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灵飘的急了,鬓发都有些散乱,沧山走近几分,抬手把他发中长簪扶正。
    那簪子已不是去时的那缠丝忍冬银簪,而变成了玉簪,玉质颇为粗糙,簪头雕的是其貌不扬的椿木枝。
    木傀勾唇缓声道:哪儿来的啊?
    楚兰因道:这个?书院学生给我的,这么多年了都还是那德行。
    他眨了眨眼,凑近沧山,几乎贴在他耳边:这回我听懂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真是轻浮的很呐,思慕少艾的年岁,不收就红了个大脸蛋,忒好玩。
    沧山的两指还夹在簪子边缘,正要收回手,听他这样一讲,指腹又给贴了上去。
    他唔了一声,道:这簪子有些磨损了,我给修修可好?
    楚兰因促狭地眯起眼,同样抬起手捉住沧山的手腕,自下而上地挑眼去瞧。
    便见木傀面上起初是一派风轻云淡,被盯得久了,却隐约有了些被戳破心思的神情。
    尤其是耳根那块,灵线上染了红,拉的紧了,还颤。
    剑灵今日似乎格外注意他灵线上的细微变化。半晌后,楚兰因放慢了调子,低声道:骗你的,这是我在城门口买的,两个铜板,怎么样,像不像你的本体?
    噗。一旁李普洱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罢他抖着肩背过身去,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有吃到糖一样的喜悦感。
    你还修吗?楚兰因松开他的手腕。
    沧山又唔了一声,默默片刻,道:这般看就还可了,我直接给磨磨。
    磨磨就是几息的事情,楚兰因抿着唇笑,看那浅浅的红一路往下蔓延,心道怎么之前没发现这木傀的身子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簪子的风波过去,剑灵领着他们来到椿木林前。
    椿林在与曲州城门正对的方位,走上一段路便可望到那碑石,碑刻文字许多,其上不仅有椿林过往,还另刻了一诗。
    走近石碑,李普洱将那诗低声读来。
    他不知这首如此有侠气的五言为何要篆刻于此,却见这刻字铁画银钩,如要凿入心血深处。
    楚兰因站定林木前。
    他也不客气,直接放开嗓子,喊道:冯丫头,出来喝酒!
    淡淡的雾气在椿木林中聚起,法阵波动,冰气弥漫。
    他们隐约见林深处多处一间木屋,屋前青石路上,正款款走来一名修士。
    修士个头高挑,白发如雪,气息恬淡宁静,面容却似冰雪一般,冷峻疏离,似乎并不好相与。
    她的步子十分的轻,几近无声,该是有极为高明的轻身功法。
    李普洱甚至都看不清她是如何走到了他们面前。
    素衣修士盈盈至三人眼前,袖袍轻拂,合袖问礼,道:楚长老。
    楚兰因朝她晃了晃手里盛黄泉水的坛子,笑道:今儿我没带酒,且让二姑娘醒后,打发她去给我们买罢。
    话音方落,一阵清风吹过林间。
    满目枯死的枝梢似是在天边信笔勾勒了几道墨痕,徒空出大片写意的留白。
    修士冯晚冰浓密的长睫颤了颤。
    她似乎还没有从剑灵的话中回过神,极缓极慢地眨了眨眼睛,羽睫如沉重的灰云,终于载不动满溢的水汽,在刹那间凝成了珠子,又扯落了线,就这般不可遏制地坠落下来,打湿了她苍白的脸庞。
    没有喜悦的喊叫蹦跳,似乎她的大喜大悲,都已消在这漫长岁月中。
    这场哭泣来的并无声息,却弥漫着无穷无尽的悲痛。
    而沧山已知晓了剑灵的意图。
    木灵藤蔓游走太徽,除了必要布置外,也打听来许多有关剑灵身边人的过往。
    他死后,剑灵便多是独来独往,用几年游历太徽,而后回到晞山隐居,身边大抵人来人去,并不长有谁在。
    但这人来人去里,第二枝大椿木所化的女子,于楚兰因而言,实有不轻的意义。
    剑灵待她的方式还真有老父亲晚来得女的架势,实在是宠得没边,倒也不知剑灵让那第二个木傀去做了何事,总之余下便多听闻那楚姓的女子闯荡江湖、快意恩仇的传说,一首短诗快意吟来,行侠仗义好不潇洒。
    却又听闻在每年团圆节前后,或可见红衣女侠不远千里归来,拎酒上凌华宗的晞山,旁人只传她有故人在此,却不知是为探望那闭门不出的剑灵。
    但她也没有陪剑灵太久。
    剑灵踏出晞山来到曲州,望见这一片枯死的椿林时,是如何感想呢?
