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温热有力的虎口圈住腿肚。
    指节浅浅地陷了进去。
    仇薄灯按着图勒巫师的肩膀,忍了又忍,没忍住,往他背上狠狠捶了一记。
    还不放还不放!!!
    握多久了!
    图勒巫师松手起身,仇薄灯低着头,自顾自要去推门,结果被对方拉住。
    做什么?仇薄灯不善地问。
    图勒巫师打开一个小木匣,里面放着几枚红玉戒指,他将戒指拿起,放到自己的辫梢比了一下,又放到仇薄灯手里。
    意思要让他帮忙编上。
    连个纽扣都不会解的小少爷觉得他在为难自己。
    扭头就走。
    图勒巫师平静地给自己编上红玉。
    他高眉深目,肤色苍白,平时总是一身深黑氆氇宽袍,今天领子、大襟、袖口都镶嵌了暗红底金丝线的装饰,腰间是和仇薄灯同样的三层垂坠璎珞。便有一种神秘与华丽兼容的气质。
    他抬眼,视线沉落在门口的少年背上。
    他的阿尔兰不愿意替他编发,他的阿尔兰其实不喜欢他。
    但抢回来了,就是他的了。
    对图勒习俗部族文化并不熟悉的小少爷,还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热闹的营地,不知道那些缀珠和璎珞代表什么。
    他被打扮成了
    巫师的新娘。
    要举行共毡礼的那种。
    第26章 共毡礼
    仇薄灯拿指尖拨额前的珠子。
    他被图勒巫师戴上一顶用红线环绕铁线,将玛瑙和翡翠编成反弓形的头饰。头饰前端与左右两侧,垂下许多由珍珠、绿松石、玛瑙等串成的弧链叮叮咚咚,缀在少年光洁的额头和黑发上。
    图勒巫师走到他身边。
    他自然地抬头:有点重
    阳光自木门投入,少年的脸庞整个儿露在灿金的光尘里,亮红、靛青、黛紫无数浓烈、鲜丽的色彩,在他莹白的脸庞上跳跃,闪烁。他目光明澈,黑发披散,成了金漆赞卡的圣画。
    纯洁,美丽的
    新娘。
    图勒巫师轻微一滞。
    仇薄灯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诧异地伸出手,在年轻男人面前晃了晃。
    细细的晨光在葱红的指尖跳跃,图勒巫师拉下它们。
    怎么了?仇薄灯问。
    图勒巫师没说话,捧住他的脸,俯身。
    仇薄灯的瞳孔微微放大,印出图勒巫师的脸。
    他眼睫低垂,淡影落在总是过于冰冷的银灰湖泊里,错觉般,呈现出沉静虔诚的意味他在吻他。但和之前的所有吻都不一样,这个吻无比轻柔,仿佛是天光下的圣雪,带着无声的温情。
    仇薄灯忘了挣扎。
    他乖乖地站在原地,仰着脸,直到图勒巫师结束这个吻。
    阿尔兰。
    图勒巫师起身,低低喃喃。
    漂亮的小少爷站在他面前,他亲手编成的发辫披在清瘦的肩膀上,黑瀑布一般,闪烁着绿松石与红珊瑚的华彩图勒部族的姑娘们都编着美丽的发辫,因为太过复杂,所以平时都要由女伴互相梳洗。
    直到共毡那天。
    与中原成婚前,新娘不准见到新郎不同。
    在雪原,部族的儿郎将图腾送给他心爱的姑娘,自姑娘收下开始,他们便在一块儿居住,一块儿放牧。这个阶段一起生活的男女,只能称为同毡,因为若姑娘不满意,随时都会驱赶自己的羊群离开。
    水草随岁变迁,雪原的儿女来来往往。
    若姑娘选择留下,就要举行共毡礼,意思是:从此我的毡毯便是你的毡毯,我的牛羊就是你的牛羊,你我一体,永不分离。
