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需谨慎,行事不可太过,以免弄巧成拙。
    诺。
    殿门关闭,母子俩这番谈话未入第三人耳,连心腹都未透出半个字。
    太子淮知晓原桃将同郅玄见面,有意借机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故而提前出宫,打算回府同稷夫人商议,在葬礼之后设宴款待西原侯,同时邀请赵颢。
    在他出宫时,碰巧遇到东梁侯。
    王后下旨允许诸侯女归国,大梁氏派人给东梁侯送信,有意在葬礼后动身。东梁侯今日入宫,专为同大梁氏见面,着手安排此事。
    大梁氏入中都城二十年,随她出嫁的媵妾本有四人,三人在宫廷倾轧中香消玉殒,唯一人存活,却也中毒多年无法生育,每逢冬日就会卧床不起,四肢剧痛难忍。
    媵妾中毒是为大梁氏挡灾,其余三人暴死也是为保护大梁氏。
    大梁氏恨透了这座王宫,不想再演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至于她的儿女,都已年长就封,各自有了家业,无需她操心。
    二十年岁月蹉跎,余下的人生不该继续葬送。
    大梁氏决心归国,带走重病的媵妾,带走死去三人的骸骨,远远离开这座聚集繁华却也内藏污垢的囚牢。
    太子淮和东梁侯见礼,一前一后行出宫门。
    马车背向而行,距离渐远。
    东梁侯坐在车内,沉吟片刻,忽然轻笑一声。
    不简单。
    今日当面,这位太子举止有礼言行有度,根本不似表现出的鲁莽。
    如果人前表现是故意,目的为何?
    思及此,东梁侯改变主意,暂时不归营,趁时间还早去拜访郅玄,将今日所见告知对方,也好有个防备。
    不料时机不巧,他被请入大帐,发现赵颢也在帐内。
    冰冷的目光刺在身上,东梁侯不能离开,只能硬着头皮和郅玄见礼,顶着眼刀落座。
    眼刀虽利,多刮几下也就习惯了。
    端起热汤饮下一口,东梁侯苦中作乐,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东梁侯带来的消息早在郅玄预料之中,心中有所估量,并不感到吃惊。不过对方刻意跑一趟,表现得诚意十足,郅玄仍要表示感谢。
    送走东梁侯,郅玄陷入沉思。
    换位思考,以他处于太子淮的立场,有类似的反应不足为奇。
    看似冲动鲁莽,实则无比真实。
    太子淮早年退出王位争夺,一门心思赚钱,其经历和眼界受到局限,就政治手段而言,恐怕还不及废太子。若没有王后提点,他未必能隐忍不发,直至猎场才现出破绽。
    这样一想,关于猎场的种种也就释然。
    只是释然不代表放纵。
    接下来还有五场祭祀,会猎必不可少。如果对方再有挑衅之举,比之前更甚至,甚至触碰到底线,郅玄不会姑息。
    诸侯会盟势在必行,他必须摆明态度,不能有任何动摇。
    对有意靠拢的国君而言,一个强势乃至强横的大诸侯才是众人乐见。
    仁慈大度是美德,于政治场上未必得来善果。看不清形势,滥发善心没有好处,反而会动摇人心,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郅玄沉思时,赵颢不发一言,饮尽盏中甜汤,单手支颊,目光落在郅玄身上,一刻也未曾移开。
    郅玄感觉敏锐,被赵颢这样盯着,岂会没有半点察觉。
    从沉思中转醒,郅玄抬起头,视线迎上赵颢,不意外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对比东梁侯在帐内时,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久前还风雪交加,寒风凛冽,眨眼间就风和日喧,春暖花开。
    变脸速度可谓惊人。
    自从在中都城会面,每次遇到东梁侯,赵颢皆横眉冷对,目光森然。一次两次且罢,次次如此,以郅玄对赵颢的了解,不可能仅为吃醋,原因很值得推敲。
    之前的事情已经说开,郅玄再三解释,东梁侯容貌再好,实在不合自己眼缘,性情也不为他所喜,自始至终不会有丝毫心动。
    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压根不存在竞争。
    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赵颢依旧故我,真实目的究竟为何?
    郅玄无意胡乱猜测,猜也猜不出所以然。索性当面提出疑问,希望赵颢能给出答案。
    东梁侯狡,野心甚大。不使其惧,日后必有反复。赵颢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隐瞒,将因由和目的和盘托出。
    郅玄先是一愣,认真思索,眼前似拨开迷雾,愈发认为此言有理。
    国战遭遇大败,半数国土归入西原国,东梁君臣表面被打服,老老实实签下盟约,内心如何想,外人无从知晓。
    五座城池让渣爹记了一辈子,临死仍念念不忘,希望后代能一雪前耻。梁霸失去的何止五城,是半个东梁国!
