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着黄金打造的鸟笼,繁花似锦的花园不待,非要到这冰天雪地的残酷大自然里来。
    它又被雪原的猛禽攫住了。
    仇薄灯挣扎着,被轻而易举地按住了。他睁大了眼,不想让泪水涌出眼眶,漂亮的黑瞳被洗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视野里,图勒的巫师,雪原部落的神秘首领,又一次遮蔽了所有光线。
    他太高了。
    雪原部族的体格相对中原人来说,实在是太过高大了。
    哪怕坐下来,依旧比仇薄灯高了许多。铜炉的火光只能照过他的肩膀,在木墙投出一片山岳般的阴影。
    仇薄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对方又冷,又沉默。
    古怪得像雪原的岩石。
    忽然,仇薄灯的瞳孔略微地放大了。
    图勒的首巫,触及那些红凤留下的抓伤。
    他坚硬的骨节蕴藏可怕的力量,但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手指按过的地方,不知名的草药抹开,先是有一些冰凉,随即很快地暖了起来,就跟有一团暖洋洋的火顺着指节的力道扩开,舒缓挫伤淤血的血管
    疼痛,连同渗透进骨头缝隙里所有的冷气,都在被迅速驱散。
    对方在给他上药。
    动作出奇的轻缓。
    和鹤姐姐她们柔软的手指完全不同,男人的指腹带着一层老茧,划过时,有些沙沙的粗糙感。等到暖意化开,渗透进淤青里后,指腹的力道逐渐加重,但始终维持在一个能够忍耐的限度。
    可还是有点疼。
    甚至还有点
    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特别是当手指落到最大的一片淤青处时那是红凤利爪的中趾留下的,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了。少年的身形纤秾合度,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但同时绝非枯柴棒的干瘦。
    是典型的腰如尺素,可以只握。
    仇薄灯感觉到对方的动作出现了轻微的停顿。
    脸瞬间烫了起来。
    他就算再不知人事,一些本能的直觉还是有的。
    别、别碰!我自己来!他去推图勒巫师的手,甚至连我自己来这种能叫东洲诸多熟知他骄奢程度的人大跌眼眶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可是连颗纽扣没都自己扣过!
    图勒首巫没有说话,没有反应。
    依旧在继续上药。
    仇薄灯用尽全力的推他,也没能让他的手腕晃一下。
    粗糙的、温暖的。
    仇薄灯难堪地咬住唇瓣,抬起手臂,交叠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减轻这种羞耻感了木屋屋顶的火光摇摇晃晃,古老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快点结束吧,他胡乱想着,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羞耻的了。
    就连鹤姐姐她们,也没有过这么给他上药啊!
    可怜的小少爷又弄错了一件事:
    这并不是最令他崩溃的。
    你干什么!猝不及防被翻过身,仇薄灯几乎要直接弹起来,头顶碰到男人冷硬的下颚,对方的呼吸落到发梢,白净的脸颊彻底烧了,烧成了比白瓷在窑炉里还彤亮的红色。他拼命挣扎。
    手指先是按到对方布满刀茧的手指,指尖残留一点余热,仇薄灯立马像被烫到一样抽开;后是胡乱去撑地面,按到自己轻薄丝滑的衣物,不仅没能撑起身,还差点磕到自己的下巴好在一只手及时托住了他。
    尽管仇薄灯宁愿自己去磕那么一下。
    猛犸群在稀疏的冷叶杉边沿跋涉。
    它们背上驮着一座座小木屋,木屋的门窗都紧闭着,只打缝隙里漏出些许橘黄的温暖灯火。其中一座,隐隐约约传出些许低低的,似怒似羞的声音
    似乎是气急了,甚至忘了害怕,失口嚷了一句:都说了!我自己来!!
