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年之交的守篝火,是件挺无聊的事。
    圣雪山山脚,围在大篝火边跳舞、比武的人群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顶顶亮成各种颜色的毡蓬。远远看,有些像一朵朵明亮的蘑菇。仇薄灯瞅了一会,想起刚刚图勒巫师对自己的指控。
    关于狡猾的那个。
    我这么坏,这么狡猾,阿洛,那你想怎么惩罚我啊?他问,故意拖长尾音,把惩罚我咬得又甜又乖。
    图勒巫师:
    他病得厉害的阿尔兰是真的想要叫他做个疯子。
    做个在毡毯上杀死爱侣的疯子。否则,他怎么敢以这样的状态,这样的声音,说这样的话?
    图勒巫师无言,只能警告似的,捏了捏自己故意使坏的阿尔兰。
    仇薄灯咕咕笑了两声,心满意足,重新赖进巫师怀里,玩着他修长的手指:说呀,阿洛,我的胡格措,你要怎么惩罚我?
    火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确实病得厉害,他对自己毫无爱意。在遇到图勒巫师,他的阿洛,他的胡格措之前,他只是为爱他人而活双亲养育你,你要回报,要孝顺,要让他们放心,诸如此类。可他一直学不会爱自己。他假装自己很正常,假装得好辛苦。
    现在一切的都没关系了。
    他把自己全盘交到阿洛手中。
    图勒巫师想怎么罚他,就怎么罚他,或残酷,或温柔,都行,都可以,后果是什么,他都无所谓。就算图勒巫师真的会让他死掉也没关系,他既然把自己全盘交出去,就是随便他的恋人做一切事情的。
    只是,显而易见的。
    阿洛,他的胡格措,比他自己更爱他。
    陪我再走一遍鹰道,图勒巫师拿自己不依不饶的阿尔兰没办法,只好找了一个,随即又在仇薄灯只要这个吗的追问中,补充条款,得穿松珞。
    啊?
    小少爷终于有点傻眼。
    如果他没记错那是图勒姑娘的盛装裙吧?
    这是惩罚,图勒巫师银眸带笑,低头亲吻他的额头,一件也不准漏。
    我会为你把九层都准备齐的,阿尔兰。
    小少爷:
    抗议无效后,小少爷总算老实下来,乖乖枕在图勒巫师怀里,跟他一起看雪打塔楼屋檐滑落,打在木桩上,散成一团。更远的地方,涂了特殊颜料的箭靶散发出幽幽的荧光。
    时间好像过得很慢很慢。
    慢得彼此的心跳,一下就是一纪元。
    图勒巫师低垂着眼,注视仇薄灯,指尖轻轻动了一下他虽然不想在这个时候惩罚恋人,但他确实也有想做的事。只是未等图勒巫师犹豫,仇薄灯已经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
    于是,他拉着图勒巫师的手,放到心口。
    给你捏着玩。仇薄灯大方极了。
    一颗心而已。
    得到纵容的图勒巫师也这么做了他拿指尖轻轻拨弄尽管是停留在胸腔之外,但因为可怖的萨满巫术,仇薄灯真的感受到,心脏被刀茧轻轻划过,一下,又一下。基于自保的本能,心跳一下加快。
    怦怦怦。
    怦。
    指腹传来的心跳明显有些激烈,图勒巫师没有再进一步。
    一直等到仇薄灯稍微适应,才一根一根舒展开手指熟悉的,冷硬的手指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印在心脏上,仇薄灯甚至有种近乎幻觉的感觉,觉得自己的心脏,因为对方小心翼翼的屈握,被压出浅浅的凹痕
    图勒巫师将下颌抵在仇薄灯头顶。
    虚虚握住的指间,属于另一个人的心脏跳动,一下,一下,无比清晰。
    在阿尔兰乘坐火鸢从天空坠落,心脏渐渐停止跳动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他得把这颗心脏捧在手心,确保它真的在跳动,鲜活地跳动,才会觉得安心。只是一直以来,他都没有这么做过。
    他怕自己的阿尔兰因此畏惧他。
