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木堆烟微微颤抖的瞳仁,继续:我来告诉你。
    杭杨说完后,不大不小的房间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半晌,杭杨开口:不管多么落魄,他都竭尽全力试图活下去,即便最后失败了,也不算对不起自己。
    他不可怜,别同情他,请尊重他。
    杭杨离开前,木堆烟颤抖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你,你到底
    杭杨转身看他:我是杭杨,有什么问题吗?
    木堆烟按住自己的脸使劲揉了揉,整个人脸色奇差无比,半晌,他才喃喃开口: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
    杭杨离开诊所后并没有给杭修途打电话,而是拨通了蓝新荣的手机号:喂,蓝哥。
    杭杨?蓝新荣有点惊讶地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联系人姓名,他把手机拿回耳边,怎么了?你跟我打电话还真是稀罕事。
    杭杨带着口罩在湖边的小路上慢慢走:我想进组、或者综艺,都可以。
    自从上次杭杨一言不发突然进了《孟夏》的剧组,蓝新荣多少有点ptsd,整个人差点跳起来:诶!小杭老师!我的杭老师!您、您这又是哪出啊?
    杭杨:我一个艺人,这不是很正常的事?
    蓝新荣按着太阳穴一个劲地揉,把额角揉红了一大片:等等,你这不是刚出组吗?跟谷恣拍了半年戏,不累?
    杭杨:
    他沉默了数秒,没多说什么,还是坚持刚刚的意思:麻烦蓝哥帮我留意一下,你放心,我不会关手机的、也不会跟上次突然失联。
    如果你等会儿跟杭修途联系,杭杨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麻烦你跟他说一声,请他在我房间等等我。 ???
    蓝新荣头顶冒出几个硕大的问号,刚想再详细问问,谁知道杭杨已经挂断了电话,他对着不停发出嘟嘟声的黑色屏幕整个人目瞪口呆:这什么情况?
    当然,他蓝新荣也不愧是蓝新荣,迟疑状态没持续几秒,凭着直觉就能把握事情下一步怎么办,直接拨通了杭修途的电话:喂,杭杨在你身边吗?
    杭修途迅速皱起眉:不在。
    蓝新荣越来越感觉不对劲:你有没有感觉杭杨最近哪里有点、有点奇怪之类的?
    之前杭杨那次出走给杭修途带来的心理阴影最深,他当场站起来,语速飙了一倍:刚发生了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蓝新荣把刚刚的对话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一下杭杨语意不明的最后一句:杭杨说,要你在他的房间,等他回家。
    他的房间?杭修途紧锁着眉,浑身上下的气压越来越低,起身就直冲杭杨的房间,他没说别的?
    没,我再问他就干脆把电话挂了,怎么回事你有头绪吗?你们最近有没有呃,吵架之类的,或者是
    等等。杭修途突然出声打断他,不知道是不是蓝新荣的错觉,他感觉杭修途的声音突然颤抖了一下。
    修途?
    不好意思,回聊。杭修途也二话不说瞬间挂了电话,又留下蓝新荣对着嘟嘟的黑色屏幕目瞪口呆。
    我艹!这俩兄弟什么毛病!
