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氏收下原桃送去的猴儿酒,既没回赠金玉也没送来粮食,而是给原桃送来一个人。
    送人?原桃此前未经历过,不由得满脸诧异。
    稷夫人听侍人禀报,心头一动,当即道:是言氏家主亲自派人?
    回夫人,确是。
    氏族之中,言氏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言氏立家千年,人王分封之前就已名声显赫。这个家族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在中都城和许多诸侯国都有分支。
    不同于绝大部分家族,言氏分支不改氏。除非犯错被夺回,否则无论传承多少代,也无论血脉多么稀薄,只要修史就是言氏。北安国的史官言录就是言氏分支,和盘踞中都城的嫡脉关系一般,联系却始终没有断绝。
    在原桃之前不是没有人给言氏送礼,表达结交之意。大多数情况,言氏会以金玉回赠,极个别才会送人。
    言氏送出的奴仆十分特殊,都是跟随在主人身边伺候笔墨,常年耳濡目染,掌握大量知识,甚至比得上一些小氏族。
    在稷夫人的记忆中,自她懂事以来,中都城言氏从未对外赠送家仆。如今为原桃破例,她不认为是王子淮的面子。
    西原侯。
    郅玄的名字闪过脑海,稷夫人心思飞转,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年轻国君更加好奇,很想亲自见上一面。
    原桃仍有些懵懂,下意识看向稷夫人。
    稷夫人三言两语同原桃说明原委,笑道:收下吧,有大用。
    突然之间喜从天降,原桃心中雀跃,在稷夫人面前没有遮掩。
    稷夫人很喜欢她的性情,又提点几句,就下令把人送去原桃的住处,由她自己安排。
    人送给你就是你的家仆,但其出自言氏,不与寻常奴婢相同。这中间的尺度,你当自己把握。稷夫人点到即止,没有大包大揽,也是对原桃的尊重。
    诺!原桃听从指点,心中十分感激。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见过稷夫人膝下的女公子,原桃就起身告辞,返回自己的院落。
    房门合拢,原桃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一身彩裙的小姑娘坐在稷夫人身边,怀里抱着玲珑玉球,轻轻晃动两下,球体中传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悬挂在球上的丝绦随之摇曳,系在上面的金铃格外吸引眼球。
    小姑娘玩得开心,十分喜欢原桃的这份礼物。
    母亲,我喜桃夫人。小姑娘仰起头,胖嘟嘟的小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眉眼和稷夫人如出一辙,却没有稷夫人的妩媚,全是充满灵动的童稚。看人时,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动两下,小嘴花瓣一样,格外地讨人喜欢。
    比别的夫人喜欢?稷夫人故意问道。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认真道:怎么能比。桃夫人喜爱我,她们都是惧怕母亲。
    三岁的孩童已能洞察人心,聪慧得超出想象。她能敏锐分辨出谁是真正喜欢自己,谁又是装模作样敷衍了事。
    听到女儿的话,稷夫人笑了,掌心抚过女儿的发顶,将她抱到自己怀里。
    母亲也喜桃夫人。等桃夫人有了子女,你就有了亲近的弟妹,能一起玩,好不好?
    这番话带有太深的含义,小姑娘无法全部领会,只是欢快地点头。倒是随侍的婢女表情微变,看向稷夫人欲言又止。
    玩了一会,小姑娘打起哈欠。
    困了?
    嗯。
    稷夫人将女儿交给乳母,命其小心安顿。
    乳母自是万般谨慎,抱人时小姑娘没感到任何颠簸,更无半分不适,又打了个哈欠,就靠在乳母怀中睡了过去。睡觉时双手抱着玉球,一直没有松开
    乳母抱着女公子离开,室内重归寂静。
    稷夫人靠在榻上,单手支着额角,双眼似笼上雾气,目光深邃朦胧。
    夫人婢女想要开口,心中又拿不准,话说到一半生生停住。
    何事?稷夫人转过头,表情和声音同样温和,却令婢女心头发紧。
    婢女知道自己越矩,但她实在担心。
    她跟随稷夫人二十余年,从年幼就服饰在稷夫人身边,迄今为止,近乎参与了稷夫人的大半个人生。
    她清楚稷夫人是如何对待妾室,在原桃嫁来之前,认定她不会有任何特殊。现实却让她开始疑惑,因疑惑生出极大担忧。
    稷夫人对原桃太好了,宽容亲昵,更会悉心教导,完全不像是对待妾室,更像是对亲近的姊妹,甚至有些许宠爱女儿的样子。
    这在之前从未曾有过。
    听稷夫人方才的口风,不只希望原桃生子,还允许和女公子亲密。就算原桃身份再尊贵,她的儿女也是庶出,如何能和嫡出的女公子太过亲近?