    他知道萨满的许多能力,对中原人来说是可怖的,无法接受的。所以,每一天晚上,阿尔兰在他怀里入睡后,他都只静静把耳朵贴到阿尔兰的心口,清晰地聆听阿尔兰心脏的跳动。
    哪怕眼下得到了纵容,图勒巫师依旧是小心翼翼的。
    他一屈指,就能轻而易举攥碎仇薄灯的心脏。
    可别说让仇薄灯的心脏碎掉了,他就连稍微划痛一点,都不肯。
    好神奇。
    仇薄灯倒蛮兴致勃勃的,仿佛自己被以不可思议的手段活生生握住的,不是心脏,而是其他像头发一样,随便怎么绕着玩都可以的东西。
    适应了一会儿后,他拉着恋人的手,跃跃欲试。
    你在它上面写字看看唔,我想想就你给我唱过的那首
    阿萨温徳,阿依查那,阿依西勒索。
    阿达温得,朵衣查玛,呼格泰格那儿。
    阿达温得,莫日拉图,呼格泰格将嘎。
    写在心脏上的情诗。
    最后一个字母完成,仇薄灯已经因这种强烈的生命刺激,而呼吸紊乱,急促不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图勒巫师俯身,在他怦怦跳动的心脏上盖了一个吻。
    就盖在情诗末尾。
    充作一个奇诡而又浪漫的署名。
    第64章 长夜之尽
    署名落下的瞬间,情绪如烟花炸开。
    熔炉!心脏彻底变成了一个熔炉!怦怦怦!吻烙印在心脏,情诗刻写在心脏,怦怦怦!心房泵动,血液冲过心脏表面那些赤忱的爱语、指纹、以及前所未有的吻。
    自静脉而来,又冷又寂的血液,被岩浆般的热烈点燃。
    血液泵出心脏,流向指尖,大脑,带着强势而又温柔的情诗,冲刷过动脉静脉,冲刷过骨骼,冲刷过五脏六肺。
    谵妄,迷幻恐怖的谵妄。
    血管,肺腑,在被亲吻,在被灼烧。人的血管密密麻麻,只要是血液奔流的地方,全都如此。心脏涌出的热血,携裹热忱的情诗与吻,在皮肤之下,骨骼之上,肺腑之间,来回冲刷,生生不息的循环。
    怦怦怦、
    怦怦怦怦怦怦怦
    激烈的,无序的心跳,狂乱成一片。
    【审核你好,是心跳心跳!!!小情侣喜欢对方心跳加速而已!什么都!没有!大过年的,别乱想不和谐了好吗?】
    狂乱的心跳撞上修长的指骨,一声又一声,为他人私有的鸣啸,热忱的与微冷的,唤醒一片一片可怕的感知小少爷,娇气的小少爷,单薄的小少爷,他压根就承受不住这样的狂热情绪。
    纤秀的手指简直成了一团快要绞断的冰瓷。
    细密的汗水蒙在素净的面庞上,在火光照射中碎雪般闪烁,透出明丽
    一缕缕黑发,沾在脸颊、耳侧
    错乱的幻觉:
    他的血在恋人的唇间含过,他的血管被恋人刻写,他的心田嘭嘭嘭炸开一枚一枚的吻。
    某种程度上,这份错乱,赋予了他更鲜活的意味:
    橙红明黄的火光倾泻在少年的脸上,他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透出病态的玫红,薄眼皮,红嘴唇,如风中的花瓣,像个被捧在掌心的精致娃娃。不正常的迷乱、脆弱以及神经质,反而令他的漂亮更加鲜活。
    容易被打碎的鲜活。
    小少爷对自己的迷乱最容易引发什么一无所知,他抓住图勒巫师的指尖,水濛濛的,晕迷迷的,只会一声又一声,撒娇似的喊自己的恋人
    也不知道是在求恋人彻底毁灭他,还是在求恋人怜爱他。
    图勒巫师抚摸了他两下,直接把手指插进他浓密光滑的黑发里,将他的脸压进自己的脸颊侧。紧密交织的精神罗网在此时此刻,发挥出它的作用:它们强行将小少爷那些错乱的谵妄、溃乱的思维收拢。
    不能收拢的,就以自己的思维,直接填补
    这种填补本身,同样会是一种奇特的激化只是相对而言,稍微好一点。
    不乖。
    等小少爷终于和缓下来,图勒巫师捏了捏他的脸颊,教训。
    都把娇纵任性写进他的自我认知了。
    还不听话。
    明明已经承受不了,还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移开。
    小少爷吸了吸鼻子,格外不服气。
    他的不服气情有可原。
    毕竟贪图甜蜜,不顾自己能不能承载,也是任性的表现啊!
