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族军队开拔后,新修的官道发挥巨大作用。建在路旁的驿站储备大量物资,更能递送军情,为军队提供诸多便利。
    以往开启国战,三军集结出征都要跋山涉水,耗费在路上的时间往往比交战时间更长。
    如今情况发生改变,氏族们发现有官道的地区,调兵速度比以往快两三倍。以前半月才能走完的路程,现在不到十日就能完成。途中运送物资也很方便,匠人制作的大车盛载力相当强,就算缺少牛马,也能让役夫和奴隶节省不少力气。
    途中的驿站更让众人惊喜。
    一些氏族比较宅,长期留在封地,听说过新君政令,却没亲眼见过。此次出征是他们首次走上官道,看到设立在路旁的驿站,享受到政令赋予的好处,惊讶之余无不感叹:国出英主,势必大盛!
    鉴于路途远近不同,除三军核心甲士,部分参战的氏族没有前往西都城,而是直接开赴边地。
    大家都沿着官道走,自然而然碰到一起。
    从几百到几千,再到上万,黑色的洪流滚滚向前,令世人惊叹。
    郅玄和卿大夫们故意放出消息,很快,中都城和各诸侯国都见识到西原国军威之盛。
    人王在朝堂上表明态度,不参与这场国战,除非两国共同上请,中都城不会出面调和。
    这道王旨看似不偏不倚,细思则会发现,人王分明是偏向西原国。
    战争是郅玄发起,东梁国属于被迫应战。西原国有备而来,东梁国仓猝调兵,兵势强弱一目了然。这种情况下,谁更想中都城出面不言而喻。
    人王偏在旨意中设置条件,需要两国共同上书,无疑是卡住喉咙,让东梁侯无法发声。
    西原国占据优势,岂肯轻易休兵。谁敢阻拦怀有复仇心的虎狼之师,势必被视为仇敌。
    正是看清局势,人王才会做出决定,不掺和这趟浑水。
    不过事情也有前提条件,郅玄不能做得太过分,绝不使东梁国灭国。四大诸侯国互相牵制是中都城的平衡之道。贸然损失一角,天下恐将大乱。
    郅玄摸透人王的心思,接到王旨就撰写奏疏,还准备给人王献上贡品。
    不同于之前入贡,这次献上的非是珍禽异兽,也非金玉珠宝,而是三坛果酒和一小盒新制的糖。
    有原桃送酒先例,猴儿酒的盛名在中都城传开。收到礼物的氏族不多,物以稀为贵,更让氏族们对这种酒眼馋非常。
    此次郅玄入贡,猴儿酒是专门准备,为的是表忠心,向人王表明西原国和东梁国开战是为解决夙怨,对中都城,西原国不会有反意,对人王更不敢不敬。
    在奏疏中,郅玄写得清楚明白,在他还未登位时,人王就几次褒奖,让他得以在国内立足。这份恩情他始终不忘,时时牢记在心。
    奏疏送上之前,粟虎范绪等人依次传阅。看过其中内容,再看年轻的国君,几人眼神都有些不对劲。
    郅玄早习惯这种视线,表情始终没变,好心情询问:诸卿以为如何?
    粟虎羊皓没说话,范绪栾会对视一眼,一同甘拜下风。
    论起写檄文和政文,四人都是个中好手。尤其范绪栾会,写出来的文字能把对手气吐血。要说感恩和拍马屁的文章,他们也能写,无关节操,身在政治场上,直肠子罕见,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才是常态。
    见识过大风大浪,郅玄这份奏疏还是让他们大开眼界。
    原来还能这般遣词造句,好话还能句句不重样。字词用得天花乱坠,字里行间却透出无比真诚。即使没有当面,也能让看到奏疏的人觉得郅玄情真意切,没有任何虚假和夸张。
    能力卓绝,令人叹为观止。
    若不是亲眼看着郅玄长大,又一路看着他从举步维艰走到今日,四人都不会相信,能将政治和军事手腕用得如此精妙之人,就是当年那个不受宠的嫡公子。
    将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郅玄不打算多说什么,派人送出奏疏和礼物,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糖罐,开始和四个商议,从东梁国拿回城池和土地,分出部分专门用来种植能熬糖的甜菜。
    事成分于诸卿,每岁入贡中都城。
    郅玄此举大有深意,在场都是聪明人,几乎是一点就通。
    善!
