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慑也好,惧怕也罢,总之,在赵颢的铁腕之下,南都城的风气为之一新,各种流言烟消云散,关于土地政策的解读取而代之。
    鉴于南地的特殊性,郅玄拟定的土地政策试行良好。
    尤其是新圈占的地盘,无需赵颢发威,氏族陆续见识到分地的好处,不用强按头,纷纷主动着手实行。
    圈占的土地越多,人力越是不够用。
    哪怕是大氏族,走出去一段时间,劳动力也会变得捉襟见肘。
    对抗瘴疠的药物源源不断,对外探索的队伍越走越远,土地和资源唾手可得,偏偏缺少开荒和采矿的条件。
    氏族们遭遇相同的难题,基本上是有田没人耕,有木无人伐,有矿采不了。
    明明有宝山在前,知其门不能入,换成任何人都要捶胸顿足。
    赵颢颁布的改革政策看似削弱氏族,实际上能最大程度调动奴隶的积极性。付出的是尚未到手的利益,换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只要有脑袋,都能算清这笔账。
    陆续有氏族品出味道,将圈占的荒地划出一部分,分给手中的奴隶。
    这样做的好处是奴隶拥有部分私产,愈发积极干活,还对压榨自己的奴隶主感恩戴德。
    用郅玄的话说,氏族们的心黑透了,黑得冒油,处处闪烁黑光。
    可在当下,这种做法却最受肯定。
    如果赵颢不改章程,按照郅玄拟定的条令执行,改革未必能顺利进行。想有今日局面,必然受到相当大的阻力。
    不提氏族反对,奴隶也未必相信。
    狼突然不吃肉,还要把肉分给兔子,可能吗?
    想想都存在问题。
    哪怕狼拍着胸脯保证,从今日起改吃素,兔子也绝不会相信,更大可能是蹬狼一脚转身就跑。
    分明是不怀好意,想骗猎物自投罗网,没那么容易!
    在给郅玄的书信中,赵颢写明改革进展,对发现的问题不做隐瞒,处理办法也和盘托出。
    接到南来的信件,郅玄总是会再三琢磨,最终得出结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凡事想当然不可取,切合实际才是根本。
    参照南赵国经验,郅玄在草原划出部分土地,试行新的土地政策。
    彼时,西原国氏族大批走出去,沿着狐商和茂商探索出的道路,或挥师北上,或策马西行。
    随着氏族们集中行动,西原国的版图迅速扩张。不到半年时间,国土面积增加一倍。疆域之广前所未有,即使大部分是荒地,也令国人心潮澎湃,欣喜不已。
    每拿下一片土地,氏族必详细绘制地图,并按郅玄要求打下界碑,设立驿站。
    最初的界碑是木制,形状类似栓马桩,刻在上面的文字也十分简单。之所以如此,全因氏族们未发现君旨深意,大多应付了事,不打算费更多心思。
    改变的契机在于一场冲突,冲突的源头是一条河道的归属权。
    当时,西原国和北安国的探索队伍不期而遇,双方背后都站着大氏族,对河两岸肥沃的土地势在必得。
    彼此势均力敌,都不肯让步,冲突一触即发。
    中途有第三支队伍出现,和一方同属西原国,背后是六卿之一的骆肥。
    查明争执缘由,骆氏领队呵呵一笑,请冲突双方同往河道上游,一块界碑赫然在此。从表面斑驳的痕迹能够看出,界碑不是仓促摆设,早在河畔多日。
    界碑上的文字明确表示,早在数日之前,骆氏队伍就发现此处,并策马划出地盘。依照先到先得的规矩,北安国和另一支西原国队伍主动退出,不能再涉足此地。
    通过这件事,西原国氏族恍然大悟,终于明白郅玄坚持立界碑的原因。
    有此凭证,无论遇到谁,亮出界碑就是无主先得,就是有理有据。子孙后代遇到挑衅,同样可以拍拍界碑,一句先祖开拓,再一句自古以来,字字句句都是道理。
    不讲理也没关系,以西原氏族的战斗力,相信会让对方明白讲理才能你好我好大家好,不讲理就只能我好你不好,被锤死也没处喊冤。
    事实上,大多数西原氏族更希望对方不讲理。偏偏愿望很难实现,只能叹息一声,高手寂寞啊!
    基于界碑的重要性,材料由木头改为石料,体积越来越大,由半米增至一米、两米乃至五米。
    西原国氏族内部比拼,甚至出现高达十米的界碑。远远望去,如定海神针移到山前,令人叹为观止。
    西原氏族的做法带动邻国,北安氏族吃过亏,最先效仿,南赵国和东梁国紧随其后,大小诸侯国纷纷跟进。
    制作界碑的材料五花八门,木材石料应有尽有。
    有富裕的氏族突发奇想,竟然用整块玉石雕刻界碑。
    郅玄知晓此事,无语之极。炫富也不必如此,当真不担心夜半无人,界碑被人扛走?
