手递给祁陨,试图拉他起来。
    此番动作言语,意在告诉祁陨,虽然您险些动手杀了我,但我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念在您情况特殊,便不与您计较了。
    可那祁陨却是半分不领情。
    祁陨抬眼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双手,唇畔浮现苦意。
    他意识模糊时,隐约瞧见了卫韫玉在他跟前,他见她赤手挖开冰雪,见她将手伸向自己,感受到她在自己怀中安睡。
    他原本是准备赴死的。那日接到圣旨前,他已然听闻她封后的消息。她成了这世间最为尊荣的女子,褪去了带给她无数噩梦的戎装战甲,嫁了她心心念念的情郎,她不会知道西北苦寒之地,他念了她多少岁月。
    而那些幼年照拂,少时情动,那些难以启齿的贪念欲望,将随他一并埋葬于冰雪荒原。
    祁陨半生苦痛,唯一的那点点甜,将在旁人身侧绚烂。人间于他,再无牵挂。望着那道凌迟圣旨,他脑海中想起许多年前的她,心道,死了便死了,葬于冰雪荒原,或许能换她在长安帝京一声轻叹,倒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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