    粟虎率先赞同,范绪等人纷纷点头。
    用东梁国的土地种植甜菜,再将熬出的糖入贡中都城,人王收下西原国的好处,自然会偏向郅玄,在处理国土的问题上也不会太过较真。如此一来,东梁侯再想要回土地无疑是痴人说梦。
    当然,他也可以出兵抢回去。
    只是能不能做到
    郅玄挑起嘴角,和粟虎等人对视一眼,同时面上带笑。老的少的具象出阴险狡诈,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
    西原国万事俱备,中都城也被打点妥当,东梁国内部却出现麻烦。
    西原国不必为秋收烦恼,东梁国却恰恰相反。东都城的征兵令下达,氏族封地立刻陷入混乱。
    忙碌了整整大半年,秋收近在眼前,这个时候大举征兵,将大批青壮送上战场,地里的粮食怎么办,简直就是胡闹!
    封地不在边境的氏族集体上奏,希望延缓征兵,让其他人先顶上,容许他们把粮食收完入库,其后再上战场。作为交换,他们愿意拿出一部分粮食,作为给其他氏族的补偿。
    东梁侯深思熟虑,认为事情可行。
    被点名的氏族虽然不情愿,奈何自己的封地靠近边境,不征兵也会被西原国打上门,秋收迟早泡汤。答应对方的条件,好歹能得些补偿,不至于全部落空。
    在东梁侯的主持下,氏族们达成盟誓,部分抓紧秋收,余者马上调兵增补边境,准备迎战西原国大军。
    一阵秋风吹过边境,地里的粟黍全部换了颜色,麦子业已挂浆,鼓鼓囊囊的穗子一片金黄。
    西原国和东梁国交界处,本属于西原国的五城悬挂东梁国旗帜,城头女墙后陈列甲兵,大部分擅射的甲士是专为守城增派而来。
    西原国在檄文中痛陈五城之耻,无异于告诉天下人,一旦战鼓响起,这里马上就会成为战场。
    附近的小国匆忙撤民,村庄和地里的粮食都不要了,唯恐被战争波及。狮子和老虎打架,几只豺在旁边刷存在感,不是找死吗?
    此举正和西原国之意。
    最后一个村庄清空,陈列在边境的大军有了动作。
    五千黑甲骑士扑向战场,队伍打出黑底神鸟旗帜,并有粟氏、范氏、栾氏和羊氏等家族战旗穿插其间。
    甲士身后是数不清的大车,由健壮的牛马拖拽。车上是从郅地运来的攻城器械,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山峰,令人心生畏惧,观之胆寒。
    五城派出探马,在远处侦查情况。
    看到这支军队,认出前方的战车,马上骑士脸色大变,拼命策马奔回城中。
    那辆战车代表君驾,西原侯就在军中!
    从西都城到边境,这么长的距离,他是何时来的,为何事先没有一点消息?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五千甲士如黑云涌动,拱卫前方战车。
    甲士之后是上万步卒,步伐整齐划一,万人如同一人。
    步卒身后是推动大车的役夫和奴隶。
    车上蒙布掀开,巨大的攻城器械现出真容。荒古凶兽一般,现出锋利的獠牙,朝向猎物发出嘶吼,惊心动魄,令人胆战心惊。
    距城池数百米,能清晰望见墙头矗立的人影。
    森冷长戟泛起寒光,成排的箭矢从女墙后探出。锋利的箭头指向压来的队伍,气氛肃杀,战斗一触即发。
    战车开始减速,郅玄站在车上,遥望前方城池,拔出王赐箭,猛然向前一挥。长袖被风鼓起,和战旗一同飞舞,猎猎作响。
    攻!
