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身边的毡毯下陷,图勒的巫师坐在仇薄灯左边,手臂撑在他右边,将他罩进自己的气息里,擦拭他的眼睫、擦拭他的脸颊微冷的手指动作很温柔,像前几天的夜晚轻轻拢住他的手指时一样温柔。
    说出的话却格外平静,格外残酷。
    阿尔兰,不能乱跑。
    说的是中原话,说得很慢,但出奇准确。
    真的
    太混蛋了!
    小少爷一把推开他,把头埋进臂弯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比任何一次都凶。瘦削的肩膀直打颤,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仿佛难过到了极点。
    共毡才不是洞房。不是。
    我凭什么不能乱跑啊?他吼,你谁啊?
    他攥紧指尖。
    我偏要走,他恨恨地,三叔来,我就回家,你这个这个他这个半天,太过良好的教养,让他没法把蛮民这个中原对四方部族的侮辱称呼喊出来。他更难过了。
    你这个混账!他骂,你滚开!
    图勒巫师凝视他颤抖的肩膀。
    片刻,起身。
    仇薄灯用力箍紧膝盖。
    他不喜欢雪原了。
    不喜欢那些绚烂的旗帜了,不喜欢那些奔驰的猛犸了,不喜欢那些皑皑的冰川了管它呢。管它图勒要死多少人,管它雪会变成红的还是白的,管它森林会被烧掉还是会继续生长,管它冰河明年会不会继续流淌
    管它呢。
    叮叮当当的脆响,脚踝处的古镯轻轻晃动。
    少年攥紧了指尖。
    去他的雪原!!!
    你给我去
    仇薄灯猛地抬头,灿金的光印在少年深黑的眼底。
    图勒巫师手腕缠着打墙上解下来的灿金长链,以及一枚暗金的古镯原来锁链的另外一端,焊铸了一枚形式相同的镯子,只是要比仇薄灯脚踝上的这枚宽上了许多,镶嵌的宝珠颜色更深。
    他低下眼睫。
    一用力。
    宝珠起伏,镯纹归位,镯口碰撞。
    咔嚓!
    图勒巫师也给自己戴上镣锁。
    仇薄灯懵了。
    一时忘了难过。
    金环与金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图勒巫师半跪,戴镣铐的左手撑在仇薄灯身体右侧。
    顿时,长长的链子拖过衾被,从少年的脚踝延伸到男人的手腕。
    他生得高大,一俯,一撑,直接将仇薄灯的身形完完全全困进自己的怀抱里。单从外边看,只是幕温情的拥抱。
    谁也想不到,此时此时,他们以什么方式相连在一起。
    只是,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暗金的古镯戴在中原少爷纤瘦的脚腕,有如十一面观音相圣洁悲悯的佛环。戴在图勒巫师苍白冰冷的手腕,却如什么束缚暴戾力量的枷锁仿佛绝对强势的男人,才是单薄少年的驯兽。
    图勒巫师用没有束镣锁的右手,环住他的阿尔兰。
    他的阿尔兰喜欢热闹。
    他的阿尔兰喜欢新奇。
    他的阿尔兰喜欢生命。
    阿尔兰会蹲在冰河边,看底下的鱼儿游来游去;会偷偷掀开木窗的帘子,看大家在补给点只放不拿;会在被他抱起来要离开的时候,转头想去看起火的森林
    看到洁净的天空,眼睛是明亮的
    听到热闹的鼓点时,眉角是笑的
    图勒巫师的视线始终落在东洲出了名的第一纨绔身上,短短几天,已经比所有世家子弟,更了解他。
    阿尔兰不能乱跑,图勒巫师重复,要去,我和你。
    他的中原话非常生硬。
    不知道怎么说我陪你一起去,就说我和你。
    仇薄灯懵懵地、下意识一把揪起锁链,问:戴着这个?
    图勒巫师点头。
    对于任性的小少爷来说,前几天的冒险,只是虚惊一场。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不是随后的惩罚,他根本不可能记住这个小小的插曲对于图勒巫师来说,却是亲眼目睹爱侣在面前跌落、破碎
    他不可能放开他。
    任由他哭他闹他撒娇,都不可能答应这件事。
    要么锁在屋里,要么带在身边,每走一步,脚链就响一声,谁都能听到他的所属权。
    任性的小少爷,得懂什么叫所有物。
    仇薄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理解他的意思。
    滚!仇薄灯爆发,滚!!!
