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好了,他自己走进圈套,还自己把自己锁得死死的,逃都没地方逃。
    别说了,别说了小少爷羞耻得无地自容。
    可图勒巫师不放过他。
    他得听着。
    一句不漏地听着。
    直到那些顶顶不成体统的音节,一个比一个清晰地烙刻进他的耳膜,烫进他的脑海,直到他不敢再做一个无私无求的圣子天底下可没有被这样污染过的圣子。
    小少爷纤细的手指绞做一团,几乎快要绞断时。
    图勒巫师这才发了慈悲般地放过他。
    不过这慈悲的是有代价的。
    阿尔兰,刚刚在难过什么?图勒巫师戴扳指的手指按在仇薄灯的下颌,不让他低头,不让他逃避视线,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这么难过?
    他得把最深的隐秘,告诉他。
    他要占有他的一切,包括喜悦,也包括痛苦。
    第56章 侵染
    我
    仇薄灯不住地咬唇。
    他的视线被图勒巫师银灰的眼珠锁住,挣扎不出去,对方在等待他妥协,等待他自己倾诉最隐秘的痛苦这很过分,每个人的心底都隐藏着不容他人踏足的领域。
    可某种程度上,又带有种坚定的温情意味。
    但他说不出话来。
    诉说痛苦往往比承受痛苦更加艰难。
    毕竟后者被视为坚韧,而前者被视为怯弱。世人总有这样的毛病,觉得一个人忍受痛苦时,要不发出呼喊,不向谁倾诉才是坚强的,才是值得称赞的若有哪个英雄哭诉自己的煎熬,听客保准要大倒胃口。
    动物受伤尚会低吼,她们却要人做一个哑巴。
    忍耐生活、忍耐险境、忍耐苦难
    美好的教条这么说,至高的理学这么说,高尚的品德把一个个活生生的灵魂,绞住脖颈,堵住咽喉,拔掉舌头。
    我、我
    仇薄灯张了张口,吐不出一个诉说的音节,它们全卡在咽喉里哭诉是可耻的、软弱是可耻的、呼救是可耻的、可耻的可耻的可耻可耻
    小少爷忽然一下就崩溃了。
    我说不出来。
    他抱住把他逼到这种难堪境地的罪魁祸首,哽咽地、无力重复: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别问了困心忍性的教条与十年痛苦的煎熬,在激烈冲突,他被携裹其中,每根神经都在发栗,别问了
    难以启齿。
    人们对自己的痛苦难以启齿,就像隐蔽处的伤口,不可示人,只能任由它腐烂、溃脓、肿胀多丑陋啊
    晶莹的泪水涌出少年的眼眶,把漂亮的黑瞳洗得雾蒙蒙的。
    他一遍遍哀求,就像揪住一层薄脆的布,死命儿想挡住自己的伤口哪怕它在流血、在流脓,哪怕它十年未愈。它太痛了,太敏感了,承受不起一点注视,一点来自道学家的批判
    图勒巫师吻去小少爷溢出的泪水,苦涩的,苦涩得不该是他的阿尔兰该流下的泪。
    阿尔兰,阿尔兰。
    图勒巫师抱住颤抖的少年,修长的手指插进他柔顺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梳理,一下一下地亲吻,安抚他的应激没事的,不用害怕,清理伤口时的袒诚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年轻男子的手指,即温柔又坚定。
    他像个审判者,也像个要替他抚平伤口的同类。
    可那些套上高尚的品德教条对纯洁的灵魂起的效用远比对一般人大得多,多得多。好比同样的过错,可以折磨好人一生,而对无耻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小少爷唇瓣翕动,音节依旧被死死压抑着。
    他无法出声,瞳孔微微放大,泪水再一次溢出。
    强到足以摧毁任何理智的压抑情绪堵在他的心脏,搅碎他的理智,可他没有地方发泄,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办法将它们引出,更无从提及化解。
    别问我了他靠在图勒巫师的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地摇头,救救我阿洛,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他在谵语,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救救我救救我
    模糊的视线里。
    镀银的鹿首面具居高临下地俯瞰,仿佛是古老的祭坛,隔着摇曳的火光,立着压迫感极强的冥界守护者。他们负责审判、裁决、处置。
    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小少爷紧紧抓住图勒巫师的腕骨。
    审判我,裁决我。
    处置我。
    结束这场由良知带来的漫长折磨。