    命令下达,传令兵策马奔驰。
    号角声和战鼓声接连响起,脚步声的频率发生改变,黑色长龙如潮水分开,现出一条笔直通道。
    役夫和奴隶齐声大吼,弯腰推动大车,身上肌肉贲张,滚动大颗汗水。双脚踏在地面,因施力留下深深的足印,很快又被车轮压平。
    清脆的鞭声接连不断,驱赶拉车的健牛向城池逼近。
    距离城墙五百米,第一批大车停下,沿着南北方向一字排开。
    奴隶们从车上取下木锥和长锤,一人扶住木锥,一人挥舞锤身。伴着呼啸声,足有成人大腿粗的木锥被砸入地面,留出半截抵住车轮,稳定装载抛石器的大车。
    待到车身稳固,立即有卒伍冲上前,按照训练时的章程操控抛石器。不多时,木兜里装满巨石断木,只等一声令下,卒伍就会砸开机关,让城内落下一场石雨。
    不好!
    目睹城下情形,城头守军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
    两国交战本应对面列阵,将帅军前致礼。
    怎奈西原国为复仇而来,初战专为夺回失地,以上规则必不适用。
    更要命的是郅玄亲自领军,城内地位最高者不过上大夫,如何能同国君致礼,更不可能带兵出城列阵。以双方军力对比,守城尚有拖延余地,出城注定是取死之道。
    城下的抛石器布置完毕,数量多达两百部。
    面对此情此景,纵然身经百战,守城的上大夫和甲长也不免心生寒意。
    火箭!
    几百米的距离,抛石器能发挥极大作用,却也存在危险,自身暴露在弓箭射程内。火攻是最有效的办法。
    传令兵在城头奔跑,拼命挥舞手中令旗。
    城头弓兵迅速就位,每人身边佩有一壶特制的弓箭,并有手持火把的卒伍,只等一声令下,就会万箭齐发。
    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郅玄下达命令,强壮的卒伍接连砸下重锤,机关被撬动,巨大的杠杆发出吱嘎声,带动木兜猛然翘起。
    呼啸声中,磨盘大的石块和木桩凌空飞出,遮天蔽日,漫天黑影。
    石块木桩越过夯土筑造的城墙,落入墙后城池。轰隆声接连不断,是城内建筑被砸塌的声响。
    巨响声中掺杂惨叫,血腥味迅速弥漫。仅仅一轮攻击,就令城内众人惊心丧胆。
    两块巨石砸到城墙上,夯土墙发生震动,大量的碎土墙皮簌簌落下。顷刻间尘土弥漫,掀起大片灰黑色的沙雾。
    墙上守军力持镇定,却控制不住身体反应,在震动中东倒西歪。
    卒伍没能抓稳箭壶,大量箭矢飞散。幸亏牢牢握住火把,否则不等第二轮进攻,守军先会自顾不暇。
    见识过抛石器的威力,趁卒伍填充石兜的空隙,城头甲长大声嘶吼:放箭!火箭!
    东梁国终归是大国,军力强盛。即使被抛石器震慑,将士的战斗素养不会消失,守军也不会马上变得不堪一击。
    在甲长的吼声中,弓兵自行组织起队伍,每十人一火,各自瞄准城下的抛石器。
    箭!
    卒伍从地上爬起,顾不上膝盖和脸上的擦伤,抓起箭矢迅速点燃,递到弓兵手中。
    夯土墙上,沙尘尚未散尽,尘土弥漫之中亮起点点火光。
    橘红色在灰黄之中跳跃,很快连成一片。
    控弦声震动耳鼓,箭矢如雨,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长弧。火光交织,似彩带凌空飞落,中途猛然加速,覆盖重新就位的抛石器。
    避!
