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人王的尊严,他们宁愿保全家族,避开两位大诸侯的怒火。
    人王是天下共主,象征意义非凡。坐在王位上的人却可以选择,不会亘古不变。
    算一算时间,今上在位几十年,未见超凡功绩,无论政治军事都只能说不功不过。如今下旨退位,将权利让给儿子,既能满足郅玄的要求也能保全部分颜面,称得上两全其美。
    关键在于人王是否愿意退位,会不会甘心交出权利,任由儿子登上宝座,取而代之。
    氏族们没有明说,却三番两次暗示,希望人王不要糊涂。
    这种做法进一步激怒人王,让他怒不可遏。尚能保存理智没有当众发作,已经是他忍耐力超出常人,称得上是一种奇迹。
    大概是力气耗尽,怒骂声和钝响声逐渐减弱,直至完全消失。
    侍人们小心抬起头,彼此对视一眼,又转身看向殿内。
    透过门缝能发现殿内一片昏暗,青铜灯倒在地上,灯油泼洒,火星未来得及蔓延就已熄灭。
    桌案翻倒,人王坐在一旁,单手撑剑,低垂着头,胸口剧烈起伏,口中不断喘着粗气。
    衮服领口扯开,冕冠丢弃在脚边。
    串联旒珠的金线断裂,晶莹的珠子滚落满地,表面浮现莹莹色泽,在幽暗中的殿内十分醒目。
    突然,人王抬起头,目光凶狠,如濒临绝境的野兽。
    侍人同时打了个哆嗦,迅速收回目光。恐惧感萦绕脑海,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脚步声忽然传来,是太子和两个兄弟联袂求见。
    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愤怒中带着焦急,隐隐透出几分狰狞。
    侍人不想禀报,却不能违抗太子的命令,只能颤抖着声音开口:禀大王,太子及两位王子求见。
    良久,在众人以为人王不会回应时,殿内传来声响,紧闭的殿门自内开启,人王出现在众人眼前。
    太子三人拱手行礼,侍人速度更快,全部趴伏在地,头不敢抬。
    人王衣袍不整,发髻散落,双目带着血丝,丝毫不见早朝时的威严。
    太子三人大惊失色,鼓起勇气迎上人王的视线,顿绝心头一紧。只觉人王眼中弥漫杀气,刀锋般的目光如有实质。
    父王太子的嗓子似被掐住,壮着胆子开口,却是声若蚊蝇,几乎听不清楚。
    王子川和王子良惊讶地看向他,太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顿时脸色涨红,窘迫得不敢抬头。
    无心插柳,因他表现出的懦弱和无措,三人身上的压力陡然减轻,人王眼底的冰寒逐渐散去,杀意也消失无踪。
    起身,随我进来。人王道。
    诺!
    三人忙不迭应声,互相搀扶着站起身,都有些脚软。
    父子四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侍人匆忙关闭殿门。
    人王不召,无人胆敢进殿。前车之鉴不远,他们不想承受人王的怒火,更不想无故丢掉脑袋。
    殿内没有点灯,太子三人小心迈步,有些不适应昏暗的光线。
    王子川踢到青铜灯,靴子被锋利的边缘划破,脚趾流血。刺痛感瞬间袭来,他禁不住冷嘶一声。
    太子和王子良迅速朝他摆手,示意他噤声。
    王子川强忍住疼痛,跟上两人的脚步,没有再出声。
    对身后发生的一切,人王置若罔闻,貌似根本不关心。
    遍地狼藉根本影响不到他,适应黑暗之后,他反倒不喜光明。太亮的光会让一切无所遁形。正如他的狼狈不堪、愤怒不甘和无能为力。
    停在歪倒的桌案旁,人王负手而立。出鞘的剑斜插在地,剑身浮动冷光,隔着一段距离仍觉寒意逼人。
    太子三人不约而同吸了一口凉气,打好的腹稿堆在嗓子眼,谁都不敢先开口。
    人王等得不耐烦,转过身,目光扫视三个儿子,沉声道:有话快说。
    四个字入耳,三人又打了个哆嗦。
    面前的人王令他们恐惧,仿佛一句话不对就会毙命剑下。这种感觉从未曾有过,恐惧感太甚,以致于让他们忘记了眼前的不只是天下共主,也是他们的父亲。
    将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人王胸中的怒火再次攀升,更夹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北安侯和西原侯的肆无忌惮让他暴怒,放肆背后的情感却令他羡慕。早知王室无亲情,可脑子再清醒,情感却难以控制。
    上次病重,他亲身体验过现实。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演,何必自欺欺人,以为三个儿子是来安慰自己。
    人王握紧拳头,声音变得冷硬:无事退下。
    听出人王的不悦,太子三人不敢继续拖延,当即开口道:父王,北安侯和西原侯胆大妄为,挑衅王权,蔑视父王威严,绝不能放过!
    如纵其行,坐视南幽国灭,天下四角少其一。东梁又弱,谁能制衡两国?中都城危矣!
