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还是那张脸,生得平平无奇,可举手投足间却说不出的好看。嗓音也是,分明是质感清冷的音色,他一开口,腔调却温柔轻盈。
    像是寒潭湖面上吹过了一缕春风,搅得人心池荡漾。
    天鸾不禁腹诽:鬼月将军当年若有现在一半的气质,也犯不着日日花钱上她那儿找姑娘。
    苏漾知她起了疑心,不动声色道:这些年我流落界外,为了不被那些神仙发现,自是下了一番工夫改头换面。
    未等天鸾接话,他便转移话题:说起来,咱们主君倒是风采不减当年。
    那可不,主君丰神俊朗,不知迷倒了魔界多少姑娘。天鸾幽幽叹了口气只可惜他不近女色。
    也不近男色。
    苏漾听到这,饶有兴致地嗑了枚瓜子:哦?何以见得。
    天鸾道:将军你也知道,我那烟竹馆生意不错,除了卖艺,也卖炉鼎,十日前掌祀大人从我这儿挑了一批炉鼎,男女都有,说是要上供给主君作贺礼。
    谁成想,第二天他们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说是咱们主君一个也没看上,全打发了。
    一旁的壮汉听到这,不赞同道:这怎么能说是咱主君不近男色呢,分明是你那些炉鼎品相不佳,入不了他老人家的眼。
    天鸾讪讪道:说得轻巧,你也不打听打听,烟竹馆是整个魔界最出名的寻花问柳之地,从我这经手的炉鼎哪个不是极品?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可咱们主君一个都看不上,你说说,他还能看上谁?
    壮汉道:咱们得把格局打开,魔界没有主君看得上的,就去界外找找嘛。
    天鸾沉吟片刻,竟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仙界不就有个出了名的大美人,若能把他绑回来好生□□一番,再选个良辰吉日送进魔宫,主君总该看得上了。
    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谁,那个仙门首席,苏什么
    折兰君,苏漾。
    苏漾在旁边嗑了个瓜子。
    隔壁桌有魔头听见他们的谈话,不赞同道:苏漾是生得好啊,放眼三界也没谁比他更勾人了,可当年就是他一剑给咱们主君穿了心,这么个人放宫里,不嫌膈应?
    那可太膈应了。
    壮汉扬声道:要我说,像苏漾那种美人,放在身边嫌膈应,一刀杀了又可惜,咱们不如把他那长着漂亮脸蛋的脑袋拧下来泡酒,说不定还能美容养颜呢,是不是?
    周围的魔头连声附和,哄笑成一片。
    壮汉见苏漾的酒碗喝空了,忙给他满上:鬼月将军,你说是吧?
    苏漾似笑非笑:是啊。
    一群几百几十年道行的小东西,拿他泡酒喝,也不想想消不消受得起。
    苏漾不动声色喝了口酒,抬眼望向祭坛。
    祭坛高处的宝座云遮雾绕,裴凛斜倚在宝座上,身形极修长,方才远远只瞧见道身影,此时才看清他面上,覆着一张鬼脸涂鸦的面具。
    苏漾原是想从他脸上瞧出点什么,然而裴凛戴了面具,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端详半晌,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瘦了。
    苏漾一无所获地收回视线,转头就见裴昭直勾勾盯着自己,一脸发现了什么大事的震惊。
    他垂下眼,用传音秘术问:爱徒,何故这样盯着为师?为师脸上可是有东西?
    裴昭摇了摇头:师尊,你脸上没有东西。
    可是阿昭觉得,你心里有事。
    苏漾:?
    师尊,你老实说,咱们来这个魔界大会,是不是因为宝座上那个好看的白发男人?
    苏漾知道他说的是裴凛,沉吟了片刻道:也可以这样说。
    裴昭又道:师尊一定很喜欢他吧。
    苏漾:?
    周围这些魔头个个对您喊打喊杀,若不是很喜欢,师尊怎么会以身涉险也要过来,只为看他一眼呢。
    苏漾正色:谁告诉你,为师来这是为了看他一眼?
    您没有看他,怎知他瘦了?
    苏漾:
    童言无忌,却是扎心。
    半晌。
    他败下阵来,摸了摸徒儿的脸蛋道:那就当为师是来看他的罢。
    裴昭又问:既然喜欢,师尊为何不去找他,却要躲在这里偷看?
