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的士子们说他身娇体贵脾气差,是半个字都没冤枉他,刚得了点松就要耍脾气。
    图勒巫师见他不肯说,手指略微下移,落到了他的喉结上,轻轻触碰新烙的标记屋子里铜炉盆的火星被恢复流动的空气,带得四处飘逸,忽上忽下的。火焰腾卷中,巴固黑虎的银灰斑纹,被少年抓得皱成一团。
    不多时。
    中原来的小少爷,开始抽抽噎噎地,跟图勒巫师学习了。
    图勒部族低沉的语系,由习惯了中原柔和音腔的小少爷发出,很像不自觉的撒娇。图勒巫师俯下身,轻轻,教他。
    一个送气清塞音,一个不送气清塞音,一个颤音
    精致的下颌抵在满是汗水的小臂上。
    少年磕磕绊绊,断断续续。
    一个浊擦的小舌音,一个清擦的小舌音,一个边音。
    图勒巫师一遍又一遍,纠正他的阿尔兰,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小的差错。到最后仇薄灯恼了起来,气愤地一抓虎皮,铁了心不肯再开口。但这次,图勒巫师固执得异乎寻常,非要他将这几句话完完整整,一字不错地说准确不可。
    你混蛋!
    拗了一会,仇薄灯没抗住,断断续续又学了一会,然后又忍不住叫起来。
    他奋力地回身,想去咬图勒巫师的咽喉。
    明明已经很准确了!
    他在搞什么啊!
    仇薄灯觉得这人肯定是故意的了。
    图勒巫师任由他翻身,在他的喘息中,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咽喉上声带震动的幅度,透过指腹传到神经深处终于,仇薄灯哑着嗓子,神智溃散地重复了一遍那几句话。
    图勒巫师送开了他的手,俯身亲吻他的眼睫。
    屋外,象征吉祥的极光在天幕中旋变,如诸神的布幔环绕圣雪山。幽紫的夜幕、苍冷的雪山、藏红的光纱孤绝之地的鹰巢一下浮在变幻氲氤的彩梦里。
    分不清黑夜白天。
    图勒部族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们,围绕篝火,一俯一扬,唱起关于共毡的古老歌谣,祝福那将自己交与新郎的新娘,也祝福那将弯刀交与新娘的新郎。
    那柄冰冷的图贡直刀被放到了仇薄灯的枕下。
    图勒的首巫,图勒最强大的勇士。
    交出了自己的牛羊,自己的荣耀,自己的生命。
    在未来的某一天,若他的爱人,他的生命,他的灵魂要离开他了,就请用这把刀割开他的咽喉。让他的鲜血在他们曾经在冰天雪地里一起沸腾燃烧过的毡毯上流尽。他的灵魂,将铭刻至死方休的爱与忠诚落向大地。
    他的阿尔兰。
    他的弯刀与鲜花。
    小少爷不知道这些。
    他记不清黑夜白天,记不清自己把那几句话念了多少遍,也记不清由气恼到自暴自弃,再从自暴自弃到恼怒,来回了多少次。
    等一切结束后,他蜷缩着躺在新换的毡毯上,刚洗过的肌肤折射出雪粒般的碎光。他是一根眼睫毛都睁不开了。昏昏欲睡间,感觉到旁边的人起身,接着脚踝就被握住了
    隐约间,仿佛听见有金属扣合的声音。
    做什么啊?
