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结在图勒巫师身上的鲜血,进到温暖的屋子里后,逐渐融化。
    嘀嗒。
    一滴血自他鹰翼般的眉骨落下,滴到仇薄灯的眼尾。
    仇薄灯几乎是立刻就溢出了眼泪任谁眼皮边滴到一滴血,都不会好受。泪水冲开血滴,一些晕染开,一些顺着他白玉般的脸庞往下滑。
    血!血!
    他难受得几乎要哭了。
    图勒巫师松开他,带着刀茧的指腹按上眼尾,将它擦掉,不算轻柔。
    仇薄灯从中捕捉到了什么。
    我、我我我摔到了!他急急地抓住那一线机会。
    只是
    仙门第一世家对小少爷的溺爱毫无底线,他要星星,就把太阳和月亮一块儿摘下来。他压根就不需要像其他人那样,费尽心机,才能从别人那里诓骗到一星半点的甜头。他就是泡蜜罐里长大的。
    他根本就没说过谎。
    我疼。他不安极了,紧张得眼睫毛不住颤抖,我、我摔到了,磕到树根上了那树太硬了
    小少爷说谎的水平烂到家了。
    笨拙得一目了然。
    图勒巫师一言不发。
    却松开仇薄灯的手腕,起身去拿药。
    仇薄灯恨不得自己真的摔伤了!可偏生刚摔的那几下,都有厚厚的积雪和落叶垫着,哪来的伤啊?他一伸手,胡乱去一边的斗篷手指指尖刚刚碰到厚实的绒布,连抓都没来得及,就被扣住了。
    火光照在图勒巫师脸上,苍白得不似活人的肤色,眉骨与颧骨处的血。
    他冷厉的怒气形如实质。
    又薄又冷的唇线扯得笔直。
    说谎
    一而再,再而三。
    火光印进银灰的眼眸。
    冬牧队伍驻扎的露营地。
    等待首巫和其他勇士回来的图勒族人们,正在给新晋捕获的羚羊和驯鹿打上标记以此说明,这些羊群和鹿群从此属于图勒。
    一头冒冒失失逃跑的羊羔被寻了回来。
    它站在羊圈里,睁着眼睛,看牧人们烧红铜烙铁按古老的习惯,牧民们会往逃跑的牛羊身上重复烫下一个又一个新的烙印尽往最深最敏感最疼的地方儿烙印,非叫它从此以后,就连看到红日都要战栗匍匐不可。
    不过,有几头雪山绵羊,倒不是他们这次冬牧的收获。
    那是他们的首巫大人,专门为漂亮少爷寻来的。
    中原来的小少爷挑剔。
    图勒人日常喝的牛羊奶,他一口下去,再好都能吐个干干净净。部族的勇士就没见过他这么娇气的,最后还是他们的首巫大人找到刚下第一次崽的雪山绵羊,专门取那没有沾过腥的新羊乳。
    还要守在火边熬开。
    熬成细腻雪白、不硬不软的块儿。
    坏脾气的小少爷存心折腾首巫,就蹲在旁边,细声细气地提要求。
    首巫大人握掼刀与箭的手,指节修长,戴着沉黑冷硬的扳指。
    他持着铜勺,面无表情,在小少爷鸡蛋里挑骨头的声音里,不厌其烦地搅开的雪山羊乳。它们在青金色的铜锅里熬煮,咕噜咕噜地冒出隐秘的水泡,一层一层地泛开细细的沫。一直熬成细腻的、嘀嗒的、小少爷拧着眉头,挑剔半天挑不出毛病的块儿。
    说实话,这还挺
    挺不可思议的。
    图勒的勇士们一直觉得,他们的首巫大人,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苦修士。
    住在最冷的山巅,不带一丝活人生气。
    放以前,要是有人对他们说,首巫大人会耐心地坐在篝火边,替谁熬一锅新羊乳。图勒勇士非笑掉牙不可。
    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
    前几天,补给点的篝火边。
