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拿到这张图,牢牢记下所有标注,确保不落下一个。随即下令大军扎营,位置就选在城门靠东的位置,那里有大片空地,显然是刻意留出。
    大军扎营时,甲士策马返回,在营前翻身下马,带国君府的侍人去见郅玄。
    君上下旨,公子暂留城外,明日再入城。侍人道。
    对西原侯的命令,郅玄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观甲士神情不对,等侍人离开后,将他留在帐中,开口询问:发生何事?
    甲士没有隐瞒,道出自己入城后的种种,包括他被公子康鞭打,一刀砍断侍人的胳膊,以及西原侯的态度,一字不漏。
    君上未做处置?郅玄道。
    没有。甲士瓮声瓮气道。
    郅玄眉心紧锁,思量片刻,猛然拳头一紧,扯下腰间的一枚玉环,当场一分为二,将一半交给甲士,命他带上十人再次入城,将碎玉当面交给公子康。
    荣耀不可毁,甲士不可折辱,既为他的麾下,他必要同公子康一战!
    可敢再入城?郅玄问道。
    敢!甲士声如洪钟,脸和脖颈涨得通红。不是因为怒火,而是兴奋和激动,更有对郅玄的感激。
    目送甲士离开,郅玄从架上取下佩剑。
    一声清鸣,长剑出窍,剑身映出漆黑的双眼,眸中的冷光比剑锋更甚。
    郅玄能猜出西原侯的想法,无非是要借机试探自己,想要看一看自己会怎么做。
    在朝堂上为甲士出头,难免会有一场扯皮,最大的可能是陷入僵局。拖延得时间太长,必然会对郅玄的威望造成影响。
    若是将事情压下,试问军中上下会如何想?
    届时,郅玄成为世子,也难免会丧失人心。
    想到西原侯的得意,郅玄冷笑出声。
    或许是政治手腕用得多了,西原侯看问题的出发点发生偏移,更喜欢朝堂制衡。
    郅玄偏偏不让他得意。
    谁说一定要在朝堂上争出个高下,他有军队有封地,还有世子之实,对付公子康何须多费周折,完全可以用实力碾压。
    在尚武的西原国,用战斗争取荣耀,才是最正确的打开方式。
    甲士去而复返,郅玄约战公子康的消息火速传遍城内。
    不知情的人满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公子玄会突然约战公子康,还是他抵达西都城的第一天。
    公子康无故鞭打公子玄麾下甲士,就在国君府前。一个知情人说道。
    果真?
    这样的事岂能胡说!
    知情人信誓旦旦,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无故鞭打甲士本就不能容,还是在国君府前,公子康打的哪里是甲士,分明是公子玄的脸。换成脾气爆裂之人,约战都不会,直接带兵冲上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战在城外,同去?
    同去!
    公子康尚未离开国君府就接到郅玄的战书,半枚玉环。
    看到满脸傲然的甲士,公子康怒火冲天,当场解下佩玉,同样斩成两半,一半丢了过去。
    他既然找死,我就成全他!
    我主勇武,首战既斩胡酋!甲士道。
    换言之,公子康战场都没上过,何敢口出狂言?
    公子康被堵得满脸赤红,甲士道出约战时间和地点,其后转身离开,没再给他一个眼神。
    密武和密纪知晓此事,都不敢轻忽,迅速抽调精锐组成车阵、戟阵和兵阵,以助公子康声势。
    粟虎、范绪和栾会自然不会坐视,密氏调派多少人,他们也调集同等数量。加上郅玄的新军,无论如何都能压对方一头。
    对此,密武也是毫无办法。谁让公子康还没有封地,对上手握三地又得三卿支持的郅玄,必然要吃亏。
    约战时间在黄昏,恰好避开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城门前清理出大片空地,双方队伍各自列阵。绘有神鸟的玄色旗帜之下,是绘有氏族图腾的战旗,在风中招展,猎猎作响。
    郅玄和公子康均未着甲胄,身穿黑色长袍,腰束玉带,头戴玉冠。发绳系在颌下,尾端缀有彩宝。
    不同的是,郅玄的袖摆和领口绣有山川纹,在册封仪式之后将改成神鸟纹。公子康身份所限,不能在衣袍上点缀此类花纹。
    几名巫在阵前祝祷,用匕首划破额头,伏身跪拜天地。
    苍凉的号角声中,战鼓隆隆作响。
    两阵甲士均以长戟顿地,以刀背敲击护臂,发出声声大喝。
    战!