    仇薄灯迷迷糊糊地想。
    不多时,图勒巫师便躺了回来。小少爷被欺负怕了似的,委委屈屈地,伸出胳膊,像这几天一样最常做的一样,抱住他的脖颈,缩进他怀里。
    第32章 脚镯
    雪原只有两个季节:
    雪季与冰季。
    冬牧队伍回来得很及时,大寒潮让今年的冰季格外严酷。最后一缕极光消失在正西的地平线后,太阳从天空隐去踪迹,穹顶变成一片雾茫茫的镜子。雪原被白色的幽暗笼罩,山脉起伏成模糊的线条。
    白惨惨里。
    圣雪山亮着一点暖黄的光。
    薪木在彩绘铜盆里燃烧,火光熊熊,照得厚实柔软的毯被格外暖和。但屋外风一波一波地刮过山崖,风声凄厉无比,叫人打骨头里透出寒气。
    沉睡的仇薄灯下意识缩了缩。
    恨不得跟热源融为一体。
    图勒巫师低头。
    小少爷缩了缩,挪了挪,整个儿埋在他怀里,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呼出小小的热气,像团在主人怀里焐暖的猫。
    一缕发丝垂在小巧的鼻翼边。
    发丝随气流轻微起伏,时不时触碰鼻尖,扰得酣睡的小少爷坏脾气地蹙起眉。图勒巫师抽出手,替他将那缕头发拨开,别到耳后。蹙着的眉终于松开,他就把脸往暖和的被子里又埋了埋。
    贴得离男人的心脏更近了。
    也许直觉告诉他,所有的温暖都来源这里。
    图勒巫师隔着衾被环住仇薄灯清瘦的脊背,习惯性一寸一寸巡视自己的领土当男人的手指落到最后几节骨嵴时,少年刚松开的眉就又秀气地蹙了起来。再往下,甚至在梦中吸了口气。
    这回,连睫毛都难耐地颤了起来。
    他小小地咕哝一声。
    是中原话。
    图勒巫师记得,第一天晚上,握到他的伤时,他就低低地喊这个音节。
    大概是真的被欺负得太过火,哪怕图勒巫师放轻力道,仇薄灯的眉依旧蹙着,仿佛在梦里被唤醒了这几天吃下的苦头,下意识呜咽了一声。图勒巫师以指腹抚摸他白净的脸颊,轻柔地哄他。
    不哄还好,一哄他更委屈。
    别过脸耍脾气。
    恃宠而骄简直就是为他造的。
    只是,他窝在图勒巫师怀里,睫毛被泪水打湿还没干,脸颊的也还没全褪。别过脸时,衾被松开,露出一小节伶仃的脖颈,满是被吻过、被衔住、被轻咬的红痕,深深浅浅全布在素净如雪的肌肤上。
    罪魁祸首把他的头发拨到一边。
    那些痕迹顺着漂亮纤瘦的颈椎骨向下延伸,消失在温暖的衾被里。
    确实是可怜极了。
    图勒巫师环住仇薄灯,侧过身,让他先垫着蓬松柔软的寒羽衾被睡。过了一会,才回来,重新将少年抱起,放到自己身上。
    他带了个瓦盅回来。
    盅盖推开。
    散发出淡淡的草木清香。
    雪原能够吸引诸多世家的注意,与它特殊的自然环境,孕育出的特殊资源密切相关。极寒与冻土,对任何生命都是种残酷的考验,就算是普通的橡木,生长在雪原,都比其他洲坚硬不知多少倍。
    单就木料这一项,就足以令进展缓慢的飞舟术,迎来新的突破。
    更不用说其他唯独雪原才有的天材地宝了。
    骨玉戒旋转。
    微冷的雪芸绕过起伏的图腾、字母、花纹
    仇薄灯曾经诧异过,图勒巫师给他用的药不比仇家重金向医庄购买的梅花膏差。
    可若他知道,医庄视若机密的药引是什么,就会明白其中的缘故了雪芸,一种只生长在极原的苔藓。每年,私贩商队不惜多走好几百里路,自冰碛原经过,为的就是刮走依附在石面那一层小小的不起眼的苔藓。
    呜
    睡着的少年忽然发出又腻又甜的鼻音,他在梦中缩起肩膀,想要挣开。
    鹰巢的主人按住他的肩角。
    彩绘铜盆里,劈碎的冷杉木一根一根,被烧得通红明亮。淡金、暖黄、橙红变幻的火光照在蓬松的衾被上,被面微微起伏,凸出成年男子的手骨。
    少年的鼻音很快便成了急促的喘息。
    间杂小小的呜咽。
    很快,他还没干的眼睫毛就又挂上了晶莹的水珠。他仿佛在梦中也睡得难熬极了,拧着眉,咬着唇。
