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不喜弯弯绕绕地讲话,如今开门见山,连他自己却也觉残酷。
    可是这就是眼下他们的局面,答案似乎早已心照不宣。
    从大火烧起来后,当年谢剑尊留下的阵法就在被蒸腾出来的邪气中腐蚀,法阵上开出的银花已枯朽了几轮,
    这个阵法恪尽职守地守护了人间阴坑几百年,残阵的所在甚至比另两处还要安定。
    谁也不知道银花净化阵会在什么时候彻底破碎,伴随枯死的灵花,凌华宗的阴坑也将要失守。
    仙道盟既然想好了拿他们当靶子,又如何会留他们好过。
    至多,今日晌午。
    *
    苏知涯站在困阵前,望着他那昏沉中的小弟子。
    他其实并不能怎样记得十七的长相,当他被宗主从洞府拖出来,说有个小家伙在择选信笺上写,想要选自己当师尊时,苏知涯是很惶恐的。
    不论收不收,那小家伙一片诚心,也该见一见才是。
    大比收徒时,十七紧张,没人知道他这当师尊的,也非常的紧张。
    连看一眼也是匆匆,彼此都只留了个模糊的印象,哪怕后来拜了师,他们师徒相见的机会并不多,各自炼各自的丹,常以书信答疑。
    十七就像他在时光中逆流而上的一个倒影。
    他的灵根与他的性情差了太多,苏知涯很佩服那些能大胆迎着对方目光去侃侃而谈的同道,但却也不想再去勉强自己。
    在他内心深处,能让他不去恐惧的环境,也只有丹炉旁,火焰慢慢烧着的声音。
    那真的似乎有些寂寞,可是也极舒适,能给他带来无限的安宁。
    苏知涯的丹术还未大成时,他却总居无定所。
    诸多的宗门欢欢喜喜把他迎进去,却又惋惜着将他请出。
    苏长老啊,实在是太孤僻了。他们如是说。
    高人的孤僻叫作自矜,平平无奇的修士的孤僻,叫假清高。
    是乔岩收留了他。
    那时谢剑尊已经殉道而去,楚长老又在养伤,乔岩独自一人完成了当初他们心心念念的招生的大比,待到弟子壮大,也一个个亲自去面见他们这些长老。
    苏知涯是被一个并不怎么熟悉的同道拉来相陪的,他在太徽并不是一人不识,只是不到完全找不见人了,也没什么人会想到他。
    不过他自己也理解,倒也能沉下心炼丹。
    当初,他决定留下的原因,是因为乔岩说:人各有性,舌灿莲花虽看似好,也未必处处好,不过不同处境罢了,况且苏道友专心丹道,长年接济战火后无家可归的孤儿,又哪里比旁人差,若是不弃凌华宗,不过一山峰洞府,可暂居于此,来日若不愉快了,也可递交琥珀玉令,离去即可。
    乔岩当年在谢剑尊门下,所见所感最多的便是如何待人,他也本不是个左右逢源的人,甚至有几分死脑筋。
    但谢剑尊并没有什么不认同,只道真正的善于交际,不是对待有利于自己的人就八面玲珑,对无利于自己,甚至身份不如自己的人,则轻蔑不屑,那仅是一种精明的圆滑,何必去苛求自己迎合。
    剑灵亦一同听讲,认真说:小岩子以后什么人都要见,不喜欢的,对付对付就算了,那都是任务,遇上了混账,你回来后告诉我,去帮你夜里打他!若是拧巴自己去成了讨厌的人,太不划算了。
    那时苏知涯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加入了凌华宗。
    不成想,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他望着困阵中小弟子的面孔,转身去了传灯堂。
    堂内的灯台上,依然有大半的暗淡之处,可下方的灯盏闪闪烁烁,如同星河倒悬。
    也许十七已经真的不在了,属于他的命灯也已熄灭。
    是他这个做师尊的,没有保护好他。