    事实上楚兰因自己也并不明白。
    大抵是一边骄傲自家闺女有出息,一边又恨其如此轻易走掉,不愧是他那一贯任性妄为的二姑娘。
    红衣女侠的结伴好友求到剑灵这里,可楚兰因帮不了她。
    但看大雪后长留在冯晚冰长发上的洁白,剑灵问她,是否愿意等。
    等一个微乎其微奇迹。
    冯晚冰的天赋极高,冰骨霜寒,最适无情道,她离入道不过半步,而无情之道七情六欲皆淡,她这过去好友如何会放在心上,但如此等来,又无异于荒废年岁,浪费天资。
    可其实谈何荒废。
    她自随楚姑娘入江湖,便已把所谓无情大道,抛到了那岑寂的荒原中。
    二姑娘是为百姓而死,不入轮回却有功德在身,太徽向来一笔清算因果,既然她为城中人搏了个一线生机,也许就会留给她一线活路。
    他们在等五行起魂大阵。
    大阵纳天地五行,供养在人间书院的黄泉水,不知何年何机缘可以涤去阴气,留下黄泉精粹;天道血脉的一只凤凰羽,要烧得出纯净无垢的离离大火;寄托苍生夙愿的椿木林,年复一年的心愿与执念的萦绕;以及日复一日的冰灵修士悉心照看的培林泥土。
    再加再加上一块九天幽,天下至阴之金,开五行阵,引散落离魂。
    剑灵非常懂阵。
    沧山却想起先前兰因曾欲言又止的话。
    他想修一条穗子。
    如今他便知晓是哪一条了。
    铸剑师楚久在打造兰因剑时,多了一块九天幽,原该与火石融合做兰因剑的剑鞘。
    太徽剑灵皆有剑鞘,他们回归本体时便可在鞘内休养生息,以涵养灵体,并稳定灵力的运转,甚至闭关其中,可做到捏形改貌。
    兰因剑没有鞘。
    他的身形在化形的一刻便已固定,也没有可以让他专属养灵的地方。
    可他有一块九天幽的原石。
    众所周知,越是强悍的武器,一旦损坏越难寻修补之物,因其原料难觅,更少有替代之物。
    若有备用原石,便相当于武器濒危关头的第二条命。
    剑灵当年很宝贝那块九天幽,谁想看都不给,也就偷偷让谢苍山看过一次,还说那是自己的剑穗,其实说是剑穗,也不过是一块石头上系了根红带子罢了。
    只是后来,这宝贝剑穗还是再一次经了谢苍山的手,红绳保留,只是添上了同心结,以及一捧长长的流苏。
    那九天幽被用镂空的银丝收环住,造型精巧又不失大气,丝毫不逊色于外头价值连城的剑穗款式。
    连精通此道的百川剑灵见了,也啧啧称奇。
    不过还未看清那造型设计,就让楚兰因收到了前襟里,再不肯给瞧了。
    沧山想的出神,楚兰因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回神啦,帮我画个阵圈。
    穗子。沧山轻声道:我可以修。
    剑灵的眼底似乎也染上了曲州郊野独有的朦胧水雾,摇头道:取九天幽的时候,阴气已经把整条剑穗都绞碎了,修不好。
    不过又眯起眼笑了笑,道:你不如再给我打一条。
    好。沧山沉声应道。
    剑灵满意了,便去准备着五行阵。
    冯晚冰有条不紊地配合,待到万事俱备,她让开一步,以冰灵筑起高大的灵屏墙壁,楚兰因身处阵中,运起灵力,五行化灵盘绕周身。
