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花溅到薛湘城脸上,宛若恶鬼。
    他死死盯住王座上的少年,眼底的阴翳和嫉恨几近疯狂。
    薛湘城向来自负自傲,自小起便是年轻代的天骄榜样,所要之物,无不尽入手中。如今不仅颜面尽失地被迫向一区区蛮民下跪,更亲眼目睹自己垂涎多年,认为注定为他所得的人躺在他人怀中。
    死!
    他要仇薄灯死,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一点刀光照在仇薄灯的眉心。
    晶枝蔓延,生长,一片雪花凭空出现,志在必得的刀尖刺在雪花中心,前进之势骤然一停,白冰就凝结过整把匕首。雁鹤衣赶上,将薛湘城踢翻在地,冰裂碎响,悬停在半空中的匕首化为粉末,簌簌掉下。
    一拥向前的图勒勇士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要借此变故暴起逃出的雪谷的世家修士只觉得刚一松的无形重力,重新凭空落下,再次被迫齐齐跪倒在地。
    雁鹤衣拔出剑,又掼下去,来回跟剁肉一样剁被制住的薛湘城。血浆流了一地,他竟然还没死,反而冲仇薄灯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语气悚然:表弟啊,你以为这样就救得了雪原?你以为救他们这些蛮民!他们会感谢你?他放声大笑起来,忽然以雪原的语言,朝四面的部族勇士咆哮,雪域之门,就是将灵气全部抽进雪晶里,变成一个巨大的囚阵!你们就是自困在此!
    他咆哮出雪域之门时,雁鹤衣太阳穴一跳,长剑一横,就要割了他的舌头。
    仇薄灯一摆手,随意地制止了。
    听到雪域之门就是雪晶,雪谷中的各部族勇士面色如常,各部族长不仅不惊讶,还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雁鹤衣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多虑了。
    雪原各部,似乎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了。
    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薛湘城神色一冷。
    好表弟,他面溅污血,不甘地攥紧手指,你喜欢雪原觉得这里干净?哈,我们要不要来打个赌,赌知道雪域之门就是雪晶后,只需要多少年,这里就变得比外边还脏?
    雁鹤衣眉头一跳,只觉得这家伙恶心到某种极致,若不是碍于他是小少爷的表兄,简直想要当场碎尸万段。
    金火一卷,薛湘城连人带地上的血,全都烧了起来。
    细火慢烧,如烹小鲜。
    估摸要慢条斯理,烧上个几十上百年。
    这一瞬间,雁鹤衣莫名觉得,某个图勒巫师,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好啦,好啦,仇薄灯丝毫没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好声好气劝见他连表兄都烧如坠冰窟的众人,你们还有谁想说的吗?
    你、你手足相残一修士颤声道。
    图勒勇士抬脚一跺。
    声音消失了。
    仇薄灯撑着脑袋,葱红的指尖一点一点,晶莹如照玉。他的神情和一开始相比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漂亮的黑瞳亮晶晶的,带着孩子气的天真任性让人不寒而栗的天真任性。
    他环顾四周。
    四下安静得跟人全死了一样,只剩下紧张的呼吸声。目光所及之处,修士全都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生怕只多看了他一眼,就引来烧身之祸。