    共毡礼当天,新郎要亲手给新娘编发,编的发辫越多越幸福,越长寿,越美满。发辫要编进多彩的珠子,不同的颜色象征不同的祝福。而中原的漂亮少爷头发足够浓密,足够黑亮,图勒巫师的手足够灵巧。
    他给他的阿尔兰编了足够多的辫子,找到足够丰富华丽的珠子。
    只除了一件事。
    图勒巫师的手指移到仇薄灯的脸侧,轻轻摩挲少年清丽的颌线,
    他的阿尔兰离开过。
    按照古老的习俗,他的阿尔兰已经不属于他。
    但他不仅仅是他的阿尔兰,更是他以箭圈射中的战利品,是按照传统不该与之通婚的外族战利品。
    不需要遵守古老的规矩。
    仇薄灯困惑地看着图勒巫师。
    年轻的图勒巫师很少有什么神情变化,仿佛真正的镀银面具不是挂在墙上,而是生在他脸上一样。眼下,他忽然罕见地笑了一下居然还还蛮好看的
    营地里响起了沉重的鼓点。
    仇薄灯转头去看。
    只见同样换上盛装的图勒勇士们站在猛犸像头顶,兴高采烈地敲响重鼓。鼓点声中,猛犸象群身披印染成彩色条纹的栽绒赤普鞍毯,踏着咚咚咚的脚步,一边摇晃弯弯的长牙,一边甩起长长的鼻子。
    图勒人往它们的弯牙上系了鲜红的绸带,绸带底端系满铃铛。一摇起来,整个营地都是叮叮当当!咚咚、咚咚锵!的声音。
    又壮观,又憨厚。
    仇薄灯刚刚被逗乐,载着木屋的沙尓鲁就欢快地冲了出去,加入跳舞的象群。
    不!
    它不仅仅是加入!
    它还当起了领舞!
    仇薄灯脚下地动山摇,沙尓鲁甩起来的红绸,几乎冲到他脸上平时压根看不出它这么活泼好动!
    沙尓鲁!
    仇薄灯半笑半抱怨,伸手要去抓门框。
    手刚一伸出去,就被人抓住了。
    图勒巫师将他打横抱起。
    几步,直接到了沙尓鲁最高的顶脊处。
    沙尓鲁和其他猛犸一样全身披挂颜色对比强烈的彩纹赤普鞍毯,鞍毯边缘,系了无数漂亮的银铃铛。它伴随鼓点,有节奏地践踏地面,发出整片营地最大的咚锵,凭实力赢得领舞的地位。
    震得木屋都要散架了。
    仇薄灯不得不一边笑骂,一边紧紧抱住图勒巫师的肩膀。
    他还不想从猛犸背上掉下去!
    猛犸象群开始移动,对面平原上的旗海也开始移动,仿佛是两片彩色的海洋同时平推、同时向前。
    伴随一声长长长长的铜号声,一丈长的青铜管、七排孔的绛黄笛、抹指滑指的古林比、羊肠弦的胡尔拉、螭马头的朝尔琴、朱漆杂花的恒勒鼓、十三铜的云锣所有乐器一起响了起来。
    恢弘的乐章淹没了整片雪原。
    仇薄灯叫不出那些粗糙至极的、稀奇古怪的乐器名字,更分不清它们到底是在什么场合使用的。
    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要跟着这粗狂的、爆裂的乐声一起沸腾。
    身为东洲第一世家最宠爱的小少爷,他见过的、听过的丝竹管弦数不胜数。
    可是完全不一样!
    这里的音乐,每个音节都倍儿用劲,每段旋律都倍儿拼命。他们简直就是在以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的劲头,在吹,在拉,在敲,在弹,在唱!
    空气在爆裂,在炽热,在燃烧。
    雪原没有春,没有夏,没有秋。
    他们硬生生自己活出了盛夏!
    两片色彩的海洋即将汇聚,图勒的勇士们开始放声呼啸,迎接的人群也开始高声回应。
    仇薄灯身处两片原始的蛮野的暴烈声浪中。
    他眼睁睁看着对面的马群和自己这边的象群即将碰撞,忍不住叫了起来,用力抓紧图勒巫师的肩膀。
    兀地里炸开一声极高极亮的女嗓。
    来啊!雪原的情郎!