    若非西原国兵多将广,郅玄手腕强硬,轻易撼动不得,两国边境未必能长久太平。一旦西原国现出破绽,东梁有极大可能反扑。
    一场大胜不代表一劳永逸。
    真正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是赵颢伐南幽,举刀屠灭南幽氏族,登上国君位,改朝换代独揽大权,还要将国名一并更改。
    郅玄伐东梁,看似取得大胜,战果斐然,实则存在隐患。
    是我想得太过简单。
    郅玄不是执拗之人,察觉到自己的疏忽,对赵颢的提醒很是感激。
    我同君侯一体,自当为君侯着想。赵颢笑道。
    国战胜负已分,东梁国割让半土,主动签下盟约,实质上俯首称臣。
    取得丰硕战果,郅玄的放松不是过错。对东梁君臣宽容符合氏族礼节,事情传出,为诸国称道。
    在战争结束之后,如果他继续对东梁国施加压力,落在世人眼中,难免有咄咄逼人之嫌。
    郅玄的母亲出自梁氏,他和梁霸是表亲,做得太过定会引人诟病。一旦被有心人抓住机会,对他大肆攻讦,未必能造成实质伤害,于名声总是拖累。
    换成赵颢,行事就便宜许多。
    在赵颢有心引导下,世人观其态度,重点多会跑偏。原本冰冷的政治立场,摇身一变,成为了争风吃醋。
    此举不会动摇氏族根本,也不会挑战氏族礼仪,将最大的隐患消弭于无形。
    于公,让梁霸心怀畏惧,纵有恶念滋生也是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于私,能光明正大排除异己,借梁霸一事昭告世人,爱慕西原侯可以,付诸行动绝对不行。
    面对郅玄的目光,赵颢一派坦然,连私心都变得正直无比。
    想清楚全部细节,郅玄忽然笑了,起身来到赵颢面前,托起他的下巴,轻轻啄了一下高挺的鼻尖。
    君侯之意,我甚喜。
    赵颢挑眉,凝视郅玄片刻,忽然握住郅玄的手腕,将他拉到怀里。
    腰被牢牢箍住,修长的手指扣在腰侧,紧到有一丝痛。
    郅玄没有挣扎,顺着赵颢的力道倾身,单手按住赵颢的肩膀,另一手握住披在肩头的青丝,手指缠绕缕缕凉滑,拉近彼此距离,以吻封缄。
    带着病娇属性的美人,霸道蛮横,充满独占欲。
    乍一听令人脊背生寒,真实体验过,郅玄只能给出两个字:真香。
    接下来的几场会猎,再未发生任何状况。
    或许是太子淮彻底认清现实,就此摆正心态,再见到郅玄等人时,情绪不再紧绷,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挑不出任何错处。甚至会主动放低姿态,表现得十分谦虚,再不见半点阴郁。
    太子淮的转变,郅玄看在眼中,多少能猜出他的目的,心中有所提防,却无意当众揭穿。
    归根结底,在政治体制没有转变之前,太子淮是既定的人王,也就是君,地位超然;诸侯手握大权,能同中都城分庭抗礼甚至压对方一头,身份上依旧是臣。
    君臣当面,该有的礼仪不能无视,该给的面子也必须要给。
    太子淮先退一步,国君们也不会盛气凌人。道理大家都懂,基本上是你让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锁定的权柄不会放弃,面子却会作足,不让即将登基的天下共主为难。
    王族和诸侯达成默契,接下来的几场会猎和祭祀都十分顺利。
    除了郅玄敬献的虎首,梁霸献鹿首,赵颢和北安侯各献熊首,其余诸侯也各有敬献,全垒在九座祭台下,待到人王下葬日,将一同送入陵墓。
    时值深秋,天气依旧炎热。
    为保证兽首不腐,巫每日忙碌,亲自调制特殊的药汁,将兽首逐一浸泡,减缓皮肉腐败的过程。
    即便如此,仍避免不了蚊蝇滋生。
    守祭台的王族成员没少遭罪,每当天明离开,身上都会多出蚊虫叮咬的痕迹。
    隔着厚重的祭服,一大片红包肿起,痛痒难忍又抓不到。脸上和手上倒是能抓,不小心抓破,遇汗水流淌,火辣辣地疼,要维持仪态极其艰难,实在太过煎熬。
    好在九场祭祀很快结束,马上要送人王入陵。
    送葬当日,王族成员全体出席。
    无论男女皆披发跣足,身着葬服。男子腰间系兽尾,女子发上插鸟羽。众人随棺椁出城,徒步前往王族陵墓。
    遵照王葬礼仪,诸侯出城不驾战车,随王族步行。众人衮服冕冠,在腰间系兽尾,肩上披麻,以示对人王的哀悼。
    人王陵墓位于一座山下,方圆数百里,还有大大小小近百座陵寝,安葬历代先王及其王后。
    送葬队伍在一座石兽前停下。
    石兽高近三米,形态狰狞,做咆哮状。
    石兽后是通往墓室的入口,仿宫门建造,半截高出地面,半截深挖土下。
    这座陵墓建造近二十年,主墓室深入地下十几米,在后世不算什么,但在当下,这样的工程堪称恢弘,耗费人力物力不知凡几。
    幸亏王后动手晚,如果提前几年,人王已经咽气,陵墓尚未完工,问题可就大了。