    明明灯火中,苏知涯想起那存在他洞府里那一封封笔迹稚嫩的询问书信,恍然如隔世。
    维持一个宗门太难了,苏知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要轮到自己去做。
    可是再难,也要去做下去。
    只是事到如今,仙道盟势必将用凌华宗开刀,太徽大乱将至,他又如何能让这些凌华宗最后的幼苗摧折于风雨中。
    窗外明明该是旭日初升的时辰,天却不知为何还是蒙蒙亮。
    片片薄纱似的光落在苏知涯的衣袖间,他跪坐在传灯堂的高台前,眼中酸涩,却落不下泪。
    七日,楚长老和木道友离开仅过了七日。
    这修真界,已经彻底面目全非。
    苏知涯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用传音石录下,并通报各处弟子共证,复刻十份,埋于凌华各处,再外送出一部分。
    他没有乔宗主一样的修为,也没有那么多办法,更无世家背景的依仗,他的一口天赋的天火灵根,不过烧烧炉子。
    天总也不亮,苏知涯却捏诀,送出了传音符。
    他对阵法前的穆忻说:晌午之前,让所有弟子用楚长老留下的传送阵出宗,剑锋上的那些剑们也一并带走。出宗后,切莫聚集行动,也莫不顾性命去报仇,万不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下。
    他咬紧了后槽牙,尝到了口中血腥味,这才说了下去:就说是我说的,凌华宗弟子心若在此,不必有身份木牌,也不会流散。
    苏长老。穆忻的声音中含了哽咽。
    苏知涯知道她未尽的话,第一次压了语气,厉声道:你也必须走。
    法阵坚持不了多久,破碎后大火和邪流会席卷凌华,仙道盟虎视眈眈在外,想必要上演一场贼喊捉贼的戏码。
    还有那个十七。
    苏知涯深深吸气,邪气唯有银花阵可以净化,但此阵即便借住符咒开启,也要修士有相当的修为,苏知涯虽为长老,却还不足以孤身开阵。
    但绝不能放任十七投入阴坑,否则阴坑大火自此爆开,后果难以估量。
    在苏知涯袖子,里有一枚强行突破修为瓶颈的丹药。
    他握紧了那个小瓷瓶,长袖一展,俯下了身,向灯台行了个修士作别的礼。
    乔宗主,请恕苏某竭尽全力,却依然未护凌华长存。
    他以头叩地,正感额上冰凉的一刹那,只觉青石地面上猛地一亮。
    他只当是太阳出来了。
    可阵阵扑面的热气,却让苏知涯猛地瞪大了眼。
    这这这啊啊啊啊!
    难道
    是宗主,是宗主他们!
    匆匆跑来打算与凌华宗共存亡的弟子们的惊呼,让苏知涯意识到,他所见并不是幻觉。
    高耸的灯台上,所有的命灯,皆已点亮。
    火光冲天,如辉煌的日轮冲破阴霾。
    乔岩那让众人熟悉万分大嗓门,在凌华宗上空响起。
    所有凌华宗同道,立即来此汇合!
    只见凌华宗外,仙道盟用来封锁的灵屏已经粉碎,凌华修士与仙道盟的人正战成一团。
    一个纵横宗门的净化阵自木傀周身展开。
    万千把兵刃自剑峰上冲天而出,围绕在楚兰因身侧。
    所有人,立即上灵舟!
    乔岩大袖一挥,百艘智能灵舟上伸出接引通道。
    同时,数百架灵力炮嗡嗡作响,蓄势待发。
    楚长老!
    穆忻将最后一位小弟子抱上了灵舟甲板,站在舟头的楚兰因回头对他道:怎么样,我说话算话,答应了给你们回来弄一百条就不诓你们,不过这是老苍荣誉出品,我是个挂名。
    两行热泪滚下苏知涯的面庞。
    乔岩的大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老苏,苦了你了!