    随即那声音变打了颤。
    风一吹就碎了。
    雪原的夜已经深了。
    猛犸象群经过一条蜿蜒的长河,河面一半结冰,一边还在流动,白雾腾腾。寒冬笼罩四野,平地丘陵高山,都披着雪,入夜后,泛着幽幽的半紫半蓝的微光。针叶林像一位位沉默的巨人,注视跋涉的行人。
    该睡了。
    木屋里还铺着仇薄灯那件皱巴巴的,鲜红的烟罗氅。
    中原来的漂亮小少爷蜷在大氅上,不知为何绷紧了身,可怜地缩成一团,只拿背对着屋里的另一个人。又厚又重的黑袍,把他盖得严严实实的,尽管如此,黑袍依旧暴露了某些起伏的线条单薄的,凹陷的,修长的他其实不该这么睡。
    图勒的首巫拨暗了铜炉的炉火,把它放在不会被碰到的角落。
    动静惊动了某只惊弓之鸟。
    别过来。
    小少爷紧紧抓黑袍,一下翻过身,只露出个脑袋,警惕地盯着屋里的另一个人。
    从他松散零散的头发里隐约可以看见到现在还是红的耳朵。他语气又凶又怕,却没有察觉自己在警告别人时,还盖着别人的衣服有什么不对。
    原谅他吧他自己的衣服散了一地板,乱七八糟像朵散开的花,从黑袍底下露出一星半点绮丽的色彩。
    师巫洛从半蹲的状态起身,靠近他。
    他立刻贴到墙壁上,连后背淤青处撞到木板的疼痛都不管了。
    师巫洛停下来。
    他微微低垂头,眼眸的银灰像没有感情的刀锋。
    仇薄灯其实很困了,一路各种惊吓让他精疲力尽。对方不知为何放过他,劫后余生,倦意潮水一般,一波一波朝他涌来。但残留的恐惧,让他勉强撑着眼皮,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对方。
    万一、万一对方没想放过他呢。
    其实就算真的是这样,仇薄灯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办法。
    片刻。
    男人果然过来了。
    仇薄灯脊背紧绷,全身几乎僵硬了,但对方只是在他身边躺下,一伸手,把他困进怀里。带茧的手指轻轻放在他的脖颈处。
    大概意思是:
    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答疑时间:想做,有伤,放过他了。
    ps:药是为了给娇娇驱寒气和涂伤,第一章 打飞娇娇短刀的石头是阿洛弹出去的。雪山之鹰初次衔花,经验为零,怕力道太大打伤他.jpg
    第9章 想跑
    仇薄灯警惕地盯着距离很近的图勒巫师,铜炉放得远了,薪火黯淡,投过来橙红的光,镀出异域比中原更深刻的脸庞轮廓,深而冷的眼窝,苍白的肤色渐渐地,倦意主宰了眼睑。
    落到肩边的呼吸逐渐均匀。
    很轻。
    比一只蜷缩睡觉的猫重不了多少。
    图勒巫师睁开眼。
    转头看自己圈起来的战利品。
    中原的小少爷已经睡着了,浓密蜷曲的上下睫毛覆在一起,弯弯两排。它们被泪水浸得湿透,它们的主人却只能在弄湿它们的人臂弯里入睡。
    师巫洛以指尖拨弄那两排长睫。
    猛犸象在冰河旁的石滩行走。
    极寒下,水成了冰楔,打进岩石的缝隙里,沉重的象足踩上去,立刻裂成好几块。象背上的木屋随之一起一伏。
    图勒族人习惯了这种颠簸,除了值守的人,个个呼呼大睡。
    可仇家的小少爷没遭过这种罪。
    以往他乘坐的马车飞舟,全是成百上千家天工铺子一起绞尽脑汁设计的。行起来如履平地就不说了,还要在车厢船仓的软塌铺上一层又一层松软的垫子,力求不让任何一道木棱的凸起烙到他。
    眼下,木屋颠簸就算了,睡的还是只铺了件外氅的木地板。
    他睡得不好。
    秀气地、不高兴地蹙起眉。
    如果不是实在太累,早就难受醒了。
    师巫洛把他抱起来,放到自己身上睡梦中的仇薄灯迷迷糊糊觉得身下好像多了层垫子,比刚刚好受多了。他挪了挪,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接着沉沉睡去。
    身上的少年终于不再动了。
    师巫洛把手放在仇薄灯背上,指腹按着他清瘦的骨嵴,一节一节向下,像所有占有欲极强的野兽,在巡视自己的领土。
    指腹在最后一节骨嵴处反复摩挲。
    这里
    有他打下的烙印。
    猛犸群在雪原跋涉时,一封信以隐秘的方式传出了雪原,传到西洲的一处典雅庭院。
    准确一点说,是庭院的暗室。
    这是一间能让所有道学家骤然色变的暗室。
    暗室的墙壁挂满了一幅幅令人面红耳赤的秘戏图,工笔精湛,花样百出。画者很谨慎,没有画出主人公的脸,但从身形来看,显然是同一个人。除去这些画和诸多别有用途玩意,还有一个鎏金的铁笼,铁笼的栅栏垂着一条带项圈的链子,透出某种狎昵至极的意味。
    唯一与暗室格格不入的,是在案前提笔作画的人。
    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东洲的纨绔有纨绔之首,俊杰也有俊杰之首。
    巧的是,他们是一对表兄弟。
    世家之间,多有通婚。仇家小少爷的娘亲,便出身洳南薛氏。但与仇薄灯的骄奢无度不同,薛家家教极严,仇薄灯的表哥薛湘城年纪轻轻,便已是有名的东洲八君之首。为人处世,皆为上品,时人赞其潇潇如竹,皎皎如月。
    跟穷奢极欲的仇家小少爷,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鲜明对比。
    然而,眼下,这位风评极佳的君子,却在暗室里,拢着雪白的大袖,以参加清谈时的文雅,画一幅春图东洲世家子一看身形,就知道画中人是谁。
    工笔轻转,春风得意。
    薛湘城的确志满意得。
    仇家看得再牢又有什么用?正所谓百密一疏,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家人里竟然会有谁对小少爷生出了邪念。
    可惜,不知道仇堂渊那个老家伙最后是不是察觉到什么,面对寒潮,硬生生选择把飞舟开进雪原。
    否则,不出三天,人就该送到宅子里来了。
    不过没差。
    仇棠渊怕是老糊涂了,真当所有世家都没把手伸进雪原。就算进了雪原,只要不死,他照样有办法找到,至于死了
    薛湘城脸上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阴翳。
    要是死了,那也好。
    他得不到的,别人更休想得到。
    将笔丢进竹筒里,薛湘城退后一步欣赏自己的画作他窥视仇家的表弟已久他的表弟,他明珠一般的表弟。分明是最有资格嚣张跋扈的,却从未侵占过别人一丝一毫。
    骄纵又柔软,明媚又张扬。
    岂不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以笔作刀,吃人于无形的伪君子来得强?