    西原侯狼子野心,请父王下旨严惩!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句句都在为人王着想。听在后者耳中,全都是马后炮,是不折不扣的废话。
    国战开启之前,三人觐言还能说有先见之明。现如今,跑到他面前搬弄是非,是蠢笨之极还是另有目的?
    人王不出声,任由三个儿子滔滔不绝。
    太子三人义切辞严,垂涕而道,表现得太过,反而处处透出虚假。
    人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任由他们口若悬河。直至三人说得口干舌燥,声音沙哑,才缓缓开口:说完了?说完就退下。
    父王?太子三人登时傻眼。
    他们完全不明白,自己和家臣精心谋划,专挑西原侯和北安侯的痛处,为何人王会是这种反应。
    退下!见三人迟迟不动,人王暴喝一声,滚!
    人王赫然而怒,太子三人不敢强撑,匆忙退出殿外。
    侍人们早已经趴在地上,头低得不能再低,唯恐看到三人狼狈的样子,被他们记恨在心。
    不久,殿内又传出声音。
    召四王子。
    和怒叱太子时不同,此刻的人王满面颓然,声音疲惫。对于三个儿子,他既觉可恨又感到可笑。
    西原侯中毒同他们有关。射伤公子颢的铁箭,他们也摆脱不了干系。
    蠢到如此地步,人王连骂都不想再骂。
    西原侯显然知道真相,一直没动手不是没把握,而是没必要。或许在他眼中,太子也如同蝼蚁,轻易就能碾碎。
    人王不愿如此想,现实却容不得他逃避。
    西原侯大势已成,人王之威都不能震慑,何况是太子和两个王子。还想关押原桃,以其为质逼迫西原侯,亏也能想得出来!
    人王越想越是疲惫,深深叹息一声,瞬间像老了十岁。
    侍人去而复返,带来满头雾水的王子淮。
    殿门敞开,看到满室狼藉,王子淮立刻瞪大双眼,快行数步走向人王,甚至忘记了行礼。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来人,速去召医!
    演戏也好,怎样也罢,王子淮的反应安慰了人王,让他心头雾霾散去少许。
    不必。人王向王子淮招手,示意他更靠近些。
    看到人王的样子,王子淮很是不安,担忧之情不似作伪。
    淮,我有一言问你。人王正色道。
    王子淮眉心紧皱,想起途中遇到的太子三人,脑中浮现多种猜测。迎上人王的目光,一股莫名的情绪笼罩而来,他张嘴想要说话,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淮,可想为王?
    人王一字一句出口,话音落地,石破天惊。
    南幽国,郢城
    世子瑒率五千人南下,一路快马加鞭。进入南幽国后由向导带路,避开泛洪的河流,顺利抵达赵颢大营。
    滂沱大雨从天而降,大军营盘座落在城外,似盘踞雨中的狰狞巨兽。
    世子瑒心系赵颢伤势,下马后不及和卿大夫寒暄,脚步飞快,直奔位于营盘中心的大帐。
    帐帘掀起,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
    本该昏迷不醒的赵颢,此刻正靠在榻上,手中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绢,看得专注且认真。
    帐内设有木架,架上栖息着一只圆滚滚的鸽子,正悉心梳理羽毛。
    话说,那的确是只鸽子?
    胖成这样实属罕见。
    赵颢听到声响,抬头看向世子瑒,乌发垂落肩侧,肤色愈显莹白。不是久病的虚弱,而是玉般莹润。
    兄弟见面,没有任何感人肺腑的情形。
    赵颢放下郅玄来信,第一句话就是:兄长既然来了,正好指挥大军。弟身体虚弱,实不堪重负。
    世子瑒深吸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他的兄弟情深!不想被气得英年早逝,这兄弟不能要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世子瑒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兄弟是自家的,没法撒气,估计也撒不了,压根打不过。南都城是明晃晃的靶子,南幽君臣是最好的出气筒,不用白不用,正好用来排解郁闷。
    五千骑兵入营,被安排到预先扎好的帐篷。
    世子瑒和赵颢会面,顺利接过指挥权,下令三日后拔营。
    大军分为三路,一路由世子瑒率领,一路由赵颢指挥,另一路交给下令坑杀的卿,三路大军共进包抄,不给南幽君臣任何逃脱的机会。
    离开北都城之前,世子瑒接到的命令是拿下南幽国半境,夺取能种稻之地。
    同赵颢会面之后,世子瑒询问他伪做昏迷的目的,才知兄弟的野心何止半土,竟然要将南幽国一口吞下。
    灭国!