    全副武装的戎右架起盾牌,驾车者挥动缰绳,操控战车向前行驶。
    两辆战车相向而行,车轴转动,车速不断加快。
    距离越来越近,车上的郅玄和公子康同时拔出佩剑,在车身交错而过时,公子康满面狰狞,手中的剑向前递出,却被郅玄一剑挡住。
    剑锋相抵的刹那,火星迸发,青铜剑被铁剑砍出一个豁口。
    公子康不敢置信,郅玄顺势向上一挑,公子康手中的剑差点被挑飞出去。
    彩!
    甲士齐声高喝。
    两辆战车错开,行出一段距离,其后同时调头,再次向前冲去。
    这一次,郅玄直接砍断公子康的剑,还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差点将他拽下马车,引来更大的喝彩声。
    在公子康即将落败时,他车上的戎右突然扔掉盾牌,一剑刺向郅玄的脖颈。
    贼子卑鄙!
    郅玄车上的戎右发出大喝,拼着自己受伤,用护臂挡住对方,继而抡起盾牌,将对方撞飞出去。
    公子康的戎右滚落,郅玄车上的戎右直接跳车,压住对手,一拳接一拳砸下,直砸得对方满脸鲜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切发生在瞬间,等众人看清场内发生了什么,公子康的战阵中寂静无声,郅玄麾下义愤填膺,纷纷大喝:无耻,卑鄙!
    两位公子对战,本该堂堂正正分出胜负,哪里想到公子康车上戎右竟要下黑手。对敌尚不可如此,何况是两位公子之战!
    发出斥责的不只是郅玄麾下,还有观战的国人和庶人。
    不管车上戎右是谁安排,公子康的名声都将一落千丈。这场战斗无论是胜是负,他都会被国人不耻。
    在怒骂声中,两辆战车分开。
    郅玄的战车安然无恙,公子康虽然惊险,好在驾车者经验老道,使车辆行稳,还一把拉住他,没让他滚落到车下。
    公子康心知自己再无名声可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准备举起藏在车内的弓箭。
    郅玄车上没有戎右,即无盾牌遮挡,双方距离如此接近,他避无可避!
    在公子康拉开弓箭时,天空中忽然落下一片暗影,一块足有三十斤的石头从天而降,恰好砸在公子康战车上方。
    石头冲力极强,瞬间碎裂华盖,砸断公子康的一条胳膊,砰地一声落进车厢。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出人预料,无论喝彩还是怒骂都戛然而止。任谁都不会想到,空中会掉落石块,还正好落在公子康车上。
    被石块砸断胳膊,公子康既无法开弓也无法挥剑,加上戎右所为,面子里子落得干干净净,完全是输得彻底。
    众人太过惊异,目光集中在场中,全都没有发现,在石头落下同时,一只金雕恰好从高空掠过,舒展双翼,发出一声唳鸣。
    第八十四章
    公子康伤势极重,右臂自手肘以下骨头碎裂,即使能够接上,这条手臂也注定废了。想到今后,惊恐和剧痛令他昏迷当场。
    约战结束,胜利者是公子玄,实至名归,没有任何异议。
    驾车者挥动缰绳,带着公子康返回阵中。
    几名卒伍走进场内,将满脸血的戎右抬起带走。一边走一边唾弃,若不是这人破坏规矩,就算是输也不会这般不光彩。
    公子康昏迷不醒,无法完成战败仪式,必须马上送回城内。
    密氏军阵陷入死寂,从甲长到甲士无不垂头丧气,想起公子康和戎右的行径更觉羞耻。
    反观郅玄麾下,迎接驾车归来的公子玄,无不振臂高呼欢欣鼓舞。
    观战的国人和庶人齐声喝彩,赞扬公子玄英明神武果决刚毅,更得上天眷顾。
    对在战斗中落败的公子康,无人愿意多给一个眼神。偶尔提到也会指其心性不正,不能堂堂正正取胜就妄想耍诈,败坏西原国的尚武之风。
    正因如此才会有天空落石。
    一条胳膊废掉,分明是遭到天谴!