    真可笑,世人尽喜欢把虚伪称为高尚,把赤子称为荒唐。
    薛湘城觉得,可能是因为,越美好的东西,越容易激起人们心中的黑暗瞧,他可怜的小表弟身边,不就有他这种恶狼,处心积虑地徘徊,舔舐獠牙?
    薛湘城的志满意没能持续多久。
    随着一封密信送进暗室,笔墨纸砚顿时统统被扫到了地上。他的暴怒,席卷整个暗室,震得墙上的挂画哗哗作响。
    送信的心腹头低得几乎要贴到地面,根本不敢看两侧的工笔画一眼上个不小心看到的,已经被剜去眼睛,活生生炼成了人蛊。
    图勒薛湘城怒极反笑,一群蛮民,竟敢坏我好事?!
    他阴翳得脸庞扭曲。
    哪里还有一点湘君风度。
    不过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弹了弹袖上沾到的朱砂,若有所思。
    东洲来的飞舟快到了
    他一撩衣摆,跨过门槛,恢复成以往风度翩翩的模样。
    温文尔雅,唇角带笑。
    也是,该去接姑姑了。
    猛犸群在第二天下午抵达冰河的三角洲。
    三角洲上有几间很显眼的石头屋子,是图勒部族的落脚点,里边挂满了冻肉,储满了烈酒。图勒人一抵达这里,就开始生火,烧水,宰杀驯鹿,熬煮羊肉。他们往肉汤里加入一种特殊的苔藓,用来除去腥味。
    一直忙活得差不多,仇薄灯才被笃笃笃的敲门声吵醒。
    醒来,还有点懵。
    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他没怎么睡好。
    一开始是觉得床榻又硬又晃,难受得要死,后来好不容易床榻变得舒服了,又开始做梦了,梦到雪原的风,无孔不入地刮过他的脊骨。奇怪的是,不怎么冷只是像冰楔作用下,渗进石头缝隙的水,在结冰,在膨胀
    骨头的缝隙被那股气息填满了。
    醒来犹自残留一股说痛不痛的刺麻。
    仇薄灯眨了眨眼,视野逐渐清晰起来,抛光的橡木,一圈又一圈的年轮,忽明忽暗的炉火
    昨晚的记忆潮水般的涌来。
    他的腾地又红,又白,纤长的手指一下紧紧抓进厚重的黑袍里,意识到自己抓着谁的衣服后,又立刻甩开。
    他猛地坐了起来,绷起脊背没有人,木屋里除了他没有人。
    那道压迫感极强的身影不在这里。
    铜炉倒还在烧。
    里头填的顶好的冷云杉发出细碎的声响。
    仇薄灯慢慢地放松下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身下铺的已经不再是他的烟罗氅,而是厚厚好几层银色的狼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去好血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换的。至于是谁换的
    仇薄灯压根就不愿意去想。
    他茫然地坐在木屋里,把饱满的唇瓣咬出一个又一个齿印。他想回家,不想被总之就是不想再待在雪原里了。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仇家把他护得太好了。
    飞舟出事开始,经历的一切,都是他以往从未遇到过的甚至说,他根本就没想过,会有那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笃笃笃。
    叩门声还在响。
    隐隐约约能听到外边营地的喧哗,仇薄灯一下回神,手忙脚乱地找衣服他在角落找到了它们。
    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
    沙尓鲁用它长长的鼻子敲了一会门。
    里边没有动静。它又黑又亮的眼睛困惑地看着准备勺汤的其他人,又开始敲门,其他人已经开始捞肉了,里边的人还是没动静。它晃了晃脑袋,原地转了一下,急急朝主人的方向赶去。
    图勒族人们扯着嗓子朝它喊:喂,沙尓鲁,不用去找首巫大人啦!
    沙尓鲁!你待着就行!
    笑闹中,有图勒勇士眼尖,看见首巫大人过来了,急忙捅捅身边的兄弟,让他们收敛一点。好在首巫大人只扫了他们一眼,便直接上了木屋。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不愧是单身多年的首巫大人的神色。
    果然。
    小美人这一路都别想从猛犸背上下来了。
    一两个抱着赌个大的心情,押注美人下得了象的图勒勇士无可奈何地开始解佩刀。
    他们刚要把佩刀交出去,首巫大人竟然又下了木屋,站在雪地里,展开双臂,似乎似乎是要接人?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木门就又被拉开了。
    中原的漂亮少爷换了图勒部族的衣服,一手抓着衣领,一手抓着猛犸背鞍上的绳梯,慢吞吞地下来。那绳梯是按图勒人身高配备的,离地面还有近一人高的时候,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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