    而且
    可我都已经交给你了啊,仇薄灯一边揪住恋人的手指,一边咕哝,至于要不要毁掉我,是你该决定的事。图勒巫师低垂眼睫看他,他又乖乖凑过来,病态的嫣红还没消散,小声问,我有没有吓到你呀?
    精神错乱的病人,在世家向来是个耻辱。
    小少爷有点儿不安。
    图勒巫师没有直接回答。
    扣住他,掂了一下。
    仇薄灯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老老实实让他掂量。
    量完后,图勒巫师将人重新裹回斗篷里,得出自家阿尔兰还是太瘦的判断,并下达了许多条严格的饮食通知。面对仇薄灯的抗议,他将指尖按在仇薄灯的心口,平静地:阿尔兰,得像羚羊一样,健康起来。
    顿了顿。
    不止是心脏,以后,阿尔兰,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血肉都要刻下我的名字,还有这图勒巫师指尖向下,停顿,他贴近仇薄灯的耳朵,轻轻地,说出了一句十分不成体统的话,让仇薄灯的脸颊还未消退的嫣红再一次加深。
    哪怕是已经够病态的小少爷,也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这家伙的混账真是没个底线。
    可如果按照图勒巫师的意思他真有什么手段,往仇薄灯身上,一根骨头一块血肉,尽数誊写进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爱语。
    密密麻麻,深入骨髓。
    事实上,这类事真的发生过。很久以前,仙门世家与雪原部族第一次发生激烈冲突的时候,就有雪原的黑萨满,以诡异的巫术,诅咒了一个世家的家主。那位家主被诅咒后,毫无征兆地暴毙身亡。
    入殓时,人们发现家主的皮肤浮起许多诡异的文字。
    家主的儿女试图擦掉它们,却恐惧地发现,它们向下深深渗透,是打骨头里印出来的,犹如跗骨之蛆!
    正是有这一桩堪称恐怖的旧事,中原的士族们才一直将四方部族的巫师,视为恐怖、邪恶以及诡异的象征。
    身为天生萨满,图勒巫师的手段,只会比那位黑萨满更多。
    只是以前一直怕阿尔兰害怕而已。
    所以,图勒巫师的手指绕住仇薄灯的一缕头发,习惯性地绕过一圈又一圈,要让阿尔兰的身体好起来。
    仇薄灯听懂了他平静话语背后潜藏的意思他会做更多更过分的事,只是顾忌到他现在连往心脏上写几句情诗都受不了。
    不准挑食,不准一看书就不想吃东西。
    图勒巫师不紧不慢,提出诸多要求,就像剖用祭品前的准备工作,还要他的阿尔兰亲口答应下来他们可真是天生一对,一个过分得够无底线,一个承应得也够无底线。
    仇薄灯一开始还能认真听,到后来索性一把捂住他的嘴,嚷嚷:好啦好啦!都你说了算了啦!