    喏那边的,呼吸太大,吵到我了。他随意一点。
    站在那修士背后的图勒勇士就是一脚。
    众人:
    这回连呼吸也消失了。
    这边的,肩头的雪掉下来,吵到我了。
    咚又是一脚。
    一众世家名门的修士僵硬地跪在雪里,不敢动,不敢呼吸,就连汗都不敢出了。就生怕这小魔头带一群魔头,找出自己的茬。
    既然大家都没准备好说什么,那我就等一等吧。仇薄灯很好商量地道。
    雁鹤衣一扭头,立刻,有图勒姑娘端上一个个盛满美酒佳肴的银盘,在他面前排开。
    烤肉香气四溢,浆果晶莹剔透。
    饿了好多时,狼狈不堪的修士们:
    他们甚至连咽下口水都不敢,生怕被来个咽口水的声音太大,吵到仇少爷烧立决。
    仇薄灯挑挑拣拣,吃了串浆果,泡了巡茶,又洗净了手,发现这些活冰雕是铁了心一个比一个逼真。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挥挥手:算了,拖下去,让他们自己写信给家里要钱赎人吧。
    以为自己在劫难逃的世家修士们骤然松懈下来,险些直接瘫倒在雪地里。
    对了。
    一口气刚松,就在少年轻快的语调里,拔了起来。
    纤长的手指在空中一点。
    沧洲太阴跟兰洲罗苍,只有一家能赎回去;幽洲陆家、西洲柳家跟清洲顾家,也只有一个;涌洲跟西洲随着他散漫的点来点去,世家家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仇薄灯歪着头,朝他们笑。
    记住了吧?仇薄灯笑容如蜜,沁出毫不掩饰甜稠的恶意,价高者活,大家可要想好,要朝家里要多少钱啊。
    仙门世家:
    什么纨绔,什么小魔头!这分明是和银眸首领一模一样的大魔头!
    一群人被拖下去后,小少爷立刻指挥着人,将他们跪过的地方,连雪带土统统挖走。等其他人都退下去了,小少爷还要朝图勒巫师抱怨。
    他们一个个的,做得一手锦绣文章,还以为能有多会说呢?亏我等了那么久,一个字都不敢吱
    图勒巫师低垂眼睫,手指先是碾了碾他的唇角,随即向下描摹,游走。
    像把猎物固定在怀里的野兽,在巡视属于自己的领土。
    宫殿中布幔飘动,光影摇曳。
    少年唔了一声,顺从地仰起头,面容纯洁美丽。圈占他的首领哪怕当上了各部的共主,依旧野性难驯,年轻强大。
    简直就像民谣故事里唱的,残暴冷酷的部族国王将纯洁美丽的圣子虏来,囚在他的王座上,不管他受不受得了,日日夜夜,无度爱怜。
    年轻的巫师气息危险。
    可明明是被虏来,却心甘情愿任他施为的小少爷却只翻过身,亲昵又甜蜜地问:怎么啦?不高兴的?
    少年仰着脸,脖颈优美,黑发披散,半截露出的手肘白得近乎反光。
    他们看阿尔兰,图勒巫师的眉骨投下淡淡的阴影,银灰的眼眸在昏暗中呈现冷兵器的金属感,他低声问,我能把他们的眼珠挖出来吗?阿尔兰。
    仇薄灯迟疑了一下。
    交赎金还要下狠手,好像不太厚道。可
    图勒巫师唇线笔直。
    确实不高兴。
    在雪夜之战结束后,他的威望在雪原达到巅峰。
    人们争相传颂他的战绩,将他与驾驶红鸢的阿尔兰一起唱进伟大的叙事史诗,就连他一夜造起辉煌宫殿都成了神证的传奇是天命他来统治雪原,是万神叫他来放牧众生之鞭。
    可事实上,图勒巫师毫无彰显雪原实力的意愿,更无以神迹震慑各部巩固威严的为王宏图。之所以建起琉璃宫殿,种下缤纷花海,只是为了要哄他的阿尔兰开心。
    让别人踏进这里,图勒巫师原本就不怎么高兴。更别提那些人还不知死活盯着他的阿尔兰看。
    没当场杀了他们,已经是十足克制。
    阿尔兰。图勒巫师放低声。
    清冷的嗓音带上几分示弱的沙哑,就像大猫蹲在你腿边,轻轻的呼噜。
    前后迟疑连一个呼吸没有,小少爷就毫无原则地投降怎么想,都是哄自家恋人重要吧?
