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中的骨头堆在一起,从头骨残片判断,人数超过三百。不出意外地话,应该是被舍弃的匪徒。
    袭击失败,他们失去用途,为防进一步暴露,只能斩草除根。
    动手的人只想湮灭痕迹,行动过于仓促,没能发现地道和仓库。如果不是过于心急,下刀子太快,为了保命,匪徒定然会供出地下藏宝。
    现如今,这一切都归了西原国军队。
    俘虏走出地道,看到清理出的骨头,联想到自身,不由得脊背生寒。恐惧达到极点,生出无尽的恨意。
    恨意不是对郅玄,而是朝向藏兵点的建立者。
    他和同伴固有私心,每次行动也是尽心竭力,从没有应付了事。无需亲眼目睹,他有九成肯定,没有同伴死命搏杀,梁盛根本无法从战场脱身,不死也会和他一样沦为俘虏。
    如此大恩未得回报,反而被过河拆桥!
    梁盛实在太狠,做得太绝,对救命恩人斩尽杀绝,像垃圾一样丢弃,不屑一顾!
    俘虏越想越是不甘,怒火中烧。
    愤怒没有让他失去理智,反而促使他想起一件事,一件能让他活命,狠狠报复对方之事!
    贵人,罪人有话!
    俘虏挣扎着跪在地上,双手被扭在身后仍坚持抬头,仰视战车上的羊皓。
    梁盛用鸽传信,罪人记得哨音!
    羊皓站在车上,斜视地上的俘虏。半晌,在俘虏将近绝望时,他才大发慈悲,命人将俘虏带下去,制作木哨,模仿召唤信鸽的哨音。
    分兵搜索,可疑皆诛!
    未能抓到梁盛,大军不可能就此返还。羊皓下令分兵,对周边进行清缴。如果有草原部落和匪徒野人恰好出现,不好意思,自认倒霉吧。
    羊皓大举兴兵时,携带奏疏的中大夫日夜兼程,沿途更换五匹战马,缩短将近一半的时间,用惊人的速度抵达中都城。
    中大夫出示代表身份的玉环,顺利进到城内,其后找上官署,亮明氏族身份和官职,当日就被带入王宫。
    彼时,人王正训斥太子。
    太子在春耕祭祀时犯错,被两个兄弟抓住把柄告到御前。
    春耕祭祀关系重大,人王能交给太子主持,是出于信任,也是对他的扶持。哪里想到太子竟然会出错,而且是无法遮掩的大错!
    太子,你如何解释?!
    人王火冒三丈,更是恨铁不成钢。
    他已经把饭碗递到太子跟前,结果呢,非但没能吃到嘴里,反而洒了一地!
    这让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气!
    随着儿子年岁渐长,父子间不再如早年亲近,代代人王都是如此。
    人王的确防备太子,可从没想过另立储君!
    太子是嫡长子,是他和王后的第一个儿子,无论从身份还是情感上,他对这个儿子倾注得更多,远超过其他儿子。
    早年的太子也算是聪明伶俐,参政之后表现得可圈可点,让人王十分欣慰。这两年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在朝堂上的表现一天不如一天,令人大跌眼镜。
    太子承担不小的压力,人王全都看在眼里。
    可这又算得了什么?
    要登上高位,统治国家,这一切都必须面对!
    人王是这样走过来,各诸侯国的国君也是如此。若是中途被压垮,就会失去掌控权柄的资格。
    人王不免想起郅玄。
    年轻的西原侯可以做到,他的儿子为何不能?
    没能拔粹超群,反而让他无比失望,一次比一次失望。
    面对人王的怒火,太子选择了最糟糕的应对方式,他一言不发站在殿中,以沉默对抗父亲,看到兄弟的得意,目光中充满怨恨。
    见到这一幕,人王心情复杂,到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甚至有些意兴阑珊,不想再多说半个字。
    人王的变化显而易见,太子心中愤懑,两个王子却生出喜意,其中之一更大胆开口:父王,兄长疏忽祭祀,儿愿代
    不等王子说完,人王的怒火又被挑起,呵斥道:住口!以春耕祭祀争权夺利,你好大的胆子!
    王子被骂得脸色惨白,呆滞当场。
    太子格外解气。
    看着几个儿子,人王深感疲惫,他自问能做的都做了,为何儿子会长成这样?
    心胸狭隘,庸懦无能,目光短浅。
    他羡慕前代西原国,无论原承本人如何,至少他有合格的继承人,能扛起责任,不会愧对祖先!
    正想着,殿外侍人禀报,西原侯呈送国书,有要事奏禀王上。
    因人王在殿内大发雷霆,侍人们都是战战兢兢,禀报时十分小心,唯恐将怒火引向自己。
    好在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听是西原侯,人王怒火稍减,命来人进殿。
    拜见王上!
