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男人嗯了一声,热气吐在他的耳后,便没有再说话。
    柯伊微微蹙起眉,为什么楚修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可如今并无战事和时疫,有什么值得他烦心的呢。
    除了他的病。
    他刚想转身,却被楚修牢牢的抱住,心中刚起了疑惑,又被扯开了思绪。
    阿伊,如果治病不痛,你会愿意吗?
    柯伊闭上眼睛,哪有这样的好事,陛下说笑吧,怎么可能不疼。
    如果有办法呢
    那我就治。柯伊随口道。
    他只当楚修在哄骗自己,寒毒发作起来,一切麻痹自己的药物都无用,更何况惨烈无比的拔毒
    楚修又把他搂得紧了些,明天我送你回家。
    柯伊呼吸一滞,过了一会,轻轻说了一声好。
    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父亲和兄长,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自己活不久了。
    所以迟迟拖着。
    忐忑许久,他索性不想了。
    等青年睡沉,楚修缓缓地起身,手肘靠着枕头,静静地望着青年。
    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一看阿伊。
    之前让阿伊试针,针头的药液多加了乌头草会导致体温升高,于是他也用上了。
    如此一来,他便不用担忧阿伊被抱着不舒服。
    极淡的月光照进,男人的五官俊美深邃,恍若神铸,然而他的脖颈和下颌边缘,却攀升着深青色,极其诡异的花纹。
    第二天,柯伊起早,特地用铜镜观察了一下自己,原本想确认自己有没有病色,结果在眼尾发现了一枚红痣。
    咦,他明明记得昨天没这枚痣,怎么一夜之间长了出来。
    他蹙眉,按了按,不痛不痒,也就随它去了。
    宫女送来衣物,是很厚的棉衣和披风,他正穿得吃力,一双手突然接过他手上的披风,罩到他的身上。
    柯伊一抬头,看见是楚修,怔了怔。
    仔细一想,从那天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在白天看见楚修。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算了,或许是他的错觉吧。
    楚修整理了一下红色的披风,仔细地系好带子,目光掠过青年眼尾的红痣,顿了顿,又若无其事的移开。
    马车备好了,走吧。
    他直接抱起,走出殿门。
    柯伊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一抖,这几天一直待在殿内,熏炉没日没夜的烧着,原来外面居然这么冷了。
    不过他没待多长时间,很快就被放进马车里,隔绝了风寒。
    陛下,您穿得太单薄了。柯伊忍不住说了一句,握紧了手里的暖炉,冰冷的手指渐渐回暖,然后突然拽过楚修的手,把暖炉塞了过去,做完一切又后悔了。
    别开脸嘟囔道:又不是我一个人有寒毒。
    自己冷得瑟瑟发抖,怎么楚修和没事人一样。
    楚修低头笑了笑,把暖炉塞了回去,我快好了,用不上。
    马车驶出皇宫,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停下。
    柯伊坐在里面,纤长的睫毛扇动,望了一眼熟悉的宅院,迟迟没有动身。
    去吧,别怕。楚修摸了摸柯伊的发顶。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了马车。
    楚修望着青年的背影,衣袖下的手背青筋暴起,下颌黑线攀升,终于露出了痛苦之色。
    禁术又反噬了。
    体内的寒毒被勾起,隐隐有了提前发作的趋势。
    他压抑的咳嗽起来,弓下腰,按着软毯吐出一口黑血。
    都是他应受的,也是自己欠阿伊的。
    柯伊不知道马车内的情况,慢慢走上台阶,敲了敲紧闭的大门。
    过了一会,一位下人模样的打开了门,打着哈欠,大清早的,什么事啊,二二二公子?
    那人一怔,随即大声喊了起来,二公子回来了!
    柯伊正想往里走,看见大哥冲了出来,眼眶一红,径直跪了下去,膝盖还没接触地面,便被大哥托住。
    大哥。他咽呜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
    柯序按着自己弟弟的肩膀,手指颤抖,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中秋宴一别已有三个月,他无时不刻都在后悔,为什么要打柯伊一巴掌,他明明是那么懂事的孩子,肯定有不得以之处。
    他起初以为是楚修逼着他入宫,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上下打量,柯伊又瘦了,就算裹披风穿着厚厚的衣服,都能看出青年的清瘦。
    眼睛一酸,他的弟弟肯定吃了不少的苦。
    想到了什么,柯伊蓦地抓紧了兄长的手臂,急道:爹爹他他还好吧。
    他睁大了眼睛,看到兄长沉下来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的,不会的
    别乱想。柯序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弟弟的后背,爹爹他病情反复,就是
    话没说完,他又叹气,我带你进去。
    柯伊心口狂跳起来,不顾双腿的无力,跌跌撞撞地跟上柯序的步伐。
    进了内院,看见院子坐着的老人,猛地站住了。
    爹爹的头发,怎么这么白了。
    他缓缓的走近,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爹。
    老人睁开了眼睛,迟钝地转动眼珠,过了好久,口齿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柯伊愣住了。
    他原以为爹爹会打他骂他,让他再去祠堂跪几天都受着,但没想到会是这种喃凮情形!