    阵中大风忽起,灵氛盎然,七彩光华纷纷扬扬。
    只见枯木林内的天地笼成了一块不出世的宝玉,黝黑的树枝细细密密地在碰撞,风中是震慑人心的灵华,激荡来回,无止无休。
    冯晚冰手心冒汗,她紧紧捏着拳,耳边传来咚咚的震响声。
    她不知这声音来处,直到抬手按上胸口,方知是心口处传来沉闷的响声,那团血肉一下一下用力锤击,仿佛真正活了过来。
    第二杆椿木枝,她已得了轮回的资格,却放弃了为人的机缘选择散灵于此,救一城之人的功德为她争来了这一个机缘。
    可百年等待,如此之长,蹁跹流光不可握,而今再念,竟恍然一须臾而已。
    阵中凝出了那红衣女修的身影,几度虚化,又几度凝实。
    楚兰因浮于半空,取出了九天幽。
    巴掌大的一块黑石,送入了那同样飘浮着飘渺的人影中。
    金以固形,那薄薄的身影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
    楚律缓缓睁开了眼。
    迷蒙的神色散去后,她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懵里懵懂,面对楚兰因,道:耶?你怎么在这儿?
    你爹来捞你了。楚兰因戏谑了一声,又道:二姑娘,欢迎回家。
    清风拂过江南岸,草木芳华,流连不去。
    十里枯林,一刹回春。
    五行大阵自解,沧山上前一步接住剑灵,而冯晚冰则接下了再度昏睡过去的楚律。
    楚兰因灵力耗损严重,索性懒在沧山怀里,他半合着眼对冯晚冰道:你带她回去养一养,过几天就醒了,能养到什么程度我拿不准,但这算是禁术,我以前想用却没成,这算是第一回 。
    剑灵昏昏欲睡,还不忘道:修为上恐怕不能强求了,你如今已是半步合体,可有打算?
    冯晚冰的面颊贴着楚律的额发,重重颔首,一切似在不言中。
    楚兰因想了想,在沧山怀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随口说:我当年并未给她起名,她要自己定,可总是定不下来,今天这个字好,明天那个字好,你遇上她的时候,她哄你讲究什么大侠不留名,其实根本没想好,这些她都在晞山和我讲起过。
    顿了一顿,道:但这个律字,便是你们结伴后一年定了下来。
    他点到为止,拉了拉沧山的袖子,道:走了,我困了,去城里找个地方休息休息,明天还有的忙的。
    楚长老
    冯晚冰惯来寡言少语,这多年不与人交谈,更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请他们多留几日,感激之言刚到嘴边,却见楚兰因朝后招了招手,大声道:江湖再见,二位侠士!
    *
    这一趟来去利索,李普洱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看着窝在木傀怀里的楚长老,更加一头雾水。
    沧山却道:兰因的诗近来学的很好。
    楚兰因得意洋洋,唇边带笑,答道:那是,我可是一天没落下。
    哎哎?李普洱疑惑道:什么诗?
