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门阀专权,要先帝迎崔氏女入宫,先帝不肯,崔氏等门阀便在他登基不足一月时,毒死了他发妻。就连发妻所生之子祁湮后来也认在了崔氏女名下,好似那位王妃先帝的元后,从来就不曾在世间存在过。
    先帝蛰伏忍辱数年,才能在门阀重压下,稍有喘息。他的亲信知他厌恶宫中众多的门阀之女,便寻到了一位生得极似先皇后的妓子献上,后来先帝便时常出宫幸那位妓子。
    长安权贵们传闻,是因着和先皇后相似的容貌,妓子才得以承宠。
    可她身份卑贱,据传并不为先帝所喜,先帝也不肯要她诞育皇嗣,只养在宫外作个玩物。
    据传,后来妓子意外怀孕,先帝不得已才将人接进宫中,可也在之后彻底厌了她,只将其囚于冷宫,连带着她生下的九皇子祁陨,都不为他所喜。
    宫中皆是捧高踩低之人,祁陨生母的妓子身份,先帝的厌恶,都让他自幼受尽皇子冷眼。
    在祁陨五岁那年,他母亲死了。因为被先帝的崔皇后瞧见了真容,被生生杖毙而亡。
    原本一个被从宫外带来的妓子,崔氏是不放在眼里的,加之先帝自她入宫后,便将她囚于冷宫,崔氏又听闻是她使了下作手段才得以怀上皇嗣,且还招了先帝厌恶,更是不屑。
    崔氏自矜身份,嫌弃妓子下贱,能不见自是不肯见。
    是以直到祁陨五岁那年被宫中三皇子推入荷花池,她才第一次见到祁陨生母,那个传说中为先帝所厌的妓子。
    甫一露面,那张脸便让崔氏生了忌惮。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有这样一张脸,先帝怎么会当真厌恶?崔氏如此想道。她又想,或许所谓的囚于冷宫,不过是恐这妓子的脸招眼惹祸。崔氏可以容忍先帝任何一个女人,唯独忍不了半分像前头那位皇后的存在,加之恐先帝待这妓子有些真情,为免夜长梦多,她索性直接动了手,当即下令将其杖毙。
    一个没有名分的贱籍妓子,便是生育了皇子,崔氏这个皇后想要杀她,也不会有丝毫阻拦。
    那日荷花池的血色可怖,七岁的卫韫玉吓的浑身颤抖,却还是在瞧见祁陨清醒后的惊恐时,抬起冰凉的双手遮住了他眼眸。七岁的卫韫玉也刚刚失了母亲,年幼的她已然明白丧母之痛,自然会心疼可怜无依的祁陨,后来她便总在暗地里照拂祁陨。
    卫韫玉是太子伴读,和诸皇子一道在上书房读书,她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伴读,十分得宠。
    祁陨却只能坐在上书房最角落,藏在暗日里,忍受其他皇子的折辱欺凌。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光阴中,每日支撑着他去上书房的,只有清早入学时那个整日跟在太子哥哥旁的伴读给他送来的一块儿方糖。
    他知道她叫卫韫玉,是卫国公府世子爷,自小受宠,和自己,天地鸿沟。也知道她是太子哥哥的伴读,是太子心腹,每日得她最多眸光注视的也是太子哥哥,而自己,不过是她心善施舍的众人中的一个。
    她的温柔善意或许给过许多人,可那有怎样,他祁陨只得过她一人的善待。
    冰冷残忍的皇城之中,唯有她,是他心头炽热光亮。
    五岁到十三岁,八年上书房光阴。他一直在暗处悄悄望着她,看着她光华动人,也知晓国公府世子爷朗朗如日月。
    少年时的祁陨并不清楚自己的情意究竟为何,转折发生在他十三岁那年。
    卫韫玉长他两岁,那年十五。不知怎的,卫国公府要为卫韫玉大办十五岁生辰,在此之前,卫韫玉没有一年对外过过生辰。从未敢和她搭话的祁陨,也是在这一年才知晓她的生辰。
    七夕节,恰是她生辰。
    大齐男子自来都是大办二十岁及冠之年的生日,祁陨初时不明白为何国公府会大办卫韫玉十五岁的生辰。直到她十五岁生辰那日,祁陨才知晓缘由。
    原来,她一身男子清冷装束下,藏得是一副女子娇柔身躯。十五岁,是她作为女子的及笄生辰。
    知晓卫韫玉的生辰后,祁陨用自己十岁生辰时父皇赐下的一块儿白玉亲手雕成一只兔子,想要送给她作生辰礼。
    他在七夕那天从冷宫一处破败的墙角偷跑出来,趁着卫国公大办宴席,潜进了卫韫玉院中。
    他在上书房学习文武骑射,初时锋芒极盛,屡遭针对,卫韫玉提醒他藏拙,后来他便总装成废物模样从不肯在人前动武,是以众人并不知晓,那个看似孱弱的九皇子,实则武艺极高。
