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啪的一声。
    从昨日起便被藏在袖内的东西掉在船上,又因船身摇晃刷的展开。
    是幅画。
    一片悄然。
    酒壶不自觉地脱手,翻倒的酒水浸湿一小片木板,蔓延至画边上。
    裴铮会在想什么?
    想这本该被他命人毁掉的画为何会在我身上?
    但这好像已经不是重点了。
    所以他没问,我亦没有说话。
    因为我和他都在看画。
    两幅画。
    一幅是从他包袱里掉出的,我给他画的画。
    一幅是从我袖内落下的,他给我画的画。
    这两幅画恰巧就躺在一块,刚好边缘重合,于是画中的少年和画中的少女面向彼此。
    却永远触及不到。
    我就是在这时听见裴铮的声音。
    是我太没用了。
    他的眉眼被月光映洒,背景是一片水色凄清,整个人蒙着一层无力的灰。
    像是太阳坠入雾霾。
    再不见朝气锐气,只见怅然若失。
    我所谓的风光,不过是仗着家世的起点优势,便自然挣不开它。
    同样,我若没有这得天独厚、无忧无虑也活不成你喜欢的模样。
    此事,都无关他。
    这声音平静得过分,像在陈述客观事实。
    可裴铮终究是裴铮。
    他并未叹气,只是一笑。
    我没有输给他。
    我是输给了我自己。
    他约莫觉得自己能豁达,也在让自己尽量豁达。
    可依我所见,那嘴角分明还是苦的,在凄冷月色下刺目,亦刺得心酸。
    我几乎就要安慰他。
    但方才迈出一步,脚下船身微晃,提醒我他会在这里是因为他要走。
    提醒我扬州葬礼过后便是下聘。
    三年丧期一满便是大婚。
    于是出口的话不再是安慰,而是与他无二的平静叙述。
    不止。
    我走近,抓住他的一只手。
    他的手是习武之人的手,有练枪时长年累月的茧,我原本也该这样。
    可我的手放在他的边上,竟白嫩纤细得比他还像出自富贵人家。
    我的体质,和寻常人不一样。
    我从前就奇怪为何自己百般锻炼,却仍是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身板。
    明明我气力不小,身手也不差。
    之后我才知道,原是因为长生骨。
    长生骨于人有益,譬如自触碰长生花被激发潜能以来,它自行修复了我昔日伤疤,彻底淬体。
    可它也比正常身体更难锻炼,尤其是在宿主成年之后,几乎已成定型。
    也就是说,我再也长不大了。
    现在还不明显,但时间太长。
    我望着两只截然不同的手,听见自己轻轻说。
    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我明明和你同龄,比你大一个月。
    那个时候看着却不是这样了。
    长生不老,青春永驻,是好事。
    却也意味着孤独。
    我无法拥有正常的白头偕老,远远看着亦或远远离去,才是我应该做的。
    瞧。
    原由条条是道,皆直指一个词
    不可能。
    事实已经清楚得很了。
    裴铮。
    这一刻,我喊他的名字,却松开他的手,看着甲板上的两幅画。
    我身上有火折子。
    这两幅画都不能留。
    都应该烧了。
    然而他半晌未答。
    我便只能拾起我自己画的那幅,我只有资格处置我自己的东西。
    月光是死物。
    洒在船板上惨白如纸。
    照在水上就沉没,下坠,悄无声息地被水下黑暗包裹,冰冰冷冷。
    葬在幽深处。
    火却不同。
    火星亮起的瞬间,橘红焰光像是黑暗中烧破的洞,透出凄厉的怒。
    为什么下得去手?
    啪!
    火折子被击飞船下,火光霎时被幽暗的水吞没,又因船身一晃如浮萍飘摇。
    而攥住我手腕的力道极凶,近乎生痛。
    跟前,那星目之中是轰然爆发的悲怒。
    尽管他确实有所成熟,但他终究在火与画相触的前一秒做不到无动于衷。
    于是我眼见其眼角发红,闻得那崩溃般的发颤嗓音仿佛悲鸣之兽。
    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就是在这时听见自己的笑。
    我没有感觉?
    笑只一声,胸腔中压抑的哀恸却如水泄山洪,因他的质问发出嘶吼。
    谁还不是血肉之躯?
    谁的心没在滴血?
    我只是比他更能压抑得住,更能默不作声地按紧穿心蚀骨的伤。
    就像从前那样,他冲动我便沉着,他下不了手就由我替他结束。
    但现在视线已经模糊。
    裴铮。
    你看看我。
    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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