    阿伊,你先起来。兄长过来拉他。
    他倔强的摇头,我不,爹爹他究竟怎么了。
    爹得了痴症。柯序拗不过青年,又重重的叹气,最厉害的时候连我都不认识,最近一年好了些。
    柯伊脑子嗡的一声,难以置信的睁圆了眼睛。
    痴症?
    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是不是自己的缘故,把爹爹气病了?
    你起来,其实爹的痴症很久以前便有预兆了。柯序蹲下来,对上青年雾蒙蒙的眸子,温声道,不是你的缘故,不必自责。
    喉咙像塞了支离破碎的刀刃,柯伊闭上眼睛,泪水滑落。
    头顶传来触碰的感觉。
    缓缓睁开朦胧的泪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抬起颤颤巍巍的手,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头。
    爹。
    他哽咽着喊了一声,却见父亲按着把手缓缓地站了起来,被大哥扶住,佝偻着腰,往里屋走去。
    柯伊颓然地低下头。
    爹爹不想看见他。
    是他不孝,忤逆父亲又渺无音讯四年,回来后又只剩两个月的寿命,无法为父亲尽孝了。
    脚步声突然又响了起来,他抬头,看着父亲被大哥搀扶着,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油纸包裹的东西,到他面前,塞进他的掌心。
    柯伊呼吸一顿,垂眸,油纸包着的,赫然是一叠月饼。
    起来吃月饼。
    父亲的声音含糊,他却听清楚了。
    中秋节爹给你留的。兄长轻声道,宝贝得很,谁碰都不行,一定要等你回来。
    心中一震,泪水啪嗒掉在油纸上,他唇瓣颤抖,喉咙底溢出哭腔。
    爹
    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混着冰冷的泪水咽下。
    柯序让先把父亲坐稳了,看着自己的弟弟伏在地上哭得不能自抑,实在拉不起来,只好叹气道:阿伊,陛下半月前派了太医过来,爹的病情已经好了不少,前天甚至一度清醒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悔恨,我居然才知道,四年前父亲罚你跪祠堂的原因,而且爹他说
    柯伊愣愣地抬起泪眼。
    说,他错了,不该拦着你。
    无论如何,你永远是爹的儿子,他会等你回来。
    阿伊。兄长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以后你不用顾及我和爹,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心中最后的防线崩塌,柯伊踉跄了几步险些没站稳,月饼的油纸被攥得皱起,哭得上接不接下气。
    可是可是他没多久可以活了。
    如果如果
    柯序把哭得站不稳的弟弟扶回房间,跨出大门,看见不远处停着的马车,眯了眯眸子。
    走近,他拱手行礼道:陛下,臣,有要事相告。
    第65章 暴君的深宫宠妃(22)
    柯伊坐在床铺上,抽噎着抹了一把泪,环视房间,摆设和四年前一模一样,桌子和地面一尘不染,被子是冬天的,干爽没有一点异味。
    很明显,房间时常有人打扫,被子是前不久换的。
    父亲和兄长,真的在等他回来。
    他垂下眸子,指尖轻轻抚上双腿,过了一会,蓦地起身,下了决心,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恰好撞见跨进门槛的大哥。
    大哥拎着满手的食材,笑了笑说刚才去买了菜,等会下厨,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柯伊望了一眼门外空空的街道,弯着眼睛嗯了一声,接过蔬菜篮子,往里面走去。
    他陪着父亲说了一会话,府里的下人挨个过来道贺,问这几年去哪里了。
    他只说去游历四方了,看完了外面的风景,也该回家了。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
    厨房飘来香气,他被按在餐桌边,大哥摆了满满的一桌子菜,有不少是自己喜欢的菜式,他眼睛一酸,又要哭。
    柯序用帕子擦了擦手,按住他的肩膀,叹气道:怎么那么会哭了。
    哭成这样,给他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我高兴嘛。柯伊揉了揉红肿的眼皮,绽放出笑容。
    这一幕四年来梦过无数次,终于成真了。
    他慢慢吃着,大哥一直给他夹菜,碗里都堆起了小山。
    父亲睡得早,吃完后便被下人扶着回房。
    餐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阿伊。柯序沉默了一会,终于把徘徊已久的问题说了出来,你还喜欢陛下吗?
    柯伊手指一僵,放下筷子,眼中出现迷茫之色,最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别乱想。兄长揉了揉他的头发,再过两个月多就过年了,这下可以热闹一点了。
    两个月。
    这三个字狠狠的戳中心脏,他低下头,手指交缠,轻声道:要过年了呀。
    收拾完碗筷回房间,柯伊有一下没一下揪着披风上的毛,出神地望着窗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猛地起身,推开门站在空无一人的院落中,轻轻说了一句有人吗?