    图勒巫师平静地接受小少爷的怒火,任由他撞、推、攘、咬一动不动,坚如磐石,轻轻吻他的耳廓,他的下颌角,他的脸颊
    他伸手要抚摸他的头发。
    仇薄灯扭头。
    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比起咽喉,图勒巫师的手腕简直就是最冷最苍白的岩石。小少爷嘶了一口凉气,泪花又飚出来了。
    磕疼的。
    图勒巫师看着他眼角的泪水,抬手,自己解开高领的长袖羊毛衬衣的盘扣,后将仇薄灯的脑袋轻轻按向颈窝。
    咽喉要害。
    意思是,咬这里不疼。
    咬吧。
    以为他真的不敢下死手吗?!
    小少爷暴起,抓过锁链,直接就往可恶的!混蛋的!不知廉耻的图勒巫师脖子套,一缠,一绞图勒巫师右臂撑在毡毯面,像一匹精悍蛮野的骏马,任由他的骑士把布满铁钉的项圈往脖颈套。
    收紧、再收紧
    一动不动。
    收紧
    铛。
    灿金的链子滑落,一环碰一环。
    你干嘛这么对我啊?小少爷噙着泪水,问,你你怎么可以这么欺负我啊?
    明明
    明明他要写什么也写了,要喊什么也喊了明明已经不是很
    图勒巫师拉过少年的手,低头,将被锁链绞得通红的手指含进口中,从指尖含到指根。他含得好深,仇薄灯都能感受他喉咙深处的热意,顿时用力把手抽了回来。
    你说清楚啊,仇薄灯一边胡乱擦手,一边恨恨地,我真要恨你了。
    阿尔兰图勒巫师慢慢地,不能
    仇薄灯以为他又要说乱跑,动作忽然就停了,慢慢地低下眼睫我真的要恨他了,小少爷委屈地想,我都没怎么计较他那么过分了,他怎么可以为这个就这么对我他到底把我当什么了啊?
    图勒巫师罕见地皱眉。
    他试了几次。
    始终发不准中原放平舌尖后,又轻又柔的音。
    于是,直接去握仇薄灯的手。
    仇薄灯推他,另外一只手也被攥住了,被拉着,一手按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左边;一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同样是左边。
    图勒巫师注视仇薄灯的眼睛。
    阿尔兰。
    也许是因为四方部族的巫师能以声音下咒,仇薄灯陷进那片银灰,它们又冷又沉,却静得像天,像湖。
    渐渐的,仇薄灯感受到了些什么来自手掌底下。
    怦怦
    是心跳声。
    师巫洛注视他,静默地。
    巫师的眼睛,银灰的眼睛,神秘的眼睛。
    连通生与死,连通人间与冥界火鸢崩解的那一天,苍白的、模糊的虚影死亡,带一身霜寒,鬼魅般穿过人群,悄无声息地走向沾血的少年滚开,巫师冷冷说。他是我的。
    仇薄灯的瞳孔微微放大。
    怦、怦、怦
    怦
    一样的节奏,一样的速度。完全相重,完全相合。
    图勒巫师已经松开他了,他却忘了把手缩回去,怔怔的。图勒巫师半跪在仇薄灯面前,揽住他的脊背,闭上眼,把唇瓣贴上少年秀气的耳廓薄灯,我的阿尔兰。
    气流经过耳膜,又暖又湿。
    怦、怦、怦
    怦怦怦!
    怦!
    图勒巫师睁眼,转头。
    看什么看什么!小少爷脸蛋涨得通红,一巴掌直接糊到图勒巫师脸上,狠命将他往外推,什么不能什么的!你就是个混蛋!你、你你你
    你!还!看!
    小少爷气急败坏。
    你给我出去
    第34章 戒指
    少年的手指又纤又柔,按在图勒巫师的脸上死命推,一点作用都没有。图勒巫师透过指缝望向他,没错过他脸上比旭日还瑰丽的红晕。仇薄灯更恼了,双手一起,捂住图勒巫师的眼睛。
    刚刚。
    就在刚刚。
    两个人都同时捕捉到了。
    怦怦怦!
    以及
    怦!