    入殿之后,中大夫大礼参拜人王,又向太子和两个王子行礼,其后将国书呈上。
    竹简多达五卷,人王一卷卷翻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猛然拍案:胆大包天!
    不知竹简上写了什么,能将人王气成这样,太子和两个王子同时缩了缩脖子,低下头,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中大夫稳如泰山。
    在出发之前,郅玄向他透露出国书内容,人王的态度在意料之中,发怒是必然,可怒火绝不会烧到郅玄,也不会喷向西原国。
    中大夫早吃下定心丸,面色平静,稳得很。
    发泄一通怒火,冷静下来,人王再看国书,大致能猜出郅玄的目的。
    换成其他诸侯,他会认为对方刁钻狡诈,不择手段。郅玄则不然。他实在太年轻,加上之前的种种行事,让人王对他很有好感,难免会多出几分爱护和怜惜。
    年少继位,要面对内外双重压力,困难可想而知。再看郅玄告状的言辞,人王不由得共情,顿时觉得动手的人不是东西。
    不敢光明正大真刀真枪,偏要用这种下作手段对付一个年轻人,着实令人不齿!
    人王深谙政治手段,在他看来,背后之人岂止是轻视挑拨,八成还想拿他做枪,让他误会郅玄,进而不满西原国。
    看似胆大包天,实则早有先例。
    在他刚继位时,内有中都城的大氏族,外有战功赫赫的大诸侯,他面临的困境同郅玄何其类似,被利用被逼迫的事情又何止一桩。正因如此,对郅玄哭诉的委屈,人王能够感同身受。他不是不清楚郅玄的目的,可他愿意帮忙。
    放下奏疏,看向殿内的三个儿子,人王愈发感到牙痒。他嫉妒原承,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真心实意地嫉妒!
    郅玄向人王告状,目的是打预防针,提前消除隐患。不想告状的效果太好,人王大手一挥,决定助他一臂之力。
    宣王子淮!
    人王认定策划袭击之人所图甚大,连自己都要算计,怒意难消,索性给郅玄降下更大的恩宠。
    原氏嫁女,王子淮亲往迎娶!
    旨意传出,中都城一片哗然。
    迎娶正夫人才能有的殊荣,如今竟落到一名侧夫人头上。
    象夫人又登门看笑话,稷夫人不接招,三言两语把人气走,按下家中来信,不许府内人议论挑拨,抓到一律严惩。
    王子淮回府后,第一时间去见稷夫人,说明事情原委。
    稷夫人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认真道:夫君,王上旨意理当遵从,况我并未放在心上。
    在她看来,这件事于她无碍,相反,会让她的地位更加稳固。如果运作得当,对王子淮也大有好处。
    最让她在意的是人王对西原侯的态度。这种对臣子的信任和宠爱着实令人吃惊。好在王子淮和西原侯交好,如能借力,对稷氏不无裨益。
    而且
    稷夫人眸光微闪,命婢女退下,待房门关闭,才正色道:夫君,成婚当日我曾问你,今日我再问一次,你对王位果真没有半分期许?
    不是太子,而是王位。
    王子淮倏地抬起头,对上稷夫人娇艳的面容,没有如新婚夜一般马上给出答案,而是心绪难定,许久未能开口。
    第一百三十章
    对稷夫人的提问,王子淮没有给出回答。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身为人王嫡子,少年时他也曾有过奢望,可随着年岁渐长,他逐渐明白自己的地位和处境,将奢望埋入心底,再也未曾想起。
    年复一年,王子淮醉心于积攒财富,爱财如命的形象深入人心。无论朝堂还是民间,提起他的名字,第一印象就是爱财。
    为此,卿大夫们没少弹劾他。
    只不过卿大夫的弹劾和指责对王子淮毫无影响,哪怕成为集矢之的,被兄弟们背后嘲笑,他照样我行我素,半点没有改变的意思。
    这么做固然让他被人诟病,却也不是没有好处。
    太子防备诸多兄弟,几个兄弟斗成乌眼鸡,时不时闹得不可开交,他总能置身事外,不被卷入风暴漩涡。
    然而,随着他出访西原国,和郅玄达成合作,又同原氏定下联姻,情况逐渐发生改变。
    父王对郅玄的信任和喜爱超出预料,这对他来说是利也是弊。利在于他同郅玄交好,弊是会引来兄弟的忌惮和猜疑。
    如今的情况是他想躲避麻烦,麻烦却会主动找上门。
    身为王室中人,王子淮自幼就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往往越躲越是麻烦,处理起来也会愈发艰难。
    成婚时,稷夫人问他是否想过王位,王子淮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给出答案。
    当时太子风头正盛,连办几件大事,在朝堂上极得人心。别说是他,连两个兄长都是老老实实,没有任何挑衅冒头的意思。至少表面是如此。
    如今情况变化,或许是被逼得太紧,压力实在太大,太子仿佛换了一个人,无论性情还是行事作风都和数年前迥异。尤其是在处理政务的表现上,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王子淮能够断言,换成几年前,太子绝不会在春耕祭祀上出错。弄错牺牲数量和种类,简直不可思议,更无法想象。
    难怪父王会大发雷霆。
    大概是对太子抱有太大期望,在有心人的挑拨下,人王的失望全部化成怒火。如果太子不设法改变,迟早有一天会被火焰焚烧殆尽。
    王子淮本不愿如此想,奈何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粉饰太平。
    太子进退维谷,处境变得尴尬。两个兄长步步紧逼,已然亮出刀锋。庶出兄弟们暂时观望,谁言不会有鼓脑争头的一天。
    他该如何选择?