    古老温顺的牧羊
    猛犸穿行在大地上
    阿尔兰盛开在山岗!
    咚!
    所有骏马,所有猛犸同时踏足,大地重重一震,茫茫雪尘。
    由极动到极静之间,只剩下那道高昂激越的女声,以仇薄灯听不懂的图勒语在唱。歌声中,一位位身着盛装的美丽姑娘,以近乎炫技的方式,旋身下马,红棕的裙摆转成一朵朵夺目的花。
    她们应该都是冬牧狩猎队的阿尔兰。
    她们一出现,猛犸背上的图勒勇士就纵身跃下。双方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抓住对方的手指,一扯,一转,完成一个极其精彩的回旋。
    漂亮!
    仇薄灯情不自禁地喝彩。
    他按着图勒巫师的肩膀,想要看得再仔细一点。就在这时,图勒巫师抱着他,从猛犸象跳下,稳稳地落到了红底金经二方反转卷草纹的长毯上。
    他一落下,图勒的年轻男女们,立刻向左右旋转开。
    为自家的首巫大人让开了一条道路。
    干嘛啊!仇薄灯的脸莫名烧了起来,放我下来。
    图勒巫师充耳不闻。
    日光照在他脸上,垂落的辫梢红玉在轻轻摇晃。他抱着仇薄灯,径直踩着集束裁绒的经文地毯向前走。仇薄灯推不开他,又见冬牧狩猎队的图勒勇士们各自和美丽的姑娘,成双成对,也跳着舞,沿经毯向前。
    看样子,还得庆幸某个人不至于有病到要拉他跳舞。
    仇薄灯稍稍安心,但四面投来的视线,让他的脸颊越来越烫,几乎要有把他自己点燃的架势了。
    他拿手去遮脸,周围顿时响起了笑声。
    仇薄灯: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紧张不安,图勒巫师抱住他的手往上移了移,按在他背上,安抚似的。
    要不是人太多,仇薄灯铁定再狠狠咬他一口。
    干什么啊!
    笑声更大了啊!
    笑声愈演愈烈,仇薄灯自暴自弃,干脆把脸埋进图勒巫师的肩窝。
    当起了鸵鸟。
    坏脾气的小少爷这就纯属误会了。
    后续响起的笑声不是冲他来的,是冲图勒巫师去的。
    大家还蛮新奇的。
    他们的首巫大人竟然真的带回来个阿尔兰了!
    要知道,在首巫大人抱着漂亮少爷跳下猛犸前,绝大部分人都还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图勒在上!
    他们首巫大人又冷又闷。
    老族长苦口婆心劝过他不知道多少回,把屋子往下移移,把门幔挂挂,不然哪有姑娘肯跟你过啊统统被当成了耳边风,活脱脱要苦修一辈子。结果前几天,首巫居然写信回来,说要举行共毡礼。
    老族长、
    老族长惊得差点从圣雪山摔下去。
    要不是送信回来的苍鹰确实是首巫大人的猎鹰,他非怀疑信是假的不可。
    这事其实有点为难。
    图勒算是雪原上对中原人勉强不那么排斥的部族了,依旧不与外族通婚。阿玛沁和许则勒感情深厚,都没有举行过共毡礼。两人只能算是搭伙过日子,在部族中没有正式的契婚关系。
    事情争执了几天。
    最后,老族长力排众议,同意了。
    这才有了今天与冬牧迎狩一起举行的共毡礼。
    大部分人都挺好奇,首巫大人有阿尔兰后是什么样,今天一看诶?!居然连盛装都肯穿了!连下猛犸都要抱着,这和平时相差也太大了吧?!简直难以想象。
    当然,还有一部分笑声是冲仇薄灯去的。
    惊鸿一瞥间,大家看清了中原小少爷的模样,看清了他漂亮到能征服所有部族审美的脸蛋,也看清了那漂亮脸蛋上的红晕。
    天呐!
    他可真羞涩!