    两道心跳原本一样沉稳,一样有力的心跳。
    但,在气流经过耳膜时,其中一道忽然加速,忽然跳得几乎蹦出胸腔。它带得另一道心跳几乎是立刻也做出了反应,同时剧烈的怦怦怦了起来。
    哪道心跳声忽然发生变化的,两人都清楚得很。
    出去出去!小少爷嚷嚷。
    图勒巫师攥住他腕骨,没用什么力
    唔
    小少爷气势汹汹的声音消失了。
    他的后背抵上厚实的毡毯。
    鸦羽般的黑发在枕面散开,一条金灿灿的、亮闪闪的链子垂坠进他的鬓发间。冰冷的锁链摇摇晃晃,有一下没一下,触碰他滚烫的脸颊,仿佛是某种怜爱的轻吻。他的双手被男人不轻不重,按在两颊边。
    少年十指纤纤,指骨细秀,指节莹润,仿佛是东洲名窑定汝司的甜白瓷,润腻莹薄,光一照能透出亮红的薄影。
    天生叫人把玩。
    更苍白更冷硬也更修长的手指舒展。
    和少年一比,男人的手仿佛永远是祭坛守护者下垂的手握刀、握箭,指骨与经络都带着一股深深的寒意,以及很难化去的戾气。这样一双手,天生该漠然地拧断活人的脖颈,扼死活兽的咽喉。
    但它在一点点舒展。
    先是掌心、后是指根指节指根古老部族的首巫将自己的手与中原少爷的手重叠,以冷硬的骨节,将柔软的指尖包裹其中,掌心命纹相贴。
    现在两道心跳同时跳得急促。
    仿佛隔着皮肉、骨骼在不同的胸腔里共振。
    他们共享一样的生命。
    图勒巫师半跪在仇薄灯身上,双手撑在仇薄灯的脸旁边。他们挨得很近,很近,一个呼吸融合另一个呼吸,一个心跳响应另一个心跳古怪的、陌生的气氛,同时主宰两个人,谁也没有动作。
    只剩下鼓点般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震动皮肉,震动骨骼。
    这是怎么了?
    仇薄灯被震得头晕目眩。
    他的血液、他的呼吸、他的脉搏他的一切生命迹象忽然就不受他自己控制了。仿佛的确存在某种无形的,难以看见的丝线,布在他和图勒的首巫之间,把他们的血液汇成同一条河流。
    淡金的经文。
    消失的重伤。
    同步的心跳。
    共毡夜晚的错觉卷土重来。
    血液仿佛是先从一个人身上流到另一个身上,再流回去,如此循环那时,仇薄灯以为是错觉,因为他们某种程度上,确实是相连的
    如今。
    好像不是错觉。仇薄灯想。
    他好像
    知道图勒的首巫是怎么救他的了。
    薄灯,薄灯。
    命如薄灯,风吹即灭。
    都说名是命,命如名。哪怕过于富贵的人家,担忧小孩子命轻,承不住福分夭折,会起一些轻贱点的名字压一压,也不至于起到这么这么凄冷,这么不详的名字。除非,他的确命坏到某种程度。
    坏到非以大凶克大凶不可。
    可能是横扫人间第一世家的名头太过响亮。
    二十几年前,便有神卦先生断言:
    仇家树大风满,总有些事要应到这一代的小辈身上。
    没过多少年。
    仇家小少爷出世了。
    万年一遇的大寒潮、飞舟忽然坠毁、被红凤救起却遇到狼群袭击、逃跑时撞见部族灭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有长辈都倏忽远去忽然差到极点的运气,让小少爷有了一些模糊的预感。
    家里起的名可能要压不住他的命了。
    小少爷想。
    他受的福够多啦!他看过的风景也够多啦!大家都很宠很宠他。
    他知足。
    只是
    从天而降的箭圈,撞入森林的风雪。
    家里起的名,没能压住他的命,小少爷没能渡过他的死劫。
    可他没死。
    少年纤柔的手指蜷曲起来,指尖轻轻的划过命纹,像冰蝶敏感的触须它静静地停在图勒巫师的掌心里。说不清是话本风月里常说的报恩,还是其他的什么小少爷轻轻别过脸去。
    露出半截白玉般的脖颈。
    仿佛是默许。
    熟悉的温热呼吸落下,仇薄灯闭上眼。
    第一次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挣扎,任何抗拒。
    奇怪的是,呼吸静静停在脖颈处,久久没有任何动作。尽管已经、已经很熟悉了,已经不是什么经验都没有了甚至不该有的经验也有了,仇薄灯还是本能地紧张了起来,睫毛不住颤抖。
    片刻后。
    金环相撞的声响中,自觉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小少爷被腾空抱了起来。
    喂!
    仇薄灯下意识搂住男人的脖颈,睁开眼。
    一点都不想回忆的青铜镜面印入眼帘,仇薄灯漂亮的黑瞳骤然放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放到了镂空雕花的海兽纹铜镜前,男人坐在他身后,双臂自左右环住他。
    等等!
    他是、是同意那什么。
    但他可没同意这个!
    仇薄灯乱七八糟的心情,瞬间没了个干干净净,什么恩啊情啊的,瞬间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去他几乎是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了!他使劲儿推某个人,恼怒骂道:你不要脸!
    不要脸!得寸进尺!
    混账玩意!
    图勒巫师在小少爷差点蹦起来,再狠狠咬他喉咙一口的时候,自铜镜边的红底金漆箱里拖出个小木匣。他一手紧紧箍住小少爷,一手把小木匣里的红玉戒指取出,放到仇薄灯手里。意思再明显不过。
    要么给他编发辫,要么
    他环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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