    战斗的结果报至君前,西原侯当着卿大夫的面,对郅玄极尽褒奖之词,仿佛之前对郅玄的种种压制和算计都不存在。
    轮到公子康,西原侯提都不愿多提一句,明摆着表示这个儿子让他失望透顶。早年的宠爱都是错付,现如今,根本不值得多看一眼。
    哪怕只是演戏,西原侯的态度也会直接影响朝堂。
    以粟虎和范绪为首的一方心中大定,对铲除密氏的计划更添信心。
    密武和密纪心头发沉,周身仿佛笼罩一层低气压。
    城外那场战斗不只打垮公子康,还让依附他们的小氏族产生动摇,不少人想要改换门庭。
    察觉到人心动摇,密武先下手为强,一个意图投靠粟虎的小氏族当夜暴毙,表面看是急病,事实真相如何,该知道的人都是一清二楚。
    听闻此事,郅玄不免叹息。
    如密氏这般动辄取人性命,毫不掩饰地对同阶层下手,简直能用疯狂来形容。
    他们不怕引起众怒?郅玄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这对兄弟当真是疯子,只是之前掩饰得很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粟虎和范绪也想不明白。
    为防密氏狗急跳墙当真发疯,两人商议之后,没有就此事在朝堂上发难,而是依照原定计划,等到郊猎时再对密氏进行围剿。
    公子康府上,密武和密纪守在榻边,看向废了一条胳膊的公子康,都是脸色阴沉。
    失去半条胳膊,再不可能开弓射箭,更无法领兵上战场,正如当年的西原侯,无法带兵作战,一夕之间就丧失军权。
    自被送回府内,公子康的情况就不是太好。人从昏迷中醒来,知道自己废了一条胳膊,整日不吃不喝,望着床顶发呆,面对密武和密纪也不说话,整个人变得死气沉沉。
    对这样的公子康,密氏兄弟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密纪心疼外甥,不忍苛责,密武却是恨铁不成钢。
    公子真要如此?密武沉声道,就此放弃,你当真甘心?
    公子康的表情终于发生变化。
    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
    可他废了,没了半条胳膊,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他还能如何?
    断臂之人如何能为国君!
    为何不能?密武逼近公子康,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不放弃,我必会竭尽全力推你上位。军中有密氏子弟,纵然你不能领兵,也无人能撼动你的地位。
    这番话终于让公子康有了一丝活气。
    他不甘心!
    只差最后关头,他绝不甘心!
    哪怕是欺骗自己,他也要重新振作。他要成为世子,成为国君,将辱他之人全部踩在脚下。
    尤其是郅玄!
    公子玄抬手捂住断臂,他要将郅玄大卸八块,剁成肉酱!
    全听舅父安排!
    好!
    密武见他开始主动服药,知他的确想要振作,令婢仆好生照顾,有事立即前来禀报,才和密纪一同离开。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密纪几番欲言又止。
    不等他开口询问,密武主动为他解惑:公子康断臂不能领兵,虽为意外,确合我意。
    密武一边说,脸上竟然露出笑容。
    一个不能领兵的国君,想要维持权利,必须处处依赖自己,还有比这更合心意的事吗?
    之前毒杀反叛的小氏族,故意做得不严密,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实为精心策划。让对手以为密氏穷途末路,所做的一切都是垂死挣扎,这种绝境让密氏随时都会陷入疯狂,正是密武的真正目的。
    在没有万全把握之前,任谁都不想彻底激怒一个疯子。毕竟疯子没有理智,更不会有顾忌,随时随地都可能暴起伤人。
    所以,朝中无人追究小氏族的死,连提都没有提。
    这种反应让密武肯定自己调兵的计划已经暴露。最大的可能,对方会将计就计,张开口袋等着自己。
    既然如此,不妨拼上一拼。
    密氏能有今天,能独掌西原国一军,靠的可不单单是政治手腕,最根本的还是自身实力。
    输则家族灭亡,若是拼赢了,扶持一个无法带兵的国君,密氏必定独掌西原国大权,无人可以匹敌。
    见到密武的表情,听他提到公子康时的口气,密纪不寒而栗。
    在密武的眼中,公子康俨然成为一件工具,不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更不是教导多年的外甥。
    密纪几次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到送出去的幼子,才勉强能安慰自己,哪怕计划失败,自己不得不死,好歹有血脉留存,不会断绝于世。
    接下来几日,公子康的伤情逐渐好转,开始能下地活动,偶尔也会出现在人前。密夫人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国君府的医禀报西原侯,密夫人已经药石无医,恐怕熬不过半个月。
    换成一年之前,谁能想到这对母子会落到如今下场。以密夫人受宠的程度,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
    得知密夫人命不久矣,众夫人都有些唏嘘。
    在密夫人最风光的时候,她们被压得喘不过气,一度以为公子康会成为世子,自己和自己的家族都要仰密氏鼻息。
    没想到公子玄中毒未死,醒来后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战场立功声名鹊起,后又就封戍边,将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得属民爱戴,声名远播。时至今日,更是人王喜爱的西原国世子,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早知今日,不知道密氏还会不会给公子玄下毒。
    毕竟一切都始于那场毒杀,公子玄醒来之后,就不再不学无术,也不再韬光养晦,成长的速度快得惊人,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终究是宠爱过的女人,在医做出断言后,西原侯还是去看了密夫人。
    没想到国君会来,婢女侍人们措手不及,呆滞片刻才俯身下拜,低着头不敢出声。
    西原侯走进内室,看到脸色苍白,胸腔几乎没有起伏的密夫人,记忆深处的画面陡然浮现,两张不同的面孔开始重叠,让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梁氏,密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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