    本能地蜷起身。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清脆的金属声一条从衾被下延伸出,堆叠在毡毯上的链子被拖动。金环与金环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环角光芒跳跃,倾斜着,在墙壁印出一排斜斜的光点。
    忽然的,光点猛地、剧烈地移动了一下。
    少年搭在男人肩处的手指猛地绞紧,又猛地虚脱,软软地搭垂下来。
    图勒巫师收回手。
    雪芸的清香渗透进羽绒的缝隙。
    屋外的风渐渐小了下来。
    白雪落在屋顶,发出沙沙的声音。暖洋洋的火光里,雪原的苍鹰将它毛茸茸的小雏鸟,笼进自己温暖的羽毛里。小雏鸟在梦中,狠狠地、狠狠地啄了它一口。
    冰季一到,图勒部族所在的圣雪山山脉地区,冷得能把人冻死,泼水成冰绝对不是开玩笑不,水还没泼出去呢,就成冰了。冰季里头,图勒族人除了值哨的,大多在自己的屋子里窝着。
    天寒地冻的,哪怕屋子里生着火,也叫人懒洋洋的。
    上了年岁的老人,习惯盖着羊皮,一边烤火,一边给孙子孙女们讲故事。
    雪原缺乏纸笔,天寒地冻兽皮珍贵,故而书卷极少极少,过往的历史,全靠叙事长诗代代相传传奇的英雄王库伦扎尔、显圣的图勒、传奇而恐怖的黑萨满形形色色的武士和他们的战骑,在老人的口中,奔驰过雪域上空。
    年轻的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就简单多了。
    有阿尔兰的,跟阿尔兰滚一条毡毯,折腾得大汗淋漓,就出门刨点雪进来烧热水洗澡。乏了,就盖上毯子,嘀嘀咕咕说些个私房话。没阿尔兰的,就老老实实,滚去部族的练武场练武,争取在万神节的赛武会上展示自己
    总之,光棍在冰季,那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许则勒不是光棍。
    但今年的冰季,他比光棍还凄惨。
    阿温贡家阿萨尔冷木。许则勒趴在木头上,哆里哆嗦地写字。
    天气太冷了,尽管屋子里生着火,砚台照旧隔一会就冻一层冰。第不知道多少次秃头的笔蘸墨蘸了个寂寞后,许则勒爆发了:去他娘的!你们首巫他有病!
    则勒!
    正在沾羽箭的阿玛沁不满地喊了他一声。
    许则勒:
    他是真的欲哭无泪。
    前几天,木鸢坠毁,图勒首巫没一刀宰了自己和阿玛沁,许则勒还感恩戴德的。直到图勒首巫只给他不到十天的时间,写一部图勒语和中原话的解字集这他娘的,不是丧心病狂是什么?
    许则勒觉得,图勒首巫就是变相的想找借口杀他。
    比如十天没完成,就丢下圣雪山悬崖什么的
    但他能怎么办呢?
    这几天,阿玛沁因为首巫大人的阿尔兰受重伤,愧疚得就差拔刀自尽。为此,成为了最严苛的监督者他稍微停笔,连喘口气,都要被问的那种
    叹了口气,许则勒将石砚拿去烤火。
    阿玛沁一边看,一边好奇地问他,他是怎么认识首巫大人的阿尔兰。
    他救过你的命吗?阿玛沁问。
    她了解自己的相好。
    不是天大的恩情,许则勒那天不至于拼命到这地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原文人阿玛沁眼中的,即得罪首巫,又冒险战斗,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听到阿玛沁的话,许则勒顿了顿。
    片刻,低声说:是啊。
    阿玛沁等他往下说,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其实《四方志》一开始不是无人问津,只是文坊刚刚将书摆上架的时候,管事想打出点名气,便想邀请白鹿书庄的名儒替他作个小传。结果,名儒草草翻阅一翻,便痛斥粗鄙不堪。
    又知撰写者世家出身后,勃然大怒。
    叱喝:名门之后,望学出身,作此荒鄙,成何体统!