    杭修途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挂了蓝新荣的电话,他看到了杭杨桌子上大大咧咧敞开的笔记本,上面第一行字就看得他心里一咯噔。
    [杭修途老师,你好。]
    看着陌生冷硬的称呼,杭修途整个人呼吸一滞,咣当把手机扔在了桌面上,捧起了笔记本:
    [如果你不经意留意到这个笔记本,翻到了这一页,请不要因为窥视了我的隐私而自责,今天我把它放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你看到;或者说我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这个笔记本能被你发现。如果你愿意,可以往前翻着慢慢看,这篇日记本就不只是写给我的,也是写给你的。
    如果我时间再充裕一些,或许我会选择写封信来告诉你这件事,但很可惜,我想我有些疲惫了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疲惫。
    我不再想一个人孤单抱着这个秘密走下去,所以杭修途,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单方面决定把这个秘密和你共享。
    我是杭杨,但并非和你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20年的杭杨,我是你曾有数面之缘的那个不起眼的小演员,与你唯一的弟弟同名同姓的小演员杭杨。
    说到这儿,我想你应该有预感,杭杨从植物人状态苏醒的那一瞬开始,这具躯壳里的灵魂就已经变了。
    没错,我确实是个鸠占鹊巢的小偷,但我唯一能为自己辩解的就是,我并非刻意剥夺,我也不知道这诡异的一切到底为什么发生。
    我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而你,杭老师,你是我获得第二次生命后看到的第一张熟悉面孔。]
    杭修途看着这篇密密麻麻的日记,感觉自己的灵魂甚至在颤动,他一瞬间被剥夺了思考能力、几乎连眼前的字都看不懂了,杭修途狠狠按上眉心,耳边尖锐的耳鸣令他更加焦躁,但他的视线却始终无法从这篇日记上移开。
    读下去
    杭修途死死掐着自己的眉心,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他必须得读下去
    [我知道,这听起来是很离奇的故事,但其实这两年间我早已经漏洞百出。
    你那么聪明,只是原来从未往这方面想而已,来,现在请你想一想,想想就知道了。
    我很抱歉,我没有面对面告诉你真相的勇气,只好选择懦夫的方式,留你一个人消化。
    我想,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暂时分开当然,或许你也再不想见到我分开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无论你想告诉杭先生、杭夫人,还是要求我离开杭家,这一次,我都可以坦然接受
    最后,偷来的两年时间,我真的非常非常幸福
    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作为代价]
    这是杭杨留下的最后一篇日记。
    砰啪!笔记本从杭修途颤抖的手里磕上桌子边缘,又重重掉在地上,无数记忆的残片像海水一样涌入杭修途的大脑,他几乎仓惶失措
    离家两年的从艺经历和一次车祸,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吗?
    就算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会让一个人从大脑空空变得内涵充盈吗?
    还有无数乱糟糟的细节:
    杭杨刚回家的时候,连字迹都发生了变化,当时还能用手腕僵硬来搪塞那现在呢?
    再或者,《孟夏》拍摄的时候,杭修途去剧组探班,听见工作人员啧啧称赞,说是杭杨解高中物理题清晰流畅难道车祸能改变一个人的智力和知识储备?
    杭修途脚下一踉跄,整个人跌坐在身后的床上,这一瞬,他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这远比血脉上的错误更令他震惊甚至于震撼。
    杭杨,杭修途低低念了一遍,又一遍遍重复,杭杨,杭杨
    他用颤抖的手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听着滴滴的声音,杭修途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
    可能振铃声响了几秒、又或者十几秒,但对他而言仿佛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终于!接通了!杭杨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瞬间,杭修途的心脏几乎炸开:喂。
    杭修途开口,声音远比自己想象中平静得多:我看过了,你的日记本。
    杭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说:嗯。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屏幕上不断跳动的计时器证明这通电话还在继续。
    杭修途感觉自己一声都没这么无措过,他对着手机,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从哪里说:小杨。
    杭老师,我不是你的小杨
    不,杭修途打断他,他声音柔和下来,和平日里一般无二,不,小杨,告诉我你在哪儿好吗?
    我们可能分开想想比较好
    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话要对你说,杭修途坚持,他声音压低、变轻,像哄孩子入睡一样,告诉我,好吗?
    电话那头传来长久的沉默。
    于是,杭修途用更清晰、坚定、流畅的声音再重复了一遍:我有话对你说,不是别的任何人,杭杨,是对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96章
    杭修途远远看到杭杨的时候, 他穿着那件跟出门时一模一样的咖啡色风衣,静静站在夏末秋初的晚风里,整个人纤瘦到似乎一碰就碎。
    他的背影和数年前那位杭杨悄无声息地重合, 随后映入杭修途的眼底。
    风吹过, 裹挟着杭修途的一声叹息,了无踪迹。
    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响,杭杨回头,看到杭修途的车停在路边, 他一个人走出来。
    杭杨张张嘴,却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他再喊不出来哥哥, 却也做不到用杭老师这样冰冷的称呼面对面喊他, 那对自己而言也太残忍了,所以他只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嗨。
    嗨。杭修途慢慢朝他走近,最后停在距离杭杨不近不远的位置。
    两人一个比一个忐忑,加速的心跳几乎形成共振,但作为出类拔萃的演员,杭修途看向杭杨的眼神仍旧无比镇定,似乎他从没翻开过那本日记。
    但杭杨却感到加倍的忐忑,他不知道杭修途的表情代表什么:是冷漠还是宽恕?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一片乱糟糟的混沌中, 杭杨听到杭修途的声音再此响起出乎意外的温柔一瞬间, 杭杨险些以为自己身处一场还没醒的美梦:小杨, 现在湖边的温度很低, 你穿的也单薄,听话, 我们回家聊好吗?