    恹恹了大半天的中原少爷拈着瓷勺,小口小口地吞食他饿坏了,破天荒把羊乳沫沾到唇瓣上了。他自己没发现,首巫俯过身,用带茧的指腹替他拭去。
    教养良好的世家少爷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含含糊糊说了声什么,就低下头去。
    大家都清楚地看到,沉默冷峻的首巫,罕见地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首巫大人救回阿尔兰了没。
    返程的猛犸急速奔跑,迅速追寻大部队。
    与第一天相比,整个木屋已经变了个样子:
    地面铺满了厚厚好几层雪狼皮,门窗处挂起了叮叮咚咚的红珊瑚、绿松石、黄琥珀、蓝宝石珠帘儿,角落里除了铜炉还摆上了一二张菱形花纹的坐垫华丽漂亮得活像悬崖上的苍鹰忽然转了性,学起灌丛小鸟的做派。
    唯独那张镀银的鹿骨面具,依旧挂在正墙的高处。
    俯瞰一切。
    雪原巨狼的毛又长又茂密,硬生生被揪成一缕一缕。
    图勒勃额扳指铭刻着复杂冗长的专有名词,雪原之神图勒的代行者,至高的部族巫师,冠以伟大的降落意象的名字西洲语系弯曲抽象的文字,经由匠人之手,在冷硬的骨玉面起伏
    篝火边,图勒巫师曾强硬地要他记住每一个弯曲,每一个转折,每一道起伏。
    名字环绕扳指。
    一圈又一圈记忆进灵魂。
    指尖贴指尖,指骨扣指骨。
    图勒巫师的声音落了下来,清冷而低沉,像个古老的、岩石般的誓言。
    阿尔兰。
    第16章 幽暗
    雪原陷入一片白色的幽暗。
    群山在远处屹立成巨大的剪影,起伏的线条锋利得像弯刀。冰川每年都在移动,重塑高原的地表,留下大片大片崩解的岩石。忽而图克河奔出峡谷,撞开平坦的雪野,洗刷着破碎的冰碛床。
    它们塑造出巨大的盆地、深深的沟壑以及雄奇的山脉。
    任何一个踏足雪原的人,都要为它的壮丽、古老、圣洁和狂暴所震慑。
    一只秃鹫冲天而起。
    猛犸沿忽而图克河前进。
    披挂的鹿旗被风扯动,木屋与旗脚一起起伏,窗户门扉缝隙透出的光。
    火光照出图勒巫师【面部骨骼】的阴影,落进银灰的眼眸里,他带着森林那场厮杀过后还没散尽的鲜血气息,唇线紧绷,【脸颊】的肌肉因克制而越发鲜明。【审核哥哥姐姐,什么都没有啊,火光照在脸上,求求惹,明鉴啊】
    仇薄灯看不见巫师低垂的眼睫,也看不见银灰眸底是什么情绪。
    他委屈狠了。
    雪原部族的神秘巫师指节缠绕着他的头发,声音低沉。【审核你好,这是手指缠绕头发,没有任何脖子以下】
    图勒圣洁的降落阿尔兰。
    巫师的语言比部族人说的更晦涩。
    那仿佛是一种唯有大巫才能掌握的古老语言,每个音节,都带着远古的神秘力量。
    火光照出象屋屋顶的年轮。
    图勒巫师的小木屋和先前相比,已经变了一个模样。
    【以下单纯地对木屋前后对比的描写,请审核明鉴】
    悬挂在窗户上的红珊瑚、绿松石、黄蜜蜡串起来的珠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跳动成一片色泽鲜明的流光雪原的苍鹰学着灌丛小鸟的做派,叼回来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把自己的巢穴装饰得像模像样。
    不论是叮叮咚咚的珠帘,还是木编的食盒。
    亦或者是其他的,一样一样,不知不觉间多起来的中原摆设,全都透出沉默的、生疏的讨好意味。
    被讨好的对象无动于衷。
    它逃走了。