    比部族里最腼腆的姑娘还羞涩。
    要知道部族里的姑娘举行共毡礼,哪个不是大大方方抱着情郎的肩膀,漂漂亮亮地亮相给所有人看。今儿,首巫的新娘,害羞得就差把整个人都藏首巫大人衣服里去了。
    这么害羞怎么行?
    晚上可就要共毡了!
    共毡夜就算是最单薄的小伙子,也精壮得跟蛮牛一样。
    部族里的姑娘们怀抱逗弄、热闹以及怜爱的心情,分散到首巫大人和他的阿尔兰旁边,旋转,舞蹈,拍掌。刚刚一嗓子震开两片彩色海洋的女声再次响起,极其清越,极其高昂,极其嘹亮。
    来啊!美丽的新娘!
    看看你英俊的情郎
    叫他背你过那
    高高的山岗!
    在雪鸟般拔地而起的歌声中,图勒冷峻的首巫抱着他羞涩的新娘,走完漫长的红底金经长毯,穿过肋骨群山,抵达巍峨、陡峭、高耸的圣雪山山脚。
    所有彩旗绸布,到这里就没了。
    黑石白雪的圣山矗立着,俯瞰着、被旭日披上霞红的新衣。
    图勒部族的其他人,抵达山脚后,就不再陪伴新人上前了。
    部族的牧场在山脚,牧人的屋子却在圣雪山上。
    从山脚到即将一起居住的雪屋的路,要由新郎抱着新娘登上去,不能让新娘的裙摆沾染尘埃。圣山高峻,要是住得太高一些,抱个人走这么一遭,能活生生把体力不行的小伙子给累死。
    完整登上圣山顶的路,被称为鹰道。
    意思是苍鹰才能飞到的地方。
    首巫的屋子,在鹰道的尽头。
    站在鹰道的起点。
    师巫洛拨了拨怀中阿尔兰的头发,想要他跟自己一起看圣山的红霞雪原的人们都认为,一起目睹圣霞的新人,会幸福一辈子。
    小少爷羞得厉害,任他怎么拨弄。
    死活不肯抬头。
    他戴着的绿松石珠链坠在师巫洛的脖颈处,师巫洛便把那条珠链缠在自己的指尖。
    踏上鹰道。
    仇薄灯悄悄抬起头。
    霞光照过他的脸颊,他的视线一对上站在肋骨山群组成的大峡谷里的图勒人群,立刻又把头埋了回去。
    动作细微到,图勒巫师以为只是风吹动他的发珠。
    中原的小少爷不懂图勒的习俗,许则勒可是一清二楚。
    他现在格外怵图勒首巫,一抵达族落,立刻跟被火烧了屁股一样,蹿出冬牧队伍,自己先溜去找相好的了。两人久别重逢,一肚子肉麻话要说,竟然都没提到要紧事。鼓乐一响,许则勒就傻了。
    心说:坏了!
    真要完!
    这压根就不是庆祝冬牧顺利的乐曲,分明是共毡礼的乐曲!
    一问,许则勒就叫了声亲娘!
    首巫真真真不干人事,动作这么快!他还在想,怎么送个消息出雪原,他就直接把仇小少爷抱上鹰道,要举行共毡礼了图勒在上,饶了他吧!他只是个可怜的、无辜的、弱小的游记家啊!
    怎么就让他碰见这破事?
    眼瞅图勒首巫换了猎装,在部族勇士的簇拥下,离开圣雪山,许则勒脸都白了。
    这是共毡礼的倒数第二个环节。
    新娘坐在屋子里等待。新郎则要在比武中,为她亲手猎来晚上的毡毯,向她展示自己的强大以此证明他能守护她。新娘将把自己全然交付出去,他们将在鲜血未尽的毡毯上相爱。
    从天黑到天亮,再从天亮到天黑。
    如最原始的兽,也如最纯洁的人。
    许则勒:
    且不提仇家小少爷能不能受得住,单这事让仇家知道了
    那绝对要中原和雪原血战啊!!!
    许则勒是半点都不觉得,号称横扫人间第一家的东洲仇家,会管它什么禁忌不禁忌的。
    他们向来只有一个信条:先杀再说。
    许则勒急得团团转。
    阿玛沁问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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