    婢女满脸纠结,几次欲言又止。见稷夫人渐渐收起笑容,漆黑的双眼凝视自己,不由得悚然一惊,额头冒出冷汗。
    夫人,奴担心夫人。婢女俯身在地,不敢支支吾吾,将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稷夫人静静听着,没有打断她。直至婢女说完,才开口道:十鞭,自己去领罚。
    诺!婢女咬着嘴唇,脸色更加苍白。
    记住,桃夫人不同。稷夫人不打算多做解释,也没有必要。她只需要身边的人明白,原桃不是寻常妾室,不能用原有的规矩去对待。
    西原侯是其一,人王的态度是其二。
    再有,两人十分投缘,她看出原桃的亲近和依赖。
    十几岁的女孩子离家远嫁,性情又讨自己喜欢,只要不移了本性,始终保持今时之心,她乐意宠着她。
    王子淮貌似温柔多情,实则是不折不扣的王室中人,天生的冷心冷情,对人王王后都能演戏,还演得天衣无缝。他很会装,而且装得不错,十数年如一日,这一点稷夫人不讨厌,还十分佩服。
    稷夫人本没打算插手,可原桃实在合她眼缘,不想看到漂亮乖巧的小姑娘一头栽进去,索性杜绝源头。
    以她的身份和手段,护一个小姑娘不在话下,让王子淮清楚自己的态度也十分必要。摆明不会是个好丈夫,就别用虚假的宠爱去骗小姑娘,她来宠不好吗?
    如此,对西原侯也能有所交代。
    稷夫人表明态度,婢女下去领罚,消息止于院内,别说其他院落,连王子淮都没听到半点风声。
    当夜,王子淮留宿在一名妾室房内。
    正院早早熄灯,稷夫人睡前还饮了一盏果酒,显然心情不错。
    知晓王子淮不会来,原桃下令关闭院门,没有回卧室,而是去到偏室,命人移来两盏青铜灯,在火光照耀下给郅玄写信。
    自从来到中都城,她还是第一次给郅玄写信。想写的内容实在太多,拿起刀笔就停不住。直到手腕发酸,原桃才发现已是深夜,身旁的竹简堆成小山,她仍有许多未尽之言。
    婢女拨亮灯火,见原桃放下刀笔,不停晃动手腕,当下移过去,小心捧起原桃的手,轻轻揉着雪白的腕子。
    夫人,不如用绢?婢女提议道。
    绢十分昂贵,对原桃却不是问题。在她的嫁妆里,各种各样的绢足足有二十车,每天用一匹都能用上好几年。
    原桃一愣,旋即变得懊恼。
    她方才怎么没想到!
    不想让手腕继续受累,原桃命人开库房取绢。虽说时间不早,她却毫无睡意,反而相当精神。干脆连夜将信写完,提早送出去再说。
    隔日,原桃禀报过稷夫人,命人携带书信和准备好的稻出城。
    为能尽快将信送到郅玄手里,她特地派出五名甲士。同时调拨五十名身强体壮的奴隶护送粮车。
    队伍出城时,不可避免引来各方视线。
    大多数人都在羡慕,尤其是氏族女子,送信就能派出五名甲士,这是何等的气派。难怪都说西原侯宠爱妹妹,谁不想有这样的兄长!
    提起西原侯宠爱妹妹,就绕不开近期朝堂上的风风雨雨。
    在更多氏族表态后,太子等人终于撑不住,没法继续扯皮和拖延时间,迫于压力,放弃了被郅玄紧抓不放的家臣。
    事已至此,负隅顽抗毫无意义。
    郅玄身为一方大诸侯,连上三份奏疏,事情非同小可,人王也不可能和稀泥。没有氏族们倒戈推动,也迟早要给他一个交代。
    明白归明白,被逼迫到如此地步,太子等人都是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如郅玄所想,他一次得罪三人,而且得罪得相当彻底。
    若在大一统的时代,身为臣子,他的日子必然不好过。如今则不然,分封政治的特殊性注定三人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对他如何。
    身为一方大诸侯,人王都不能随意处置,何况太子和没有战功的王子。
    郅玄之所以没有硬碰硬,选择状告委屈而非措辞严厉,考虑的主要是人王的面子。
    他要出兵东梁国,中都城的态度十分重要。自己要站到正义一方,让出兵和分割战果变得合情合理,就不能让人王没有面子。
    在各方推动下,人王下旨,逐三家氏族,收回他们手中的封地。不过没有削去他们的氏,暂时偏安一隅,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时机。
    人王算是手下留情,三个儿子十分感动,就差抱着亲爹的大腿哭。
    收到这个结果,郅玄啧了一声,虽然不满意,也没有继续抓着不放。随手将旨意丢在一边,就派人去郅地工坊,验收近段时日的成果。
    对东梁国开战宜早不宜迟。
    郅玄手握梁盛留下的城防图,对东梁国边境情况了如指掌。为能进一步掌控优势,他秘密在郅地打造攻城器械,如今已有成品,验收后即可大规模制造,在战争中投入使用。
    考虑到战前安排,郅玄无法在边地久留。实在舍不得美人,又不能把人带走,只能折中一下,分别之前再放纵一回。
    赵颢挑开帐帘,恰好对上郅玄的目光。
    一刹那,令狄戎闻风丧胆的公子颢竟下意识后退半步。