    图勒巫师拨开他贴在额头上的黑发,它们被泪水和汗水打湿了,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相贴。
    他们近得几乎是睫毛触碰睫毛。
    镀银的鹿骨低垂,反射火光,冷冷的,神秘的小少爷被那片银灰捕获,被束进了年轻巫师的世界里,小少爷毫无挣扎,毫无反抗他是图勒的代行者,是至高的巫师,他是他的审判者。
    敞开你的梦,阿尔兰,图勒巫师声音清冷,低沉,对我放开你的世界。
    仇薄灯的瞳孔骤然放大。
    这是源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恐惧。
    雪原部族的梦、中原修士的灵识、识海,虽然称呼不同,但本质是相通的,都是一个人最荫蔽的、最深的精神认知。尽管小少爷不修仙法,也知道精神认知被他人进入的危险
    对方可以任意修改他的认知,任意篡改他的自我,任意定义他们的关系,什么关系都可以
    阿尔兰,图勒巫师命令,敞开你的梦。
    少年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对着自己的审判者,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敞开自己的梦境清冽的风雪气息席卷了他的意识
    他的精神被另一个人剖开了。
    人的精神,可比躯壳敏感得多,也痛苦得多。
    每个人的精神,都是一道道不断立起来的精神屏障,它们无时不刻不在承受冲击、伤害。小到一句恶毒的话,一个冷酷的眼神,大到一个至亲至爱的离去外界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精神的屏障留下伤痕。
    有些伤痕可以愈合,可以消逝,有些则不可以。
    不论过去多长时间,它们都一样地疼痛,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疼,越来越痛
    东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爷,明珠一样的珍宝。
    他的梦立着无数道高墙,最外边的那些光洁,纯白,和他的身份没有什么违和的地方他是被宠大的,他是第一纨绔,他能受到什么伤害呢?他有什么痛苦呢?可违和之处就在于此:纯白、纯白、太过纯白了
    一点儿污迹都没有。
    精神屏障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本能地保护自己风雪般的意识凝结于其上,渗透、包裹、同化,就像妖魔在污染白玉般的神明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不断蔓延、伸张、覆盖直到看见那自我意识最深层的光那是对每个人来说,都最重要最敏感的自我。
    它是纯白的。
    以刺目的光芒掩盖一切的纯白。
    图勒巫师笼罩它。
    双方的灵识差距太过悬殊,图勒巫师剥开小少爷意识里自我保护的外壳,轻而易举的
    恐怖的感知席卷大脑。
    仇薄灯无意识地睁大眼。
    一瞬间,无数流光般的画面,在他的视网膜上掠过:数以百万计的典籍史书、被碾做灰尘的杂记、仁义道德的君子以笔作刀、苟延残喘的贫民为了一块馒头将同伴推下桥洞黑是白,灰是白,对是错,错是对
    困扰、迷茫、以及最痛苦的那一个。
    绚丽无比的木鸢在天空盘旋,满载一个孩子游历十二洲的心愿他犯了错,他不该飞那么高,更不该飞那么快,无数仿照的红鸢尾随其后,飞上天空他只是想一眼望尽十二洲而已。
    仅此而已
    抱歉,被砍伐的红枫林;抱歉,被战火席卷的雪原;抱歉,所有死在红鸢之下的人。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温热的液体将两人的面颊一同打湿,小少爷抽泣地抱住在黑暗密洞厮杀过十六年的天生萨满:抱歉抱歉阿洛
    图勒巫师将他捞起来,让他靠着橡木墙壁。
    仇薄灯想振作一点,可十年来的良知折磨让他根本没办法冷静。泪水不断凝结在睫毛上,又不断掉下来,雨水般划过苍白的脸颊道学家的经学典籍不谈骷髅白骨,可他读过各洲的洲书杂记。
    他知道十年来死于战火的人,是以前的多少倍。
    他也知道十年来雪原的私贩商队增加了多少,知道钱庄里的皮毛贸易是怎么兴起的。
    他看过听过他没办法假装它们不存在,更办法假装自己一无所知。他做不到。他可以安慰自己,可以欺骗自己,但思绪是不受控制的,矛盾会折磨自我无时不刻
    只剩一条路了。
    他得得到审判,裁决,处置。
    什么结果都好。什么结果都行。
    图勒巫师半跪下来。
    他高大的身影将靠在墙上的单薄身影整个儿笼罩其中。
    天真的、可笑的、纯白的小少爷。他自己把自己最致命的要害,送到对他的贪婪昭然若揭的图勒巫师掌中。源于良知的愧疚,比什么锁链什么暴行都有效只要图勒巫师抓住这一点,就可以彻底掌控他了