    爱徒,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喜欢一个人并不是非要去找他。
    也不是每一对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后半句苏漾没有说。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裴昭前世无疾而终的那段情。
    彼时裴昭满腔赤诚,叶寒冷漠相待,一直到得知裴昭身死以后,叶寒性情大变,不惜用禁术也要将他复活,最后自己被打入了仙牢,不得翻身。
    将裴昭托付给苏漾的那一天,叶寒身着苍白囚服,手戴镣铐,问了他一句:你呢,可曾后悔?
    后不后悔,苏漾没有想过,他只知道时至今日,与裴凛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即便对他余情未了又如何呢。
    至多只能像这样假借刺探敌情之名,你瞒我瞒地偷偷看他一眼罢了。
    就连偷看这一眼,都让小徒儿当场戳穿,可见纸是包不住火的,若心里有他,处处都是破绽。
    思及此,苏漾闲闲地点了一下裴昭的鼻尖,道:小阿昭,若有朝一日你对谁动了情,千万别傻乎乎地主动找上门去,人若轻易得到,便不会珍惜。
    裴昭不解:可是师尊,我若不找他,他如何知道我喜欢他呢?
    苏漾漫不经心道:你只需时不时出现在他面前,他若是喜欢,自然会来找你。
    噢
    裴昭好像懂了,但没完全懂。
    他举一反三道:所以师尊现在坐在这儿,是等他主动来找您吗?
    苏漾:
    他正思考该怎么解释自己与裴凛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忽听后边有人恭敬道:鬼月将军。
    苏漾回头,见是方才领路那个祭祀。
    ?
    祭祀道:方才我们将您回来的消息通报给掌祀,掌祀告知了主君,主君心情甚好,正唤您过去呢。
    苏漾:
    裴昭好奇地问:你们说的主君,是不是就是宝座上那个好看的白发男人?
    祭祀听他这样形容魔君,掩嘴笑了声,道:正是。
    苏漾端起酒碗,刚喝一口压压惊,便听裴昭的传音飘进脑海:不愧是师尊,他真的主动来找您了!
    阿昭学到了!
    苏漾:
    不,这并不在为师的计划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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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临走前,苏漾将裴昭托给了天鸾照看。
    天鸾作为魔界最知名青楼的老鸨,看住一个小娃娃自然不在话下。
    她捏了捏裴昭的脸蛋,和颜悦色问:小娃娃,今年几岁了?
    裴昭面上贴着易容,生怕掉了,忙捂住两边脸,怯生生道:十四。
    噢。
    天鸾又问:方才走了的那个,是你什么人?
    裴昭还记得下山前师尊叮嘱过,万万不能暴露他的身份,这会儿被问起,只得挠着头冥思苦想道:他是我
    是我
    想起先前师尊糊弄那两个祭祀的说辞,裴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道:是我嫂嫂!
    天鸾:
    *
    祭坛侧面有一道小门,进去便是通往天顶的云梯,祭祀领路到了这里,便不再往上,只道:主君就在上面。
    魔君身旁有掌祀伺候,普通祭祀没有获得允准是不能随意出现的。
    苏漾见他离开,独自提步向云梯上走去。
    祭坛高耸入云,阶梯足有上百层,每踏一步,苏漾都能听见周遭寂静空旷中传来的回响,使这攀登的过程显得极漫长。
    他不由望向云梯的尽头,恍惚间想,他和裴凛已有千年未见了。
    这一千年,裴凛在深渊之下想来是饱受煎熬,而他在月沉山过得也并不算好,只因人一闲下来,就爱回忆过去。
    而回忆越是流光溢彩,到眼前物是人非,只觉得惘然。
    苏漾至今还记得初遇裴凛,在一个雨夜。
    苏漾那时还未化形,小小的一只白狐狸,蜷缩在屋檐下躲雨。
    屋旁的柴火堆又冷又湿,泛着一股潮气。
    忽然屋门打开,灯光投在了地上,从里走出来的人影修长。
    少年面无表情,一双眼漆黑沉默,弯下腰将他轻轻地抱起,进了屋。
    苏漾闻见他身上气味,凛冽得像雪。
    裴凛将他放在了暖炉边烤火,炕上还坐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奶声奶气喊着:哥哥哥哥,今晚让小狐狸和我睡一个被窝好不好?
    裴凛语气冷漠:不可。
    为什么?