    *
    天熙年人界历十九,人间阴坑受幽火侵蚀,凌华宗界内,仅余灼白。
    邪气聚云,邪物滋生,幸而净化及时,未有伤亡。
    凌华宗主直指仙道盟,问责其内部受外来者渗透,以至于包藏祸心,背叛太徽,有灭界飞升之野心。
    仙道盟盟主谷生阳闭关,副盟主素拂代行新鲜轮谈纯洁的像朵花其权,反斥凌华宗悖逆。
    双方矛盾一触即发。
    同日,金乌不起,天久不明。
    此日后,太徽再没有见过一个天亮。
    而在更高的境界中,太徽天道已单方面屏蔽与穿书局通讯,太徽坐标内灵力尽渺,彻底失联于虚空。
    穿书局召开紧急会议,得出结论那摆烂了这么多年的天道,打算拉着自己的境界,玉石俱焚。
    作者有话要说:
    太微天道:想跑,但没跑,算了豁出去拼了吧!
    新太微:跑不掉也不会跑,来,咱们肉搏!
    太徽天道:不想跑,哦,已经要顶不住了,算了一起死吧
    这章过度铺垫为主,主角戏份可能会少一点,下一章就要剧情里跑乱世感情线了,
    老谢这个小号也要下线了哈哈哈(哈啥?)
    提前剧透个,新魔君不是小窗,因为后面会交代的原因,他和老杀在坑里烧着%
    第83章 见面
    凌华宗地界内白火冲天, 各处的山峰被浓雾吞没。
    幸而有一面十里灵屏,如倒扣的透明巨腕,阻隔了火焰的扩散。
    火势并未蔓延, 但此火竟比天火灵根修士所拥有的精粹火灵还要强悍,白焰心内一点朱红闪烁, 乃是货真价实的凤凰真火。
    而灵屏耗损的灵力速度较平日快了近百倍。
    若非乔岩的远程灵力供给装置的及时投入使用,怕是山下的凌华镇已经付之一炬。
    邪气成云, 似一团打湿淋烂了的草纸, 又像腐烂发霉多日的面团,在灵屏顶端汇聚。
    一场一场的邪雨落在地面铺开的银花净化阵上, 清浊二气激烈碰撞, 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 对冲之后居然不相上下。
    谢苍山被专门辟了个房间, 在凌华灵舟一号上,维持下方净化阵的运转。
    房门半开,清脆的银铃声从门边传来。
    楚兰因从灵舟外轻盈跃入,与门口护法的二位长老打了招呼。
    他跳入凌华灵舟的一刻, 已散去了方才斩杀邪物后残余下的杀气。
    剑灵对自身气息灵力的收放程度比从前更加自如, 甚至超越了修士的水平。
    好累。楚兰因拖了个软垫坐在谢苍山对面,随手摘了个自木质地板上生出的银花, 咬了枝叼在嘴里,伸手锤了锤肩膀。
    银花阵在太徽几乎属于逆天级别的法术, 对神魂和身体皆有极大的负荷, 且要对阵术有精微的了解。
    早年的那批大能修士归隐的归隐,羽化的羽化, 纵观如今的太徽, 能完整使用它的不超过五个人, 何况是这样一时不停地去运转。
    谢苍山一身玄色的宽袍长衣,银光柔和的的花深陷于衣袖褶皱间,花瓣则散落于袍摆,如同从骨骼脉络中生长。
    借用这些清圣之物的代价,亦是昂贵且沉重。
    兰因,这个不可以吃。谢苍山缓缓睁开眼,眸中清辉一闪而过。
    楚兰因正张口要把银花往嘴里塞,闻言也不收手,嗷呜一口就包下了一朵,还嚼了嚼,什么味道也没有,只是在口中融化成了一股冰凉的灵力。
    干吃太古银花,从它的发源地太微,到这太徽之境,也就属剑灵一个了。
    与谢苍山这几日来的深色宽衣不同,剑灵今日一席湖色外袍,与银花一衬,竟似将那再不可见的明月于一间四四方方的室内重新升起。
    自十九日后,天再也没有彻底亮过。
    就滞在将亮不亮的那个地步,太阳没有升起,月亮也只是在天边变成了薄薄的一片冰似的,不再移动。
    诸天星辰皆不可见,天色更是呈现一种难以言说的灰白,像是将所有的颜色抹去,连黑白二色都将要消退。
    久望会产生一种莫大的恐惧,如天地皆死,生灵已绝,世间没有再活物存在。
    凡间已有百余人因此吓的离魂。
    这就像是在天道将要化为虚无前,留给人间的一点儿预兆。