    只是再怎么样,苍鹰始终是雪原凶狠的猛禽,与仁慈,与软弱,与犹豫毫无关系。
    它们从不放走猎物。
    风、白雪。
    冷雾蒙蒙的世界。
    天地之间的白毛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山群在远处呈现出银灰的轮廓,神女的忽而库图河环绕盆地缓缓地流着。
    分出来的这一小队猛犸象群在第二天下午赶上了大部队。
    象群的步伐慢了下来。
    它们在平坦了许多的雪野上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前。绣有部族图腾的象鞍垂下彩色的络子,络子底端系着的银铃铛伴随着沙沙沙的踩雪声,渺渺忙忙地响着。象背上的木屋也跟着平缓下来。
    天色大亮。
    沙尓鲁笃笃笃地轻轻敲了两下门。
    木门开了。
    它长长的象鼻灵巧地一卷,将送过来的新食盒递了进去。
    木屋里最上边两层的狼皮被抽走了,只剩底下的几张叠了叠,全铺给中原来的娇气少爷了他睡得正沉,精致的脸蛋陷在充当枕头的黑袍里,眼尾依旧红红的,睫毛依旧湿漉漉的。
    图勒的巫师坐在旁边,低垂着眼。
    他量了量仇薄灯的脚踝。
    第17章 喂食
    猛犸象群赶上大部队的时候,第二支人数不少的队伍抵达前夜的森林。
    十几组人同时开挖,一直挖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终于有人从血肉、碎骨、木屑混杂的古怪冻土层中检出有用的东西。
    王子,是图勒部族。
    说话的苍狼弓箭手恭恭敬敬地将一支沾血的黑羽断箭捧给站在深坑边上的人。
    被称作王子的人,身高将近一丈二,魁梧得宛若传说中的巨人。肤色近乎赤铜,浓密的褐发用彩色的绳子编织成大大小小的辫子,辫子末端系着青铜细环,再一并而束到脑后。腰间左右各斜挎着一柄大得惊人的铜斧。
    他抓起断箭看了一眼,便将它递给身边站着的一位身着青圭衣衫的中原男子。
    两人叽里咕噜地交谈了几句。
    旁侧负剑而立的一位女剑修出声问:情况怎么样?
    这位女子容貌英丽,身穿黑锻镶边的仄领窄袖劲装,背负赤鳞龙纹松木剑,气质冰寒,一看便知道是个经典的剑修人狠话少出剑快,能动手绝不哗哗。只是此时不知为何,她的眉宇间带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忧色。
    雁姑娘,青圭衣的男子道,突兀木王子说,派出来寻找贵少爷的狼骑分队已经找到了。他们遇上了图勒人。
    雁鹤衣扫了一眼面前空白的雪地,眉头狠狠一跳。
    从表面上看,雪地极其平整,极其洁白,安宁静谧。但一挖开,就能看到雪地下,木屑与血肉白骨均匀地破碎,混合在一起,犹如某种搅拌均匀的土木材料以中原名门的目光来看,这种杀戮手段血腥到了极点。
    雁鹤衣不关心狼骑到底遇上的是图勒人还是什么人,她只关心一件事。
    沈先生,那我家少爷呢?
    雁姑娘请放心,青圭衣衫的男子急忙道,出发前,苍狼部族的萨满大人已经说了,贵少爷虽身处险境,但并没有生死之危。依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仇少爷应该是被图勒部族虏走了,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没有性命之忧?
    雁鹤衣的眉头再次狠狠一跳。
    以她家少爷的情况,自个流落到这雪原中,哪时哪刻不是生死之危?