    驻扎郢城这段时间,赵颢多方搜集情报,对南幽国的粮食产量愈发了解。为能更加直观,他展开舆图,凡出产三季稻的公田私田皆标注图上。
    随着标记一个接一个增加,整幅地图大变模样。原定的军事目标十不存一,绝大多数都被产粮地覆盖。
    当着世子瑒的面,赵颢展开地图,铺满整张桌案。
    由于地块区域不断增补,地图扩大三倍。拼接处有缝补和镶嵌痕迹。因线条标记颜色不同,能辨别出增补的顺序。
    凡标记者,一岁三种,皆能丰产。赵颢手指不久前拿下的郢城,继续道,城外有私田万顷,无需深耕堆肥,仅由奴隶撒种看顾,亩产能过两百斤,多者可达三百斤。
    说话间,赵颢命人送来未脱粒的稻米和蒸熟的稻饭。
    兄长尝一尝。
    稻粒堆在陶罐中,粒粒饱满,看一眼就知是良种。
    稻饭刚从锅内盛出,饭粒晶莹,色泽诱人。铺两勺带辣味的熟酱,香味伴着热气蒸腾,成功引得世子瑒五脏庙轰鸣。
    世子瑒拿起筷子,夹起一口送到嘴里,双眼登时一亮。旋即下筷如飞,很快吃光整碗。咽下最后一粒米,仍是意犹未尽。
    如何?赵颢问道。
    味甚美。世子瑒给出中肯评价,胜中都城赏赐。
    每岁春耕之前,中都城都会派宗人前往各国,赏赐大小诸侯五谷。北安国为天下四角之一,不只北安侯,世子瑒和公子颢皆能得赏。
    中都城赏赐的五谷多为贡品,粟主要出自北方,稻皆来自南方。
    依照惯例,入贡的粮食必须是优中选优,此乃氏族默认的规则。诸侯国再是胆大包天,也不能在贡品上作假。
    今日之前,世子瑒也是同样想法。在吃下整碗稻饭之后,惯性思维发生改变。
    什么优中选优,什么敬奉人王,全都是笑话!
    南方诸侯定然早有串联,各自留下最优的稻米,入贡的都是次一等,或许更劣。
    南方各国远离中都城,自立国之日起就催生出独特文化,同北方各国迥异。以南幽国和北安国为例,两国的服饰文字大相径庭,祭祀也有天壤之别。
    天高皇帝远,且有不同的文化底蕴,南方诸侯在入贡时作假,对人王少去敬畏之心,并不十分难以理解。
    想清楚之后,世子瑒长长呼出一口气,看向赵颢,道:当真灭国?
    赵颢颔首。
    若非决意如此,他不会顺水推舟,让世人以为自己重伤昏迷。
    国战踞土之功他可以领,灭一方大诸侯则要谨慎考虑。不是做不到,而是背后牵扯实在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必三思而后行。
    郅玄挥师东进,一路摧枯拉朽,夺取东梁半数土地人口。三月时间打到东都城下,威压梁霸签下盟约,过程中有不合规矩,更有出格之处,但他身为西原侯,自能无视各方指责,一力降十会,将隐患消弭无形。
    赵颢则不然。
    他的能力不亚于郅玄,在军事上更胜一筹。身份却是他的阻碍。正如当下,灭国之战他可以参加,功劳却不能独领,尤其不能以中军将的身份来领。
    郅玄身为国君,在西原国说一不二,战功自是越多越好。
    赵颢身为国君嫡子,高居卿位,实质掌控的是臣权。朝堂之上,他和氏族属于同一利益集团,同君权天然对立。
    北安侯春秋正盛,手握实权,朝堂之上权利平衡,基本不会出现乱子。
    赵颢身为儿子,头上压着亲爹,遇到难决之事,只要不是太过分,于情于理都应退让,避免臣权和君权发生太大冲突。对此,卿大夫们都能够理解。
    同理,无论赵颢立下多大的功劳,北安侯在位都能压得住。通俗点讲,儿子战功顶天,也越不过生他养他的亲爹。
    北安侯在位时,赵颢可以各处撒欢,不管北上还是南下,只要有充足的理由,想打谁就打谁,想夺几城就夺几城,绝不会有功高盖主之忧。
    然而事情不是一成不变,北安侯再是身强体健也有衰老之日。等世子瑒登位,君臣关系就会截然不同。氏族立场也将疾如旋踵,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浮云世态,世间规则如此,非人力能轻易改变。
    兄弟之情固重,也能经得起考验,但事无绝对,万一产生裂痕,想弥合恐难如登天。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赵颢最终下定决心,以伤重为由交出大军指挥权。世子瑒需要,他可以从旁辅佐,率军冲锋也未为不可。灭国大功绝不能领,最好添加到世子瑒的战功之上,助他夯实为君的根基。
    如此一来,既能顺利南下,也能避免日后龃龉,将隐患掐灭在萌芽之中,可谓一举两得。
    世子瑒能被北安侯倚重,在朝中颇具威望,嫡长子的身份是其一,本身聪慧绝伦,目达耳通才是他立足的根基。
    当年大幽氏病逝,小幽氏进门,隔年就生下公子瑫,一度风头无两。若非他足够聪明,也无法护住自己和兄弟,更借着几次示弱得到北安侯庇护,让小幽氏投鼠忌器,逐渐被厌恶,公子瑫也失去竞争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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