    是继续做一个富贵闲人,静等权力更迭,带家人前往封地,还是迎难而上,同样做一个搏浪之人?
    选择很难。
    王子淮十分犹豫。
    不是他懦弱无能,而是他明白选择带来的后果。
    前进一步恐是万丈深渊,后退一步也未必是海阔天空。
    如果他打破藩篱,选择截然不同的一条道路,最终会带来什么?如今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又会是何反应?
    如稷氏,当初是看穿他对王位没有企图才会同他联姻。如果他改变志向,选择不同的道路,稷氏是否还会同他站在一起?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在这场婚盟中,王子淮自始至终居于下风。比起盘踞中都城数百年的庞大家族,人王嫡子的身份也不过尔尔。
    一旦大氏族下定决心,连人王都会变得束手束脚,有时甚至要让步。何况他不是人王,连太子都不是。
    王子淮陷入深思,迟迟没有出声。
    稷夫人没有再开口,端起杯盏饮下一口,随后又夹起糕点,一口接着一口,连续吃下三块。
    王子淮的生意她不感兴趣,却对西都城传回的糕点十分满意。甜而不腻,软糯适口,搭配甜汤,极合她的口味。
    稷夫人又夹起一块糕点,咬开之后发现里面是红豆馅,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王子淮正心烦意乱,抬头就见稷夫人好心情地吃着糕点,顿时一口气堵在喉咙眼,上不去下不来,堵得他胸口发闷,别提多难受。
    夫人。王子淮拖长声调,语气颇为哀怨。
    稷夫人扫他一眼,轻笑一声,道:夫君也想吃?
    王子淮看着稷夫人,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生气完全是和自己找不自在,索性抓起一块糕点送进嘴里,腮帮子顿时鼓起一块。
    稷夫人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对着王子淮的面孔笑得花枝乱颤,停都停不住。
    王子淮瞪眼,想要绷住,维持大丈夫尊严。奈何彼此太过熟悉,对上稷夫人的目光,到底没绷住,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继续吃他的糕点。
    终于,稷夫人笑够了,揩去眼角泪花,看着继续鼓腮帮的丈夫,安抚道:夫君宽容。
    王子淮看她两眼,哼了一声,就差从鼻孔喷气。
    稷夫人又想笑,到底忍住了。不想让王子淮下不来台,只能转移话题,询问起联姻和原桃。
    原氏女年少却要远嫁,着实令人怜惜。
    稷夫人岔开话题,王子淮虽有些不自在,还是从善如流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没有再提起关于王位的念想。
    不过夫妻俩都明白,今天不提,日后也必然要提。
    以中都城目前的局势,王子淮想要置身事外已经不可能,他迟早要做出选择。
    稷夫人观察丈夫的态度,心中有所计较。她准备给家中送信,探一探父亲的口风,也好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夫妻俩各怀心事,说话时难免心不在焉。
    走神归走神,提起和原氏联姻,两人的态度十分一致,只要原桃知仪守礼,王子淮不提,稷夫人也会善待她。不出意外地话,她将来的日子绝不会难熬。
    在稷夫人的手腕下,王子淮的后宅十分安稳。不管是何出身,进府的女人全都老老实实,没有一个敢带头挑事。
    肆意张扬不将规矩看在眼里,必会受到训斥惩戒。
    胆敢暗害她人,查不出来且罢,一旦查出来,稷夫人绝不会轻饶。
    原本府内有七名妾夫人,如今只剩下四人,其余三人皆是犯错被遣回家中。证据甩出去,她们想闹也没有立场,只能乖乖受罚,灰溜溜被送回家。
    事情传出后,没人指责稷夫人,反而对王子淮能娶到她分外羡慕。氏族女理应如此,这是正室夫人的尊严和权力,无人能够置喙。
    夫妻俩说着话,忽有侍人禀报,宫中来人,言王后赏赐稷夫人。
    人王屡次对原氏施以恩典,即使稷夫人不在意,外界也难免议论纷纷。有心人的推波助澜,更将流言四起。王后赏赐恰逢其时,正好断绝流言,让世人明白,无论对原氏有多少恩宠,稷夫人的地位绝不会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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