    也行?仇薄灯小声道,心虚地觉得自家胡格措大有会为自己做昏君的前兆,反正也没保证他们完好无损的回去
    他话音刚落,就被图勒巫师拉起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又咬了咬。
    是哄好了的标志。
    果然还是自家恋人重要啊。
    仇薄灯想着,视线落到巫师扣紧到最上面排扣的华贵衬衣领口。说起来,除了共毡的那一次,他真挺少见自家恋人穿盛装。
    就
    挺好看的。
    抛开小少爷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说,是真的挺好看的。雪原部族的盛装色彩浓烈,一般人穿容易显得奇怪。可他眉眼深邃,肤色苍白,劲瘦强健,便有种异域的尊贵和克制。
    看着让人心里猫抓一样痒痒的,有点想顺势扯开那些纽扣。
    小少爷瞅了一会,就想腾手去揪一揪。
    反正是自家恋人,揪一揪没事吧?
    图勒巫师却拉下他的手,将一样东西缠上他的腕骨。
    仇薄灯看不到是什么,凭直觉应该是细绳一类的。绕了两圈,调整了一下,稍微一扯紧,后才松开。
    松开时,就听两声空灵清响。
    他下意识举起手
    腕骨处被系了条红绳。
    上面串了两个精致的银铃铛。
    第88章 弄脏
    红绳是以光洁的蚕丝浸透红朱染成,色泽极艳,极亮,编成排列紧密的祥云金刚结,银铃点缀其上,轻轻一晃,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仇薄灯转了转手腕,发现不是惯常手绳的活结。
    死结?他迟疑问。
    图勒巫师嗯了一声。
    你怎么这么喜欢这些解不下来的东西呀?小少爷抱怨了一句。
    不让阿尔兰拿下来。图勒巫师对自己的过分毫无愧疚,只以指尖拨弄绳底端的铃铛。
    叮当、叮当。
    清脆的声音,让小少爷面上发热,他有点拿不准这家伙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要知道,红绳银铃,在东洲向来是世家子弟给宠养的猫戴的!
    猫这种家伙,娇纵淘气,经常不知道藏在哪里,可只要一系上铃铛,轻轻一动就知道躲在哪个旮旯角再深再隐蔽,都得被主人强行抱出来。而平时呢,叮叮当的声音一响,就知道这种爱娇的、任性的小家伙在哪撒野玩。
    两个小小的、精致的、会发出清脆声响的铃铛,就是再明显不过的标记物。
    人们一见,就知道是有主的。
    小少爷倒没对图勒巫师给自己戴这个有什么意见。他早就习惯了图勒巫师喜欢给往自己身上增加各种所属权浓烈的标记物毕竟,某人的这种行为,完全是在他自个的纵容下一步步加深的。
    可接受归接受,真听到时,未免有几分羞耻。
    行了行了他微赧,去推开恋人做乱的指尖,不要弄了。
    结果那两个银铃不知道怎么铸的,清敏出奇,随便一动作,就又响了。
    图勒巫师轻轻笑了。
    仇薄灯:
    他气恼地瞪了图勒巫师一眼,把这混蛋的手拽过来,恶狠狠咬下泄愤。图勒巫师任他咬,只把人单手抱起来,揽进怀里。火凤翎羽编织的大氅滑落,年轻巫师的手指搭到少年的银制浮雕佩带上。
    一节一节解开。
    正在磨牙的小少爷气恼未消,抓住图勒巫师的手。
    小心眼地不让碰。
    图勒巫师顿了一下,也没真的想要把脾气坏的阿尔兰惹过火,只轻轻分开暗红的宽衣,将自己结实有力的双臂环住温软的少年。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近到仇薄灯整个嵌在他怀里。
    他的怀抱是真的好暖和。