    杭杨的声音微微颤抖:我说过很多遍, 我恳请你不要再自欺欺人, 我真的不是你的小杨。
    你是!杭修途声音突然拔高,吓了杭杨一跳,他下意识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
    杭杨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把突然爆发的暴躁打包塞进情绪底层、压好,声音迅速温和下来:杭杨,你是H大自动化系的学生,大二的时候办了休学手续进入娱乐圈。
    杭杨的眼睛一点点瞪大,他听着杭修途流畅准确地说下去,满脸的难以置信。
    入行一年半后因为车祸过世,杭修途微微闭上眼,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喑哑,没有亲属、没有葬礼。
    数秒的沉默后,杭杨开口,可是声音还带着嘶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你,杭修途停顿了半拍,你去世后数月,我才得到消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总想着辗转打听一下,后来、打听到
    打听到我被埋在国家福利性的公墓里,身边都是无儿无女的老人、被遗弃的孩子,或者是客死他乡、不得善终的无名氏。杭杨终于平静下来,他看向晚风下泛起微波的湖面,甚至淡淡笑了笑,你有在我墓前吊唁吗?
    杭修途:嗯。
    谢谢,杭杨稍偏过头,他看着杭修途,眼睛里含着泪光,谢谢。
    你为什么,杭杨手在半空无措地挥了一下,听得出他在极力压制,但声音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哽咽,我、我是说,我只是和你有点头之交的小人物
    杭修途看着他,他语气轻下来,既是回答杭杨、也像在告诉自己:当时的我也不知道,现在,我想我知道了。
    漫长的对视后,杭修途终于在一片沉默中开口:和父母大哥不一样,我真正认识杭杨,是在被迫照顾苏醒的植物人弟弟之后。
    他抬头看向杭杨: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不只是对你而言、对我来说也是这样:这两年像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杭杨心砰砰跳起来,他并不完全理解杭修途的话,但似乎隐隐抓住了一点说不清的东西,以至于他呆呆看着对方,不可抑制地怦然心动。
    你还记得你演《执华盖》的时候吗?杭修途轻声问。
    杭杨突然愣住了,他修长的眼睫颤了颤:嗯?
    那、实在算得上一次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出演,杭修途微笑起来,除了路导。
    杭杨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往事:嗯
    我虽然反对,但其实也悄悄期待过,他朝杭杨悄无声息地走近了两步,万一、万一呢?
    其实人人都爱看奇迹,人人都期待一个奇迹
    就像白雪皑皑间、枯枝遍野处,一枝桃花突然绽放
    如果当真有这样的奇景
    大概所有人都会为这抹春色献上掌声吧
    杭修途静静看着杭杨,看向当时的他、也看向现在的他:最后,你站在那儿,跟一个奇迹一样。
    无关你是谁,无关你是谁的弟弟,无关你是谁家的少爷,再或者不是杭修途盯着他闪着泪光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你站在那儿,跟一个奇迹一样。
    一瞬间,杭杨突然很想哭,想把积压了很久的情绪全部哭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杭修途面前,扯住他的衣领,带着哭腔:但这都是我偷来的!是我从你弟弟那里偷来的!我莫名其妙钻进了他的身体里,我本来没有这些机会的!你知不知道!
    杭修途轻轻抱住他:不是这样的。
    他越是宽容越是温柔,杭杨越是羞愧难当,他眼圈全红了,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但就是倔强地不肯滴下来:你听到我说我话没有?我偷了你弟弟的人生,你为什么不恨我啊
    可能是一时上头,也可能长期压抑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喷薄而出,杭修途轻轻扶住杭杨的脸,连呼吸都在轻轻颤抖:我怎么可能恨你,我怎么可能恨你?!
    杭修途曾在数不胜数的影视作品中面向一个个人做各式各样的告白,但从没有过哪次像今天这样真挚而动情,他像一个半大的毛头小伙子,低沉的声音罕见地因为紧张而发颤:我爱你啊。
    好像所有杂糅的情绪都在这一瞬喷涌而出,杭杨只觉得恍惚。
    他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对杭修途产生倾慕、再由憧憬居多的倾慕转为爱恋,如今已沉淀成一份化不开的依赖。
    爱这个东西复杂但又纯粹,虔诚但又暧昧;杭杨思考过、躲避过、挣扎过也沉醉过,但他没想到、也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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