    图勒巫师亲了亲他的手指。
    真是的,仇薄灯顺势抱住他,埋怨道,说得真好听,就算我不答应,你之前不也照样
    图勒巫师闷闷笑了一声。
    仇薄灯狠狠咬了他一记。
    两人胡闹间,深紫的夜幕逐渐出现一缕若有若无的光线。远远的,天地之间的雪透出些许幽蓝的薄雾,仇薄灯安静下来,望着破晓之前最为幽冷的雪原。漫长的守夜走到了尾声,新的一年即将迎来新的清晨。
    图勒巫师将一样东西放进他的手中。
    仇薄灯低头一看。
    是自己的那块身份玉佩。
    莹润的古玉雕刻着苍苍扶桑,浓碧中透出罕见的会随时间流动的天然艳红,构成金乌栖木,九日并落的奇异浮雕。这是巫师唯一一样从他身上拿走的东西,在许则勒指出木栖九鸟的象征意义之后。
    且不提这块玉的做工。
    但就玉质而言,就可以窥见仇家对小少爷无度的溺爱。
    它是一种名叫凝琼的木心玉,玉中会流动的火红是地之精气。单一小块木心玉,就能够在十二洲卖出天价,还是有价无市的那种。更别提这块木心玉还凝有地金,一种做芥子空间的极品材料。
    两者结合,其实赋予了它一个特殊的能力。
    它相当于一个独立的木属性空间,无法供动物和人生存,但对植物来说,却是最好的滋养地带。
    药谷的修士,经常类似的事物来培养灵植。
    只是,雪原和中原灵气有本质差别,一旦进入雪原,所有芥子袋,乾坤戒之类,立刻会失效。就连木心玉空间也无法打开。
    我装了好多东西在里边来着,仇薄灯勾住系玉的红丝,把它晃来晃去,盯着摇曳的书影,目光迷离。
    他轻声说,可惜啦,打不开。
    图勒巫师握住他的手:试看看。
    仇薄灯侧首。
    篝火晕染在图勒巫师眉眼间,他的银眸里,仿佛有淡金的经文。
    他引领两人相融一体的精神蔓延,伸展,没进玉牌,玉牌上的地金急速流转木心玉空间打开了,仇薄灯与他同时闯过进入芥子空间前的混沌。
    黑暗如墨水般向四周退开,一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暗红木鸢静静停在芥子空间的正中心。刚要像往常一样,确认木鸢还在,还好,就想退出来。
    忽然,仇薄灯整个儿僵住了。
    混沌的木心玉空间中,多了一片小小的叶苗。
    它们还矮矮的。
    但已经有一组组对生的红叶。
    仇薄灯猛地睁开眼,一把捂住脸,温热的液体争先恐后,涌出手指的缝隙。
    别怕,我的阿尔兰,图勒巫师捧起他的脸,再也没有谁可以不让你飞了。
    仇薄灯伸出手,死死抱住他的爱人,他的审判者,他的救赎者,迟了十年的崩溃彻底爆发沙沙沙,一对红叶就是一对欢迎的手掌,沙沙沙,好久不见,它们说,好久不见好久好久不曾再见天地混乱,头晕目眩,世界崩塌又重建。
    他哭得崩溃,哭得毫无形象。
    明明已经忍了十年,熬了十年,可在一声低低的别怕里,所有情绪彻彻底底爆发。
    图勒巫师轻轻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别怕,别怕。
    去飞吧,我的爱人,飞过圣雪山的鹰巢,飞过哈卫巴的林海,飞过查玛盆地的河带,红枫林将在圣湖边沿继续生长,风一吹满世界都是火红的灿烂。
    清晨的重鼓砸开漫长的黑暗,第一缕刺目的红光劈开夜幕。
    旭日腾跃出山。
    满山遍野,都是晨霞的绚烂。
    圣山如赤,白原如火。塔楼沐浴在一道道黄金般的光束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抬起脸,脸庞边沿晕开金线。
    他问:那你陪不陪我啊?
    恋耽美

章节目录

揽山雪b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np只为原作者作者:吾九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作者:吾九殿并收藏揽山雪b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