    那日弯月悬空,祁陨翻进卫韫玉院中悄悄藏在窗棂下,想着他只偷偷进去放下礼物就走。
    祁陨是不敢和卫韫玉说话的,他也不敢让卫韫玉知晓自己深夜前来。
    那是少年懵懂时,于情爱之上,难以言说的卑微怯意。即便他彼时并不明白那份叫人生怯的情,究竟是为何物。
    他来时,卫韫玉房中燃着烛光,窗棂开着,内里光影摇曳,祁陨抬首一望,便见一身着红色裙衫的女子背影。
    他愣了愣,初时以为是卫韫玉房中伺候的婢女,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那女子微微侧首,露出铜镜内盛妆的面容,赫然和卫韫玉生得一般无二。
    祁陨看着铜镜中的她,险些失足跌下台阶,稳了稳思绪,心道,许是卫韫玉的同胞妹妹。
    谁知,下一秒,便听卫韫玉房中婢女道:世子本就该着女子裙衫的,若您能有个兄长,便也不用这般女扮男装撑着国公府了。
    此言一出,一切昭然若揭。
    祁陨听着内室里卫韫玉和房中婢女的话音,握着白玉雕成的兔子,胸膛不住砰砰跳动。
    他靠在窗棂下,久久未有动作,直到内室里的卫韫玉和婢女喝的酩酊大醉,双双倒下没了声音后,才翻窗入内。
    初初知晓卫韫玉女身的秘密,祁陨翻窗入内的动作都凝滞了几分,他抿唇往卫韫玉跟前走,愈走近她,脸上泛着的红意越浓。待终于走到卫韫玉跟前时,祁陨匆忙将手中白玉兔放在她趴着的桌案上,抬眼紧张的瞧了眼她女装后醉酒的脸庞,便慌了神。
    他抬步欲走时,突然听到卫韫玉呢喃了声。
    祁陨愣住,不自觉俯身将耳朵贴在她唇边,想要听清她说了句什么。
    醉梦中的卫韫玉在他耳畔喃喃自语阿娘,阿娘,囡囡不想弯弓搭箭
    他忆起每日清晨卫韫玉总是早起许多,日日练弓箭时的模样,眸中流露心疼。
    眼前的人,也不过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家,本应同京城中的其他贵女那般,红装肆意闺阁安逸,却女扮男装十五年,在诡谲肮臜的皇宫费尽心机谋算。
    那夜回去后,祁陨作了场梦,梦境香艳动人,是他过往无数渴望的映照。
    少年情动,万劫不复。
    自此,卫韫玉的一笑一怒,都叫他柔肠百转一败涂地。
    可他的情与爱,再如何念念不忘,却注定不得回响。
    次年,卫韫玉十六岁,进士及第,曲江宴探花郎的风采不知惹了多少女子动心。
    宫中的四公主瞧上了她,四公主素来嚣张,求爱不成索性下药。卫韫玉没有防备,被她下了迷药,带进公主府。可那位公主扒了她衣衫后,才知晓,她是女子。
    女身曝光,四公主大惊,卫韫玉得以趁机逃脱。
    四公主是三皇子的亲妹妹,仗着自己生母同崔氏亲近,分外跋扈。知晓卫韫玉是女身后,她大怒,准备进京面圣状告卫韫玉。刚进宫,她和身边婢女说着卫韫玉女身之事,赌咒一定要卫韫玉和卫国公府满门抄斩,却被祁陨撞了个正着。
    祁陨掌心紧攥,听着她口中对卫韫玉的言语折辱和轻贱,听着她对卫韫玉满满的杀意,眸中染上嗜血光芒。
    他动手杀了她。那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了,早在他初学武艺后不久,便将这位四公主的同胞皇兄三皇子溺死在了水缸中。
    只是自七岁起,他已然有六年未曾染血了。
    祁陨解决了四公主和婢女后,悄悄离宫。他猜想,卫韫玉女身曝光,第一时间必然会去京郊军营寻太子。
    为了能让卫韫玉以女身参加科考,卫国公府费了无数心血,若是女身曝光,欺君之罪且不必说,单是卫国公府在科考验身时动手脚的事,便足以满门抄斩。
    以她的性子,必然觉得她一人身死无碍,可国公府满门,不能为此丧命。
    而能在她女身曝光后保住卫国公府的,只有太子。
    第5章 、逃走(捉虫)
    祁陨深夜往京郊军营赶去,不敢稍有停歇。
    可他,同太子祁湮比却总是差了一步。
    他悄声潜进军营中时,卫韫玉已然跪在了太子军帐中。
    祁陨攥拳立在帐外,看着军帐内烛光掩映下极为相衬的一对儿人影,侧耳听着卫韫玉褪去所有口技伪装,用着和她十五岁生辰醉酒时一般的嗓音,求着祁湮相救。
    她衣衫一层层褪下,只留下白色中衣。十六岁的姑娘家将将长成,起伏的身段褪了伪装后尽数显现。
    太子殿下,阿玉阿玉是女子身,求您,求您出手救救卫国公府!