    暖和得让仇薄灯又犯起了困意。
    真奇妙啊。
    每次将他折腾得不能入睡的,是这个人,可每次能让他安心入睡的,也是这个人。
    仇薄灯想着,也伸出手,环住自家恋人。
    宫殿寂静,阳光穿过布幔,在地毯上投出一块块被分割的亮块。间隙中,有金色的光尘飞舞。
    一切都是孤独的暖色调。
    落日余晖总让人有这样奇特的感觉。一个人看的时候,会觉得悲伤,可若有个人陪你,就变得壮丽而雄奇。在日落过程,你会忍不住紧紧抱住那个陪你的人,仿佛与他一起,就连堕进黑暗也不再可怕。
    我让叔公他们把世家大族的仙法术决,阵术图纸全公开了,仇薄灯将下颌靠在图勒巫师肩头,视线落在那些布幔的光块上,天生蜷曲的浓睫在金尘中镀了一层日暮的余晖,阿洛,人间会起战火。
    而那战火,是他亲手点燃的。
    在仙门世家浩浩荡荡征伐雪原的时间,东洲仇家横扫人间。
    炸毁锻造天工的兵厂,将数以万计的飞舟与木鸢付诸火焰。炸毁束藏经文的高阁,将浩如烟海的仙法数术抛向乡野城烟。
    一场前所未有的征伐。
    不抢商路不劫财富,只为了扯开一场动荡的序幕。
    熔金一样的日落。
    金乌神舟自滚滚浓烟中冲天,掠过十二洲的大地,纷纷扬扬,抛洒下无数星火。
    数以万计的仙法术决,落到大街小巷,数以万计的图纸阵法,落到城郭乡野。高高在上的仙人领域,向数以亿万计的凡人蝼蚁轰然敞开不再需要拜入仙门,不再需要为世家奴犬,生于天地间,人人皆可得道成仙。
    如果,世家垄断一切,那就让世家拥有的一切,变成人人皆有的一切。
    如果,飞舟与木鸢,已经成为无法扭转的洪流,那就让洪流覆灭洪流。
    如果,战争的火焰永不止歇,那就让它彻底燃烧烧掉旧的时代旧的世界。
    就像世家替代仙门,让凡人替代仙人:捡起仙法的乞儿,拾起图纸的妇人,惶恐震怒的士门飞舟在十二洲的天空盘旋那么多年,铸造出了多少仇恨?未来的某一天,会有多少人对世家拔出刀剑?
    他是个任性无度的纨绔,是逃难的罪人。
    断了世家的根,掘了世家的坟。
    可我没那么高尚。
    仇薄灯跪坐起身,图勒巫师看见他的眼睛。
    生死百年,人间与我无关,夕阳在少年的黑瞳中印出跳跃的光彩,我只是想,想让他们去打,让世家跟凡人去打,让他们谁也没有余力进雪原来报复。这样你、图勒、雪原,就都有时间了。
    有时间去改变,去准备应对未来新的洪流。
    飞舟木鸢已经出现。
    哪怕他不在东洲,不再插手,未来同样会有新的机械新的天工,挑战源源不断,杜林古奥的力量不可能永无止境。
    他不想让雪原的重任只能压在自己的恋人肩上。
    他要为他的阿洛,阿洛的雪原争取时间。
    我很坏对不对?
    我只想保住你,只想保住雪原为了这个,死再多人,我都不在乎了。我好自私,阿洛,我现在也是个货真价实的恶棍、坏种了。
    最后一缕斜阳,照过雪谷金顶,照过宫殿琉璃,浩浩荡荡的风穿过漫漫长长的谷,绣满图腾的布幔在风中起伏,翻卷。开开合合,明明灭灭间,异域年轻的王将如玉皎洁的圣子按在座毯上。
    霞光暗红,雪域之王清俊的脸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就像浮出黑暗的妖魔一样危险。
    阿洛,我干了好坏好坏的事,很多很多人的死会跟我有关,仇薄灯却不怕他,亲昵伸出手去环他的脖颈,凑在他耳边,跟他说悄悄话,像孩子一样,得意于自己干的坏事,现在,除了你,谁也要不起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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