    或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诡谲天相,仙道盟一改从前嚣张的作风,陷入岑寂,也不再死死揪住凌华宗不放。
    他们转而去讲究什么天道玄学,成日尽出些可有可无的话,低调了不知多少倍。
    在如此关键时刻选择退避,这下哪怕是清修的仙宗门派也坐不住了。
    若说之前各扫门前雪,困难关头总有凌华宗挺身相助,什么样的摊子皆可收拾,可到了这明眼人都知道要出大事的节骨眼上,仙道盟还是装乌龟缩壳子,却也讲不过去。
    其实说到底,修真界对凌华宗和仙道盟的指控,皆是信个三分便罢。
    仙道盟正如其名,作为仙宗之盟地,一度也真的成为太徽的存活枢纽所在。
    近几年虽不景气,也似乎未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至于是真的没犯错,还是已经处理了,那几个清修大门派也不会管,总之是事不关己高挂起。
    如今说他们内部出了有叛界灭界之人,一来这罪名也委实惊人,二来这一时半刻也没有公布是谁,便观望者多。
    至于之前对凌华宗的指控,其他门派也是听听就算了,压根没有往心里去。
    凌华宗这些年在太徽的名声很不错,且不是刻意营造,有时那些清修门派也会懊恼他们过于死心眼或死脑筋。
    但私下里讲一句剑修都是呆瓜,不和他们一般计较却同时也打心里认可,有他们的修士在,不必担心有藏污纳垢、仗势欺人,能力实力没的说,交际起来只要诚心认真办,还是挺愉快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仙道盟会选择那凌华宗当靶子,因为一旦凌华宗不除,他们的号召力其实并不弱于仙道盟本身。
    可如今伴随天相异变,仙道盟也不再去此时争个高下。
    甚至他们的核心修士已经暗中连夜跑去了魔界,其中就包括素拂。
    因为那个穿书者明白,这种天相,只能说明太徽天道,要来一波大的了。
    魔界必然有他的退路,他是觉得我们这没戏了,打算哪里来滚哪里去。楚兰因在谢苍山身侧找了个花少的地方坐下,又道:而且可靠消息,那白火就是凤凰真火,屠小窗出事了。
    作为净化阵的阵眼,谢苍山要一直固守此地。
    银花阵的气息与龙血雪山相似,又一刻不停地运转,但对灵体没有太大的压制。
    楚兰因把落在他发顶上的银花给他拍掉了,低声叹问:还有多久才能净完啊。
    三个阴坑同时受到火乱,只要大火不灭,邪气就不会有尽日,如今不过是尽可能被阴坑首当其冲毁灭的城镇百姓撤离的机会。
    可太徽人界为诸侯分封,早已离心离德,眼下局面,百姓外撤后究竟何去何从,也是困难。
    一个方案是凌华宗作为担保人请他国收容,并协助建造临时居所和支援粮食,另一方案就是仙宗收容。
    如今这凌华一百条大灵舟上,半数以上都是无处可去的老百姓。
    也许等到百姓撤离完毕,净化阵才会停下,这个答案楚兰因知晓,却还是忍不住去问。
    谢苍山的神魂乃是碎片,可木傀的身体却更是脆弱,将爻镜中的东西强行带出已经耗损了许多,一出来又碰上这档子大乱的时局,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剑灵的衣袖拂过了清圣的灵花,大抵是经过净化阵一激,剑灵愈发能感受到谢苍山的气息中的驳杂。
    有至少三股更加强大的灵力在维持他的灵线,可在三股之外,还有一种清浅的气息,已经很淡了,但剑灵却敏锐地捕捉到。
    那是属于谢苍山最为根本的灵源。
    苍生天道造顺位时,会以自身灵力为基,赋予神格光环,再加以点灵,祂的点灵非常之随机,常是信手于一地抓来一物,点入顺位灵识,使其开智,是为终归于芸芸众生,却又独一无二。
    谢苍山的点灵之物,是大椿木冬枝上的一杆,有叶有花有雪,还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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