    瞧着她望向祁湮的泪眼,祁陨何尝不妒。可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们情谊深厚自幼相伴,自己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闲来无事逗弄施舍的野犬吗?
    祁陨僵立着,帐内的祁湮也同样僵立着。
    不过一瞬,祁陨耳边便响起了祁湮的话音。他抬眼望去,只见祁湮慌忙为她系上衣裳,边系边同她道:无碍的,孤会护着你,女身便女身,无人能动你分毫。
    卫韫玉握住祁湮手腕,眼神犹带怯意。
    可,我考了科举,这是欺君之罪,是当诛九族之罪,况且,四公主已经知晓了,只怕眼下人已去了皇宫禀告陛下。
    祁湮的脸色阴沉,可他出口的话仍未有分毫犹疑。
    他抬眸凝望着卫韫玉眉眼,声音沉冷却令人安心。
    欺君之罪又如何,只要孤想护,便无人能动你分毫。阿玉,你今夜安心在此歇息,孤必定护你和卫国公府上下平安无虞,明日一早一切都会如常,放心。祁湮掌心温热,抚在卫韫玉肩头。
    祁陨守在帐外,看着卫韫玉神情由惊慌无措转而平静下来,看着祁湮喂了她安神汤,也看着她眉目舒展,在祁湮膝头沉沉睡去。
    她是那样的信任祁湮,信任到甘心将身家性命与卫氏一族满门相托。
    祁陨无力合眼,静等到祁湮夜半出来。
    而祁湮似乎早就料到了他在帐外,神情丝毫不带惊讶。
    祁陨自己都不得不佩服,他这位皇兄的心思莫测。
    四公主和她身边的贴身婢女已死在宫中御花园牡丹丛下,父皇尚不知此事。祁陨微低下首,同祁湮道。
    祁湮瞧了他一眼,唇畔微勾,意味难明,拱手道了句:多谢。
    当夜四公主的尸体被人抬回公主府,太子殿下亲至,当着公主府所有奴才的面一把火将尸体烧成了灰。自此,公主府知晓卫韫玉女身秘密的仆人,纷纷不敢多言半分。
    卫韫玉依旧是国公府世子爷,只是那位太子殿下望向她时的目光,要比往日多了许多明目张胆的缱绻。
    再之后,祁陨亲眼见上元节灯火下,祁湮牵着女装的卫韫玉在寺庙古树上挂了相思结。
    他想,或许祁湮说的是对的人该有自知之明。
    少年时的祁陨无法忍受心爱之人与旁人情深意重两心相许,他在暗处望着他们一日日情浓,心如刀绞万般苦痛,终是熬不住,自请离京戍边。
    这一走,除却血染御殿那日,再未归京。
    边城风沙不止,祁陨在无数个日夜想着长安帝京,他心头那轮明月。
    终是求而不得,终是执念难消,终是满心不甘
    卫韫玉,卫韫玉,卫韫玉阿玉,你为何从不曾回头望一望我?为何啊?梦境磨人心坎,祁陨不住的呢喃。
    他的喃喃不止,终是唤醒了卫韫玉。
    卫韫玉迷迷瞪瞪醒来,发觉自己睡去后,心头一慌,赶忙爬了起来。她醒的晚,并未听见祁陨那一声声唤的摧人心肝的卫韫玉,只听到了句为何。
    警惕的环视四周,确定眼下没有威胁后,卫韫玉长叹了声,跟着松了口气。这口气才刚松,一低眸,便瞧见了自己衣衫不整。她慌忙将身上衣衫理了理,又背过身将裹布缠紧整好衣裳,才转过身来。
    卫韫玉睡着后不清楚自己衣裳怎的成了这副模样,但稍一猜测也知大抵是自己或是祁陨睡着后无意识动作所致。瞧着祁陨昏睡的模样,她视线落在他紧拧的眉心,神思恍惚。
    卫韫玉方才梦见了四年前去西北宣旨时的景象,那时的祁陨和如今的祁陨变化甚大,这变化并不是容貌外形,而是周身笼罩的意气。
    彼时在西北所见的祁陨,少年郎将挥斥方遒,满目的灼灼光华,比之盛夏的烈阳也丝毫不弱。
    而今的他,眉目间却紧笼着愁绪难以散去。即便昏着,周身都仍带着压抑,像是囚于灰暗地狱无力反抗的修罗恶鬼。
    两相对比,如何能不让人叹惋?