    这样的疑惑持续到他亲眼看到那块界碑。
    长五米,宽三米,高也接近三米,哪里是界碑,分明是一截城墙。这样的体积,重量可想而知。
    氏族拘于礼仪,不会冒着万夫所指的风险来动这块界碑。其他人纵使见财起意,也没办法在不惊动驿卒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弄走这块庞然大物。
    这块界碑足够特殊,特殊到能动的人不敢动,敢动的人没法动。
    立碑的氏族的确有炫富的心思,却不是无脑炫。炫富同时更能邀名,仅凭一块界碑,家族即被天下人所知。
    郅玄颇感复杂。
    中原各国人才济济,千万不要小看任何人。在诸侯林立的时代留名,绝不会有一个简单之辈。
    诸侯对外开拓,漠北之地也不再荒凉。
    原莺就封整整一年,封地内的一切都是从无到有。
    大兴土木条件不足,在家臣的建议下,她主动学习驿站经验,在封地内搭建帐篷,挖掘地窝,以实用和保暖为上。
    为行动方便,原莺换下华服,改穿男子袍服。
    她出行不再坐车,而是学会了骑马。短短两月时间,就能和家臣护卫策马扬鞭,巡视整片封地。遇到危险还能开弓射箭,挥舞长刀冲锋。
    草原的风吹过四季,原莺的皮肤不再白嫩,双手也长出茧子。如今的她犹如脱胎换骨,和之前判若两人。
    原莺偶尔也会扪心自问,是否感到后悔。
    答案是否定的。
    真正走出藩篱,见识到天地之广,她才意识到年少的自己是何等狭隘。
    她不再是娇弱的女公子,而是能率领骑兵驰骋草原的女家主。
    她的封地尚不富裕,但是生机勃勃。
    开垦的荒地陆续出产,密林中有丰富的资源,在封地边缘还发现矿藏,一切都在变好,一切都是欣欣向荣。
    然而,她同样面临严峻问题。
    巡视过封地,原莺策马返回住处。
    走进夏日搭建的帐篷,她再三犹豫,到底一咬牙,提笔给郅玄写信。
    封地面临极大的劳动力缺口,她需要更多奴隶。连续数月搜寻野人,始终一无所获。不是没有,而是旁人下手太快,她落后一步,想抓都抓不着。
    漠北曾有狄戎部落,如今要么主动投诚,要么撒丫子跑得无影无踪。
    原莺受封地和人口限制,暂时无法对外扩张,更不能离开太远。封地发展越快,人力的缺乏就越是明显。
    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向郅玄求助。
    在书信中,原莺希望用森林出产换取奴隶,价格比中原高三成。后续还会用矿石填补,她绝不赖账。
    能用尽可。
    原莺十分明确,自己没有挑拣的余地。郅玄愿意交换,什么样的奴隶都没问题。
    她身在漠北,消息不曾断绝,深知国内人力紧张,各处都在嗷嗷待哺。
    她不想郅玄为难,可实在没有办法。不求助就不能继续开荒,没法开荒,封地的发展就会被迫搁置。
    接到原莺的书信,郅玄有些吃惊,却不感到为难。
    人手他的确有,而且还有不少。
    茂商带队西行,送回的野人越来越多。不知是否和地域有关,这些野人一批比一批高大,身上的味道也越来越重,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
    最初一批,监工堵着鼻子还能凑和。最近这两三批,距离近一些,多年的鼻疾都能不药而愈。
    几百野人聚在一起,威力堪比生化武器。
    中原地界没法用,只能送去漠北。
    那里地广人稀,乱跑肯定没命。监工不用靠近,只要在视野范围内,同样能监督干活,还不用受气味折磨。
    郅玄尝试送出一批,原莺的反馈很快送到。
    信中对郅玄很是感谢,并且表示有味不要紧,她能克服。只要能干活,有多少她要多少!
    不就是味儿一点吗?
    最冷的时候她都抱着羊睡,没关系,顶得住!