    自古礼教杀人不用刀。
    体统二字一出,许则勒这书,直接被判了死刑。直到仇小少爷买了一部,《四方志》一夜传遍东洲。
    白鹿书庄的大儒知道后,恼羞成怒,当即撰文大加抨击,言辞激烈非常。他学生众多,顿时演变成一场抨击之风,许则勒一个想不开,差点解裤带上吊还是仇家小少爷在茶楼听说这件事。
    小少爷哪里管他什么大儒不大儒的。
    隔空回呛:胜尔腐言蟲百万,供我溷圊犹嫌烦。
    名儒气得当夜哮喘。
    名儒的注疏是士子做学常用的,被小少爷说成当厕纸都嫌烦,实在太损太毒。骂战的中心顿时转移到东洲第一纨绔身上。仇家的第一纨绔哪里管这些,任他们骂得天昏地暗,依旧好端端到处跑,到处玩。
    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许则勒终于给不懂中原礼教可怖之处的阿玛沁解释清楚。
    雪原的武士很难理解
    言语怎么能逼死人呢?
    仇少爷呛人呛习惯了,估计就是随口一说,许则勒挠了挠头,不过,对我来说,确实是
    恩同再造。
    阿玛沁似懂非懂,催促:那你还不赶紧写?首巫大人的阿尔兰应该也需要这个吧!
    许则勒:
    仇小少爷可太需要一本图勒语和中原语的解字集了!
    在他骂某个人的时候。
    鹰巢,枕头被重重丢出,砸在墙上。
    小少爷气得眼眶通红,他怎么这么可恶啊!!!要写也写了,要喊也喊了,居然、居然还给他戴、戴
    戴那个!
    第33章 哄他
    你混蛋!
    矜娇的小少爷唇瓣哆嗦,指尖哆嗦。
    整个儿气得都在哆嗦。
    泪珠儿顺着他靡丽的脸蛋往下滚,一滴一滴,掉到毡毯,很快就泅开一片小小的湿痕。他难堪地,耻辱地蜷缩起身,堆在毯角、垂在墙根的链条被扯动,金环与金环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他彻底崩溃了。
    混蛋!!!他哭喊。
    喊得直接破了音。
    少年小腿纤细,莹如白玉,此时脚腕处却被戴了一枚暗金的古镯。
    镯子三指宽,嵌有宝珠,古朴沉穆,好似观音相的臂钏,偏偏连了一条长长的、细细的锁链炫目的链条拖过毡毯,弯垂过墙根,斜拖到兽首挂钩,锁在那张古老的、神秘的镀银鹿骨面具下方。
    镀银鹿骨冷冷俯瞰。
    鹿衔环。
    他就像、就像图勒巫师牧羊的小羊羔,被圈在毡毯上不,比那还过分,牛马羊至少还能出圈。他却只能被饲养在毡毯上,被蜷曲、被剖展、战栗、呜咽、哭喊从天黑被放牧到天亮,又从天亮被放牧到天黑。
    仇薄灯的手指深深地抓进兽皮,用力得指骨打颤,指节青白。
    视线逐渐模糊。
    共毡礼,就是、就是洞房。
    许则勒说错了。
    共毡礼才不是洞房。
    没有谁的洞房像他这样,不让他喊,不让他哭,要还他去看。更没有谁的洞房后会像他这样以前,在东洲,世家小少爷也有过羞涩懵懂的想象,新妇铜镜描眉,夫郎拈沾花钿,指尖轻轻触碰,分开,又回来,握住
    没有。
    都没有。
    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啪嗒啪嗒,毡毯面的湿痕迅速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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