    东梁国的长弓举世闻名,曾创下以弓兵屠灭千驾战车的战果。
    如今对上郅玄率领的新军,在劣势明显的情况下竭尽全力,以搏命的意志放箭,不说百发百中,命中率也高达八成以上。
    火光飞来,木制的大车和抛石器笼罩其中,本该付之一炬,车旁的卒伍也不得幸免。
    怀抱这种念头,城头弓兵不惜扯断弓弦,手指勒出血痕,以近乎不可能的速度,在极短的时间内连放五箭。个别人甚至将箭壶射空,拇指和食指都被划破,变得鲜血淋漓。
    箭雨落下时,郅玄战车未见后撤,始终屹立军前。
    强壮的甲士从四面围拢,横举起包铁的大盾,组成铜墙铁壁,捍卫国君身前。
    抛石器周围出现盾墙,不同于郅玄战车旁的大盾,而是一张张圆盾,在卒伍的配合下组成鸟笼形状,抵挡飞来的箭矢。
    抛石器是攻击的重点,有超过一半的箭矢落在其上,还有部分射中大车,火光瞬间大亮。
    见到这一幕,城头守军信心提振,就要发出欢呼。
    下一刻发生的情景却让他们的欢呼声哽在嗓子眼,再也没能发出来。
    落在抛石器上的火箭竟然一根根熄灭,本该陷入火海的庞大杠杆再次翻动,操控器械的卒伍无视箭雨,面容狰狞地砸开机关、拽动绳索,巨大的石块和木桩再次飞出。
    巨石不只落向城内,有数块砸开女墙,沿着墙头翻滚。躲避不及的卒伍被压在石下发出惨叫,另有数人从墙头跌落,挥舞着四肢摔到城下,当场粉身碎骨。
    等到巨石停下,城头现出一条血路。
    破碎的甲胄和武器混杂在一起,下方覆盖碾碎的血肉和骨头。
    饶是见多战场惨状的甲士,这一刻也脸色煞白,控制不住发出干呕。更不用提被强征的卒伍和役夫,被恐惧感笼罩,仿佛置身冰天雪地,想喊都喊不出来。
    不给守军反应时间,呼啸声再次响起。
    令人惊悚的是,抛来的木桩竟也带着火光。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碰巧被火箭点燃,一颗颗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飞入城内掀起一片火海。
    火海蔓延,如地狱敞开大门,吞噬被烈火包围的生灵。
    继续放箭,滚木,沸水!他们要上来了!
    城头响起咆哮声,上大夫捂住被巨石擦过的胳膊,不断发出大吼。
    守军骤然回神,发现在抛石器的掩护下,西原国甲士正扛着长梯直奔城下。
    纵然心中恐惧,守军也没忘记职责,颤抖着手拉开长弓,在卒伍奔向滚木和沸水时,又放出三波箭雨。
    飞矢落下,进攻的军队停也未停,速度反而更快。
    有一个擅长氪金的国君,新军不差钱,甲士卒伍全都武装到牙齿。特别是甲士,身上最次也是青铜甲,伍长都有一身铁甲。
    能轻松破开皮甲的东梁国长弓,在铁甲和青铜甲面前威力大减。除非能命中面门脖颈,否则很难给新军造成致命伤害。
    然而,郅玄已经丧心病狂到给军队配备面甲,就算守军中有神射手,给新军造成的伤害也是微乎其微。
    三轮箭雨国后,扛着攻城梯的甲士陆续冲到城下。
    最前方的硬抗箭雨,身上扎得刺猬一样。本人不觉如何,大部分不痛不痒,依旧能跑能跳。在外人看来却极为惊悚,尤其是在守军眼中,简直就是一群射不死的怪物!
    木制的抛石器点不着就算了,或许是用了独特手段。甲士是血肉之躯,箭矢扎在身上照样活蹦乱跳,太不符合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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