    送葬队伍停下后,礼乐声响起。
    王族成员让开位置,数十名奴隶迈步上前,合力抬起棺椁,一步步走向墓门。
    在他们之后是百名穿着绢裙的少女,手中抱着各式精美的青铜器,神态木然,面上无悲无喜。
    再之后是从祭台取下的九鼎和诸侯敬献的兽首。
    祭鼎之后是大量的玉器、绢、装在坛中的美食果酒,以及小山般的竹简。还有一辆华美的马车,车前骏马被喂下毒药,由奴隶背起马身,牵引车辆进入地下。
    整个过程中,王族众人哭泣不止,哀声震天。悲伤真假不得而知,有这份表现,必能获取太子淮的好感,在他登位后获得重用。
    送随葬品的队伍排成长龙,一批又一批走进木门。
    郅玄大略算过,进入墓室的奴隶接近千人,最后走出来的不到一半。至墓门关闭,余者再不可能现身。他们将永闭陵墓之中,活生生沦为人殉。
    陵墓关闭之后,诸侯在墓前三拜,其后原路返回。
    王族众人不能离开,遵照礼仪,他们将在墓前守至天明,反复念诵祭词。
    太子淮站在合拢的墓门前,眼前是狰狞的镇墓石兽,耳边是连续不断的祭文,脑海中浮现久远记忆,往昔的一幕幕在眼前流淌,快似光影,却又无比清晰。
    他侧头看向队伍,三位兄长站在不远处,都是满面悲伤,身形佝偻。分明正值壮年,三人却不见半点精气神,目光死气沉沉,仿佛看不到半点希望。
    酸楚陡然涌上,太子淮收回视线,牢牢攥紧手指。
    身在局中方知艰险。
    他们失去权力,却能脱离中都城,摆脱脚下漩涡,不必在泥淖中挣扎。反观自己,今后几十年的人生再不能自主。
    不甘又能如何?
    认清现实之后,唯一的选择就是低头。
    太子淮闭上双眼,长叹一声。
    叹息声融入风中,随风远去,直至完全消散,再不可闻。
    第二百三十六章
    葬礼之后十日,是太子淮登记大典。
    典礼之后,太子淮正式继承王位,成为新一任天下共主。他的妻妾也将移居王宫,成为各殿新的主人。
    在移居前三日,太子淮特地派人前往西原侯大营,以姻亲名义邀郅玄过府。
    来人肩负使命,见到郅玄后态度十分恭敬,话说得滴水不漏,半点不见太子心腹的趾高气扬。
    见他如此表现,郅玄猜出太子用意。原本有意过府,此时也打消念头。短暂思量之后,婉拒太子邀请,派出车辆前往太子府,接原桃来大营见面。
    郅玄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侍人措手不及,以为自己哪里做错,很是惶恐不安。
    郅玄无意多言,命其回去后实话实说,无需遮掩也无需找借口,直言是他不欲登门,和旁人无关。
    诺。
    侍人脸色发白,不敢继续纠缠,战战兢兢退出大帐,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任务没完成,回府必遭问责。
    侍人满嘴苦涩,奈何说不动西原侯,只能垂头丧气离开大营,乘车返回太子府,向太子淮禀明此事。
    另有一辆牛车与他同行,车身装饰华美,由甲士护卫,专为接原桃过营。
    距登基典礼愈近,太子府众人已收拾停当,只等移居之日到来,随稷夫人入宫。
    因要设宴款待西原侯,太子淮下令整肃府内,各处很快安静下来,变得井然有序,未如前几天一般乱糟糟,人声嘈杂。
    一切安排妥当,只等郅玄抵达。
    不料侍人独自归来,见到太子淮,立即双膝发软,脸色苍白如纸。
    西原侯拒宴?太子淮既惊且怒。
    侍人伏身在地,不敢有丝毫隐瞒,将见面经过和盘托出,未遗漏任何细节。
    听完侍人转述,太子淮如戳破的气球,情绪瞬间消散,陷入长久沉默。
    反复思量郅玄之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
    邀请西原国会面,本应正大光明,不该以原桃为借口。西原侯爱护原桃天下共知,他的举动无疑是利用原桃,很没有担当。
    罢,下去吧。
    太子淮挥退侍人,疲惫地捏了捏额角。
    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妥,行事太急,以至于乱了手脚。郅玄摆明态度不会登门,请求无益,甚至可能激怒对方。倒不如顺其意,送原桃前往大营,或许能缓和彼此之间的关系。
    难啊。太子淮苦笑。
    虽已认清现实,明白自身处境,真正事到临头,还是会感到憋闷。
    不甘又如何?
    事已至此,无论是何种未来,他都要一力承受。
    原桃见到来人,得知郅玄要接她过营,不由得有些惊讶。知晓时间有限,她没有拖延,命人召来陪嫁媵妾,让几人随她一同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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