    不怪他做出这般举动,实在是郅玄的目光太亮,牢牢锁定目标,活似要将他吞噬入腹,连一块骨头渣都不剩。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分别总是来得突然,难免会依依不舍。
    郅玄做好动身的准备,却没想到,赵颢接到北安侯旨意,需要比他更早出发。
    庸侯被逐。
    旨意来得突然,骑士从北都城飞驰而来,途中跑废三匹战马,可见事情紧急。
    庸国地处边陲,国土面积不大,战略位置却极其重要,实为四战之地。
    人王分封时,庸国十分强盛,国土面积是今日的五倍。然时移世易,随着周围国家逐渐崛起,庸国国君不思进取,氏族只知享乐,民间怨声载道,国力日渐衰落。沦落到今日,别说昔日比肩的大国,连对漠国都拍马不及。
    漠国地狭民寡,至少有钱。
    漠侯惯会嘤嘤嘤,国内氏族擅长审时度势,很会抱大腿,即使身处北安国东梁国之间,日子也算过得不错。
    庸国是彻底的反例。
    国君氏族没见聪明人,却一个比一个会作。虽然不是大奸大恶,一件件小事累积起来照样令人发指。
    这样的诸侯国本无法存续太久,不被大国所灭也会被小国挤兑,早就该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怎奈初代庸侯是人王的兄弟,其后有三位国君都同王室联姻,就算子孙不肖,国力日渐衰退,看在血脉的份上,人王也不会坐视庸国被灭。
    简言之,欺负可以,揍死不行。
    即使人王也看庸侯不顺眼,时常恨铁不成钢,庸国真遇到麻烦,也要捏着鼻子出面调停。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有王室血脉的诸侯国彻底消失。
    当初分封庸国,人王既是对兄弟的厚待,也有牵制周围诸侯国的打算。怎奈兄弟的后代不争气,别说为他排忧解难,连国家都差点没保住。
    两百年前,大概是祖先开光,庸国总算出了一个不是太废的君主。不能说英明神武,好歹不是作死小能手,不只放下姿态和周边国家修复关系,还灵光一闪抱上北安国大腿。
    做附庸国很没面子,好在不用担惊受怕。不用连觉都睡不安稳,唯恐躺下没多久就被兵临城下。
    可惜先辈捅出的篓子实在太多,庸侯拼命修补,日日殚精竭虑熬油费火,也无法彻底扭转局面。重压之下,登位五年就病在榻上,身体彻底垮了下去。
    庸侯膝下没有儿子,仅有的一个女儿也体弱多病,父亲去世没多久也染病去世。
    氏族们商量之后,公推其弟登上君位。
    新君远不如兄长英明,加上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短短几年时间就将修补好的局面打得粉碎。好在氏族们还有聪明人,不管君上怎么作死,坚持抱紧北安国大腿,年年进献珍宝,没将先君余荫全部废掉。
    自那以后,庸国再没出过英明的国君,反倒作死能力不断增强。
    时至今日,没等别国杀进国都,国人先一步暴动,带领庶人冲入国君府,将醉在榻上的国君赶出都城。一同被驱逐的还有多名卿大夫,都是衣衫不整,个别走出城门时连鞋袜都没穿,样子狼狈之极。
    庆幸氏族家臣忠心,驾着马车及时赶到,为众人准备衣物,才没让堂堂国君出尽洋相。
    只是事情瞒不住,隔日就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等庸侯和卿大夫们赶到北都城求助,消息已经传遍邻国。
    氏族们吃瓜之余,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以庸侯和庸国氏族的作风,国人暴乱是迟早的事情。这次被逐更是自找,为自己享乐竟要加税,加的还是人头税,呱呱落地的孩子都要征税!
    国君们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脑袋进了多少水,还是被天降神石砸了,竟然想出这样的主意。
    庸侯携群臣逃入北安国,身为宗主国,北安侯不能避而不见。
    等双方见面,听完庸侯哭诉,北安侯都不知该说什么。见过作死的,没见到作死到这般地步的。
    现在撕毁盟约还来不来得及?
    庇护这样一群玩意简直闹心!
    无奈国以信立,北安侯再不想管也不能置之不理。但国人暴动非同小可,他也不能无理出兵。左思右想,北安侯采纳朝中建议,给人王上书,请示中都城该怎么办。
    北安国是宗主国不假,庸侯可是王室血脉,再稀薄也不能当不存在。
    事情闹到今日地步,北安侯想管也无从着手,只能踢皮球,让中都城拿出态度,他照做就是。
    彼时,人王收到郅玄三份奏疏,朝堂上正为西原侯告状扯皮,城内也是流言四起,闹得沸沸扬扬。
    北安侯奏疏送到,无疑是火上浇油。
    事情全都碰在一起。卿大夫们还好说,人王得知庸侯竟被国人赶出都城,登时眼前一黑,火冒三丈,起了满嘴燎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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