    想对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像命令他敞开他的梦境。
    图勒是个游牧部族。
    所有勇士都是天生的猎人,而所有猎人都知道,狩猎的原则是不放过猎物脆弱的要害。
    抱歉小少爷哽咽地等待审判。
    图勒巫师低垂着眼,看他。
    小少爷抓紧身旁的毡毯,抓出条条线痕。他的睫毛上凝着泪光,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可他被良知折磨太久了,他没办法再支撑下去了杜林古奥重启的原因是压垮他的稻草。
    冷硬的指节落到他的脸侧。
    阴影覆盖下来。
    审判者宣告他是无罪的。
    既然是灰狼咬死驯鹿,就别去杀死白狼。古老的祖训铭刻在圣雪山的石柱上,被杜林古奥燃起的火光照亮。
    别去难过那些,图勒巫师侧躺着,怀里是痛哭过后,时不时还有些抽泣的小少爷。他轻轻拨弄小少爷湿漉漉的眼睫,生命都将落向大地,也都将向上升起。死与生的轮回不由你我决定。
    小少爷没说话。
    图勒巫师手指移动,按住他泅红的眼尾。
    我要剥夺你难过的权利了,阿尔兰。
    熟悉的唇印在耳垂,冷静的话透出令常人恐惧的意味图勒巫师确实做得到这个。他出乎意料地放过了小少爷的致命软肋,但他可没有放弃其他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在脑海中蔓延,捕捉每一道思绪。
    纤秀的指尖不住发抖。
    就像白雪一点一点覆盖蛛网的每一根丝线,图勒巫师的精神与小少爷的精神重叠在一起。
    这可怪不得他过分。
    是小少爷自己敞开梦境的。
    图勒巫师有条不紊,少年发出小小的、意义不明的含糊音节,无力拒绝生命是由他维系,躯壳是为他占领,现在,连精神也被他侵染了。
    睡吧,阿尔兰。
    蜷曲浓密的睫毛不受控制地向下覆盖。
    少年沉沉睡去。
    可怜的小少爷,以后他连同床异梦都办不到了。
    他连梦境都是图勒巫师的了。
    第57章 灵识相通
    仇薄灯这一夜没有再做梦。
    在不借助安神草药的情况下,他很少睡得这么好。非要说的话进入雪原后,绝大部分时间,他睡得都比以前来得好。毕竟,众所周知,疲劳有助于睡眠,而夜幕深临雪野后,他很难不感到疲倦
    某种程度上,小少爷是得为此感谢图勒巫师。
    不过,图勒巫师往往没办法得到自己应得的感激,恰恰相反的,他总是为此遭到点凶残对待。
    比如现在。
    不准再捕捉!!!听见没有!不准!小少爷大声嚷嚷。
    他拎着大块头的《双原解字》,往图勒巫师身上死命拍,后者为了让他家暴起来更顺手一点,主动半蹲下来。
    《双原解字》又厚又沉,仇薄灯拿它拍了某人没两下,手腕就开始发酸了。
    停下来!他将书脊抵在图勒巫师的脑门上,威胁,现在、立刻、马上!
    他的语气凶得前所未有,一时间倒震慑十足得真像那么回事只要他的耳根没有透出诱人的霞红。好在耳根被发丝掩盖,看不出来,若是换成以往,图勒巫师或许真会以为他生气了,退让一二。
    可眼下
    可阿尔兰不讨厌这个,图勒巫师指出,阿尔兰可以接受它。
    噌地一下。
    红霞自小少爷的耳根烧到脸颊,还大有持续往颈侧烧的架势。
    顿了顿。
    图勒巫师肯定:阿尔兰只是害羞。
    我说了!不准捕捉我的思绪!
    仇薄灯崩溃极了,啪一下,将书按在图勒巫师脸上,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含含糊糊。纤秀的手指没办法完全掩盖那些恼人的红晕,它们自指缝里泡出来,把他的手指一块儿点燃。
    图勒巫师向前倾身,捏住他的指尖,轻轻向外拉。
    不要看小少爷抗议。
    可图勒巫师比往常过分多了
    他一根一根拉开那些细瘦的手指,顶顶漂亮的绯红露了出来,仿佛是白瓷冰釉下烧出的桃花春色他的视线好专注,专注得小少爷几乎要钻进毡毯的缝隙里。可图勒巫师牢牢攥住他的手腕。
    不给它们重新遮掩住的机会。
    他知道仇薄灯还能承受。
    小少爷再一次切身尝到精神为他人占领的苦头:清冽而存在感极强的精神,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在他的脑海中如神木胡格措的枝干、树叶、根茎般伸展,每时每刻,都比上一秒覆盖得更广,更深。
    他在图勒巫师面前毫无秘密可言了。
    每个小小的神经意念,都被对方覆盖。
    每一道思绪,光流般掠过,连产生它们的主人,都不一定能把握住它们。可另一个人的精神却是张最缜密的蛛网,将那些本该即刻产生,即刻消散的悸动,牢牢捕获比如说:羞涩、抵触、气恼、亦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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