    卫韫玉低叹一声,抬手探了探他身上温度,确认已经恢复了正常体温后,拍了拍他肩膀,试图唤醒他。
    可祁陨昏睡着,神色混沌睡意沉沉,除却眉头愈加紧拧外,丝毫没有清醒的兆头。
    卫韫玉只得费力将祁陨拖起扔在马背上,自己牵了马出去。
    夜色正浓,两人借着月光出帐。
    外头大雪飘飞,卫韫玉踩在雪地上,抬首望了眼月亮。
    月过中天,时辰应当已是后半夜了。此地不能久留,趁着夜半离开是眼下最好的法子。她翻身上马,纵马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待行至军帐营处时,卫韫玉戒备的扫视了眼排列整齐的营帐方才翻身下马。
    她总感觉有人在暗处看着自己,因此极其谨慎的又扫视了遍,直到确认无人后,方才翻身下马。
    嘘,马儿,你乖一些,轻步缓行莫要出声。话落抚了抚马首,牵着马儿绕着军帐边缘走去。
    此时夜半极为安静,卫韫玉若是在营帐周围纵马,那动静必然会惊动军帐中的人,牵着马轻步缓行,虽说慢些,但更为稳妥。
    她紧攥着马绳,悄步走着,那马儿似能通人性般,当真不曾发出声音。卫韫玉绕着军帐渐行渐远,待她的身影渐渐消失时,今日拴着马的那营帐中悄然走出了两人。
    若是祁陨醒着,瞧见这两人必定熟识。
    他们皆是祁陨当年在西北领兵时手下兵将,四年前祁陨安生领了夺兵权的圣旨,换了西北安宁,丝毫未动兵戎。
    他旧日部将虽多有降级,却都平安留在了西北军中,这两位,在当年平安留下后,转投了太子祁湮,四年来军职几升,其中官职较高的一位,如今已然是西北营中副将,在军中地位,仅次于祁湮安插在西北军中用来替代祁湮的亲信主将。
    岑将军咱们今日所为,若是被京中陛下知晓,只怕官职较低的那位将士远望着渐渐消失的祁陨两人,有些迟疑道。
    那岑副将闻言低叹了声,怅然道:九殿下毕竟是你我旧主,当年与突厥一战,若不是殿下,哪还有你我今日,便是如今易主,旧恩也不能忘,咱们做不得旁的,总要保殿下性命。况且,殿下本就无意于帝位。而今陛下稳坐江山,殿下既无夺位之心,更无可借之势,今日离开后,世人眼中的九殿下便已死在了西北军中,日后殿下若能隐于山间平安终老,你我也能安心。
    听着岑副将的话,另一人欲言又止,好半晌还是住了口。
    他本想说,九殿下昔日不曾有夺位之念的确不假,可而今受此大辱九死一生,必然会恨陛下入骨,难保不会动夺位的心思。
    又转念一想,当今陛下自出生起便被先帝册为东宫,朝野上下经营数十载,根深势重远非九殿下一介妓子之子能比,如今的殿下,既失西北兵权,又重伤在身,便是有心夺位也无力翻盘,想来大齐的局势并不会因为九殿下活着而有其它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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