    郅玄翻阅书信,发现原莺和之前相比有了极大变化,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少女变得生机勃勃,正抛开往日,犹如挣脱束缚,向无比彪悍的道路发展,一去不回头。
    第二百八十四章
    日月如梭,白驹过隙,五年时光匆匆而过。
    中原氏族的战车踏遍四方,斩获战功无数,疆域成倍扩大。
    北方的狄戎部落大举内附,逐渐改变生活方式。少部分不愿改变,继续向北移动,遁入茫茫荒原不见踪影。
    东夷分成数支,超过三分之一归附东梁等国。其余分散在靠近大陆的海岛,或在海岸边生活,发现诸侯军队立即乘船逃往海上。
    后两者迫于生计,为获取盐等物资,不得不同东夷人自组的商队交易。天长日久,见识到对方的富裕,也逐渐生出归附之意。
    南蛮的情况比较特殊,各部首领起初结盟反抗,声势十分浩大。交战之后连遇挫折,实在打不过,部分准备投诚,部分想要逃走,还有少部分负隅顽抗。
    赵颢身为南方诸侯之首,对于这些部落,采取一视同仁的态度,就一个字:打。
    是打不是杀。
    打服之后充做奴隶,填补缺失的劳动力。
    之所以如此做,非是南方诸侯不近人情,实在是南蛮各部反复无常,屡次三番投而复叛,给氏族们造成不小的损失。情况最严重的一次,两座边城遭到火焚,十多座驿站未能幸免。
    血的教训摆在眼前,不杀已是底线。想要轻松来投,吃饱喝足再遁入林间,委实打错了算盘。
    在对外扩张的过程中,各国氏族不只圈地,更四处搜寻野人。
    随着郅玄的土地政策在各国推行,大批奴隶分得土地,逐渐向庶人阶层靠拢。
    抓捕的野人填补空缺,却不能简单等同于奴隶,教化之后类似于雇佣,逐渐形成另一个特殊阶层。
    西原国和南赵国作为政策先驱,在调配野人的问题上率先提出新政策,很快被诸国仿效采纳。
    时至今日,氏族仍有奴隶主之名,政治体制已向封建社会靠拢。以后世的眼光,同样存在压迫。从实际情况出发,却是不折不扣的进步。
    郅玄万万没想到,变革会来得如此之快,又是如此迅猛。
    不是自下而上,而是自上而下,由氏族主动发起。
    他擅长的是商业,对历史进程停留在纸面,没有条件深入探究。对身边发生的一切,认真来讲,他有些把握不准。
    他的确想推动社会进步,但没想过效果会如此好,好到超出预期,令他心中忐忑。
    实在拿不准情况,又无法对朝臣明言,他只能给赵颢写信。
    书信无法详尽,尤其是关于内心的想法,他想说又不能全说,半遮半掩,字里行间透出焦灼和烦躁,连他自己都感到憋闷。
    接到郅玄的书信,赵颢总是能及时回应。
    内容不够详尽没关系,他能从字词间察觉郅玄的情绪,提笔时不再刀锋凛冽,撇开政务军务,对相关政策一字不提,反而多是闲谈,例如今日遇鹿,小巧轻盈,君侯应喜。林间有彩鸟,羽色鲜艳,叫声清脆,已着人打造鸟笼,不日送去西都城。
    一来一去,没有涉及到任何正事,却极好缓解了郅玄的情绪。
    两人书信频繁,往往是南飞的信鸽尚在途中,西行的信鸽已经启程。
    五年时间,足够信鸽繁衍,群体发展壮大,数量多达百只。
    这些信鸽全都体型圆润,个顶个圆滚滚。性情堪比猛禽,凶猛无比,十足好斗。集合三五只敢和鹰隼叫板,在天空中鏖战数场,不分出胜负绝不罢休。
    西原侯和南赵侯书信频繁,天下共知。
    不是没人想过拦截信鸽,念头闪过脑海,很快又压了下去。
    归根结底,非是觉悟高,实在是两人不好惹。
    西原侯蛮横霸道,南赵侯嗜杀铁血,谁敢惹到他们,百分百见不到隔日的太阳。
    按照郅玄的话来说,谈是不可能谈的,扯皮没时间,直接手底下见章程。
    血淋淋的例子不胜枚举,究竟是多想去见阎王,才敢拦截他们的书信。
    然而事情无绝对,意外总是突如其来。
    一只信鸽遭遇猛禽,没能打赢,重伤落入密林。好巧不巧,被一支南蛮部落捡到。
    南蛮首领不识字,自然不晓得信鸽背负的绢是一封信,更不知道信上字迹属于南赵侯。他只晓得鸿运当头,食物从天而降。在火烤前还带着部民祭祀蛮神,感谢神灵降下的好运。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信鸽消失会被当成意外。
    问题在于首领将绢留下,和兽牙绑在一起,日夜戴在身上,想不被发现都很难。
    南赵侯的书信竟被南蛮截获!
    事情传出,举世哗然。
    哪来的胆子,简直匪夷所思,胆大包天!
    整件事迅速发酵,以为南蛮不驯,氏族向南扩张的速度骤然加快。
    为表明态度,各国国君亲自上阵,三军精锐齐出,遇山开山遇水架桥,风驰电掣一路碾压。
    不到两年时间,联军一路打到海边,中途遇到东方诸侯的队伍,双方不期而遇,并行向前,吓得东夷和南蛮抱成团,一起瑟瑟发抖。
    他们很不理解,自己这边满打满算几百人,连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就要出动上千辆战车,杀鸡用牛刀,拍苍蝇挥铁锹,至于吗,啊?!
    南方氏族的进展过于讯猛,消息很快传遍中原。
    不想被落下太多,各国纷纷动作。
    北安侯终于得偿所愿,带着军队外出撒欢。世子瑒埋头政务,越想越不甘心,瞧见坐在一旁学习的大儿子,突然灵机一动。
    五年过去,儿子已经十岁,应该能独当一面。
    年少的公子突然全身发冷,不妙的预感笼罩心头,抬头看向世子瑒,总觉得亲爹眼神不对。
    错觉吧?
    事实证明,好的不灵坏的灵。
    隔日早朝,世子瑒当众宣布,将监国的重任交给儿子,自己也要带兵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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