    狐狸会咬人。
    苏漾懒洋洋趴在火边,惬意地眯起了眼。
    普通的狐狸确实会咬人,但他并不是一只普通狐狸。
    不仅不会咬人,他还知道报恩。
    那天夜里,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原本就是间陋舍,棚顶上还漏雨,夜半时炉火被雨浇熄,整个室内顿时如坠冰窖。
    裴凛起身添了把柴火,借着火光看见小狐狸冻得缩成了一团,雪白的绒毛在风里微微发着抖。
    而裴昭此时已睡得很熟,只从被窝里露出一张安静小脸。
    裴凛想了想,将狐狸轻轻抱了起来,塞进自己的被窝,捂好。
    这少年方才还说狐狸会咬人,这会儿又抱着自己睡。
    苏漾忽然就想看看,若这人真被自己咬了,会是个什么表情。
    他试探着张嘴,将乳牙抵在裴凛结实的手臂上,正打算咬下去,忽然对上了一双漆黑沉默的眼睛。
    裴凛醒了。
    苏漾与他对视两秒,默默把牙收了起来。
    裴凛还在看他。
    于是苏漾伸出爪子,在他手臂两个浅浅的牙印上讨好地揉了揉。
    裴凛还是在盯着他看。
    苏漾没了办法,一头拱进他怀里打了个滚,浑身暖和的绒毛在少年硬实的胸膛蹭来又蹭去。
    裴凛:
    他嫌弃地把小狐狸拎远一点,自己翻了个身,背过去睡。
    苏漾可算松了口气。
    从回忆中出来,眼前的云梯已快要达到尽头。
    苏漾拾级而上,没两步,便站在了祭坛的天顶。从这望下去,山谷中黑压压的人群像是一片蝼蚁,也听不见他们吵闹,这儿太高了,只有风声。
    宝座前已站了一人,手持流星锤,一身黑甲,应当是如今坐镇魔界的那位天罡将军。
    红衣掌祀恭立在一侧,两手抄进袖中,正同他说着什么。
    至于魔君,他沉默地倚在宝座上,因戴了面具,看不出半点端倪,但苏漾莫名觉得,他面具底下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调整好呼吸,他步伐轻快走过去,停在宝座前一拱手道:参见主君。
    旁边两人的谈话停了下来,望向这边,只见裴凛幅度不大地点了个头,便再没有其他表示。
    掌祀道:鬼月将军,你这些年没有半点音讯,我们都当你死了。方才我那两个手下说,你销声匿迹,是刺杀折兰君去了?
    苏漾:确是如此。
    旁侧,天罡将军冷笑一声:那你还能活着回来,真是命大。
    苏漾不慌不忙道:当时折兰君身受重创,正是取他性命的最好时机,若不是中了埋伏,只差那一点儿,我便得手了。
    说得能耐,你去刺杀折兰君有谁见着了?在主君面前吹得天花乱坠,是等着讨赏?天罡将军讥讽道。
    苏漾听他如此针锋相对,心说这两位将军看来关系不怎么融洽。如此甚好,这样一来,他假扮的鬼月也不那么容易穿帮了。
    思及此,苏漾不动声色瞥了魔君一眼,却见他倚在宝座上的姿态略略朝向了这边,似乎正在盯着自己看。
    苏漾立刻收回视线。
    他还不想太早暴露身份,当下只好将自己设身处地当作鬼月将军,同天罡争论了起来:天罡将军,且不论成败与否,我所作所为皆是为了魔界,你如此冷嘲热讽,又是安的什么心?怎么,主君不在魔界这些年你只手遮天,如今还怕我抢了你的威风不成?
    这番话含沙射影,大有在魔君面前挑拨是非,煽风点火的意思。天罡听完立时怒目圆睁:你莫要胡说八道!
    论逞嘴上功夫,他自是比不过苏漾的,掌祀在一旁听不下去,这便上前劝道:二位将军都少说两句吧,主君还看着呢。
    说着给天罡使了个眼色。
    天罡愤愤不平,却也只好住了口,转向魔君拱手告辞:主君,有鬼月这等人在的地方我是半刻钟也待不下去,您若没有什么吩咐,天罡就先退下了。
    裴凛淡淡点了头,算是应允。
    见天罡走了,掌祀跟着道:主君,大会人多眼杂,下边还需有人主持,老朽这便也退下了,您和鬼月将军慢聊。
    苏漾目送掌祀离开,见裴凛沉默地坐在那儿,不像是要同自己叙旧的样子,也拱手作了一揖:主君,我也
    话未说完,裴凛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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