    就当他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时,一道黑色的身影轻飘飘的落地,单膝跪在他的面前。
    请主上吩咐。
    柯伊吓了一跳,退后一步,意识到这就是楚修的暗卫,袖子下的手指收拢成拳,一字一顿道:请你和陛下说一声,我要治病。
    暗卫颔首,飞腾而起,消失在了黑夜。
    他回屋,掀开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心底像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闭上眼睛弯起了唇角。
    却没看到,眼尾的红痣突然深了深。
    然而此时此刻,皇宫的一间地下密室被推开,楚修走了进来。
    密室中央,赫然是一汪黑色的池水,隐隐透出诡异的气息。
    他脱了外袍,缓缓走进水池,面无表情,池水中像有活物,立刻沸腾起来,密密麻麻的黑线争先恐后地缠绕住他的身体,所到之处,皮开肉绽,下一秒又恢复如初。
    痛,好像有人用刀,反复划开肌肤,取出里面断掉的骨头碎渣。
    十天,他已经承受十遍这样的痛苦。
    马上就成功了,他的阿伊,不会再疼。
    一切都由他来承受。
    想到柯伊,楚修垂下眸子,才展现出痛苦之色。
    原来你喜欢我,比我想象的更早。
    阿伊的兄长说,阿伊为了和自己在一起,被他的父亲在祠堂罚跪,晕过去都没有改口,直到提及兄长的前程和他的子嗣,才答应他的父亲,不再喜欢自己。
    可是你知道吗,江山和帝位,我都不想要,什么子嗣,我也不想要。
    我只想要你。
    等这一池颜色稍淡,他爬出来,躬着背跪在地上,颈间诡异的纹路更加重了些,眼底血红,眉眼萦绕着黑雾,看起来格外邪气。
    沈云清拿着一叠纸走进来,淡淡道:一共十三种去毒的案子,你替你的阿伊试了六种,今天试试第七和第九种。
    他展开银针,望着跪在在地上,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的男人,语气毫无波澜,楚修,我很怀疑,你会比他先死。
    连夜找了南疆的术士,寻古籍改秘术,然后竭力缩短时间用在自己身上,又替他的那位试药,体内寒毒被勾起也不医治,任由它蚕食生机。
    他看了楚修改过的禁术,去毒的时候,一切的痛苦都会转移然后放大,投射到楚修身上。
    到时候那位的寒毒爆发和去毒的疼,再加上楚修本身的寒毒和禁术反噬。
    非死即疯。
    楚修把自己捆好,随着针的落下,全身肌肉紧绷虬结,闷哼一声,口腔弥漫着鲜血,就算死,我也要看到他好起来再死。
    他和柯伊都身中寒毒,只有他,是最好的试药对象。
    无论是十三种,还是一百种,他都会一一试过来。
    等一切结束,天已经蒙蒙亮,他回到天泽宫,强撑着批完所有的奏折,扶着桌子站起来,然后骤然倒地。
    全身上下的骨头,像被人活生生打碎了,又拼接起来。
    暗卫来禀,柯伊说愿意治病。
    那真是太好了。
    他用最后的力气爬上床,抱住柯伊盖过的被子,闭上眼睛,颈间的纹路蔓延。
    痛到极致,连昏过去都难。
    阿伊,你那四年,是不是也是这样难过。
    他想起来了,阿伊被抓回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二十文。
    二十文啊。
    阿伊现在在干嘛呢,回了家应该很高兴吧,不对,这会功夫他睡得很熟。
    他指尖颤抖着,取出阿伊绣的帕子,抱在怀里。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楚修花了好久。
    好想他的阿伊啊
    过了一日,柯伊进宫了,他披着去时的披风,推开门走到他的面前,睫毛轻扇,脸被冻得微白。
    楚修没有止住思念,一把把青年抱进怀里。
    柯伊怔了怔,手抬了抬又放下。
    他被楚修抱到了桌上,脸颊落下轻轻的一吻。
    回来了。楚修抵着他的额头,声音嘶哑。
    只有靠近青年,禁术的反噬才不那么厉害。
    柯伊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袖子,轻声道:我该怎么治。
    他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只是没有告诉兄长具体情况。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楚修抚上青年眼尾殷红的小痣,柔声道,别怕,真的不会疼。
    柯伊对上男人狭长幽暗的眸子,低头嗯了一声。
    他原以为楚修是在哄骗他,结果接下来半月,除了喝药,那位白衣公子偶然会过来为他施针,不知道是他医术高超还是别的缘故,根本没什么感觉,腿虽然变得不太方便,但还是能走。
    但他有预感,要想治好,绝不会这么简单。
    清晨,他喝完药,靠在楚修怀里沉沉的睡了过去。
    楚修给青年盖好被子,试了试暖炉的温度,握住那只柔软的手,强忍着蚀骨的疼痛,回到上林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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