    再说了,那什么图勒部族,谁知道是些什么未开化的野蛮人!中原世家与雪原部族的差异堪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自认为并非挑剔之人,这几天随苍狼部族一起找人,都无法适应。
    茹毛饮血,臭气熏天,粗野不堪、鄙俗蛮民
    短短数息间,雁鹤衣已经将一堆词对应到了还未谋面的图勒部族身上。
    一想到自己看大的小少爷竟然很有可能落到这种人手里,雁鹤衣顿时心急如焚,却又毫无办法。
    因为,极地雪原,是个十分古怪的地方。
    它之所以被称为荒寒之囚,不仅仅是因为修士一进入这里,修为立刻会被压制,更因为它本身就是个近乎囚笼的与世隔绝之地雪原的灵气、风水与中原有本质的差异,一旦进入雪原,所有芥子袋、所有乾坤戒、所有传音符、传讯玉
    统统立刻失效。
    想要将消息从雪原传出去,只能采用那些最原始的办法,想要找人,亦是如此。
    如果不是前两日,恰好遇到出身东洲平塘沈氏的分支主事,沈方卓,并通过他,得到雪原信仰兽神的苍狼部落的帮助。此时此刻,雁鹤衣恐怕已经愧疚得拔剑自尽了外来者想要在茫茫雪原找到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说话间,苍狼部族的突兀木王子又低头,叽里咕噜地同沈方卓说了一通话,然后看向雁鹤衣。
    他说什么?雁鹤衣问。
    沈方卓面不改色,拱手道:突兀木王子说,图勒部族是他们的仇敌,以卑鄙的手段掌控雪域之门已久。眼下仇少爷受图勒部族威胁,大家都有共同的敌人,他们愿打破祖先的禁令,与我们合作。
    雪域之门。
    雁鹤衣的眉头皱了皱:我只是小少爷的护卫,这种事轮不到我拿主意。
    雁姑娘说得是,沈方卓笑道,此事非同小可,自然非你我二人能够参与的。在下的意思是,既然突兀木王子有如此诚意,那不如您写封信,将此事告知仇家诸位大人们,由小可设法送出雪原。而小可也自修书一封,将此事禀报家主。
    顿了顿,他又道。
    雁姑娘放心,突兀木王子答应,不管此事如何,眼下都会继续广派人手,对贵少爷进行搜救。
    雁鹤衣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突兀木王子吹了声长长的呼哨,分散在雪地周围的部族勇士立刻收拢过来,整装准备再次出发。
    沈方卓略一欠身,请雁鹤衣登上沈家的飞舟先行。
    狼骑汇合后,轻舟缓缓起飞,狼骑寻林,飞舟扫野状似尽心尽力。
    沈大人。眼见轻舟已经飞高了,跟随在沈方卓身边的侍从压低声,为什么不直接去拦截图勒部族?我们不是知道他们的路线吗?若时间一久,仇家少爷万一真的他欲言又止。
    仇家
    那可是以护犊子和不讲理出名的仇家。
    万一拖的时间长了,仇家小少爷真的出事,那他们发起疯来,恐怕连图勒带沈家,一个都别想活下来。
    他就该出事,沈方卓冷笑,他不出事,仇家跟雪原怎么打起来?
    侍从睁大眼,面露惊愕。
    沈方卓瞥了一眼他:这是家主的意思听说,仇家正在召集人手,准备大举进入雪原。说着,他移开目光,望向前方,不过,这雪原都与中原相隔绝了这么多年,仇家想进来,可没那么容易
    仇家是东洲第一世家没错,但未必所有人都愿意让这个第一世家长久下去。眼下,仇家小少爷出事,仇家想要踏足禁地,就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换句话说,这个雪原,仇家想进?
    可以。
    但代价,恐怕就没那么好承担了。
    树大招风啊
    侍从自沈方卓的话中隐约察觉到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可若要是仇家小少爷没出事呢?侍从犹豫地问。
    沈方卓冷冷一笑。
    他可以幸存,也可以不幸遇难。在雪原,想活可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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