    他们二人迥自打着哑谜,楚兰因困得厉害,却还合着眼在同沧山讲话,额头抵在木傀胸口,轻声道:我当年同冯晚冰说,五行大阵顺利开启的可能几乎是微乎其微,多年等候,大抵如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已。
    彼时冯晚冰的师尊也在,话更加难听,但其实仔细一想,也无大错。
    楚律不过她修习长路中萍水相逢的一个人,她如今总也不忘,不过是还未见识过岁月之长。
    而剑灵也未刻意将话往重里讲,他当年研究这个大阵,也并非心血来潮。
    剑灵也曾等过一坛黄泉水,九天幽的剑穗在更早的时候已绞成了碎末,只是最终未能成功。
    他以前听闻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当是民间俗语,还曾在谢苍山教他这其中含义时笑话过此人如何之傻。
    竹编的篮子都是洞,怎么可能打的上水。
    而水是无情物,一如年年岁岁,即便执着的握篮人冥顽不灵,亦不可动容其分毫。
    楚兰因沉在木傀充沛温暖的木灵力中,沧山的步子依然很稳,他感觉不到半点的颠簸,郊野凛冬的风也伤不到他,但足腕上的铃铛还是因为悬空的缘故,在细碎地响。
    灵体虚弱的剑灵放松了全身的灵线,眼皮盖住已经完全变成霜白色的眼瞳。
    但他的心中是十分愉悦的,就好像他也真的有了一颗心那样,喜悦的情绪从很深的地方满上来,快要淹没他的胸口。
    同时他也感应到,那个所谓临时的兵主契的土崩瓦解。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临时兵主契的概念,他要是真的能弄出这种东西来,全天下的兵灵就要把他晞山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那就是一个真正的兵主契约。
    只是因为当年谢苍山让他吞服的那块晶石,他便可以选择将这契文的主动权牵在哪一方,一如屠小窗将契纹给了杀红尘,解契的方法把握在剑灵手里。
    这是每一只剑灵都明白的道理,可皆讳莫如深,兵主不提便不会去谈,只因这种倒转的方式,对狂妄自大的兵主而言,实在是一种冒犯。
    剑灵们有太多心照不宣的隐秘。
    那是隐藏在灵线背后的,就算是天道也摸不透彻的东西。
    楚兰因受到了障中灵线构世和因果琴的启发,通过缔结契约的方式,看到了木傀的内部状况。
    在用以掩盖的木傀内部,拨开那些被白光续住的本该断裂的灵线,是谢苍山的神魂残片。
    谢苍山总是有各自稀奇古怪的办法。
    兰因剑灵合着眼,将脸埋在木傀的臂弯里。
    五行大阵召不来千千万万的魂片,冥府的造册里有关谢苍山的记录是一沓无字的白本,乔岩说剑尊在太徽的每一个地方,他便在他身边。
    原来是真的。
    楚兰因解开了兵主契,那契约仿佛自然剥落一般在他们之间消解。
    沧山的气息绷了绷,收紧了手臂,低下头轻声问剑灵可有不适。
    楚兰因摇了摇头,却紧攥着对方的一片袖子,脑中却盘算起之后的打算。
    谢苍山大概想不到,我已经是很会算计的灵了。
    楚兰因盘算完毕,心中还有些窃喜。
    可这喜悦与方才复活楚律所感受到的喜悦又有不同。
    不过索性都是高兴罢,剑灵也就不去分个差别。
    沧山见他默默不语,似乎已经睡着。
    但半晌后,楚兰因却说:二姑娘变成椿木林前,会难过吗?第一杆大椿木在给我挡那真火前,会难过么?
    谢苍山想了想,那场大火围山中的强行数据登入的事情已经过去太久。
    李普洱还留在上一个问题没有明白过来,挠挠头道:什么诗?
    楚兰因方才像是随口一问,也不等沧山回答,只道:快告诉他吧,不然这瓜娃子还不能消停了。
    沧山便道: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
    楚兰因接道: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
    曲州城郊的风渐添寒意,楚兰因放下了二姑娘这一桩心思,靠在熟悉的臂弯暖意里,在耳畔的铿锵的心跳声中,合上眼,开始这一场短暂且无梦的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张栻《立春偶成》
    二位女侠的感情具体是什么可以自行理解啦,剑灵们之前说沧山太灵光也是因为其实大椿木傀在某些方面比剑灵还要呆,楚律又是楚兰因养出来的,有其父必有其女(?),很多事情都跟着感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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