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侯一改平日作风,突然间如此高调,让一些人很不适应。眼红的自然不少。但在北安国和东梁国的眼皮子底下,终究没人敢造次,更不敢真的动手。顶多说两句风凉话,连嘲带讽。
    漠侯表示无所谓。
    能随时随地嘤嘤嘤的国君岂会在乎几句讽刺。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关键是要让自己的妹妹过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样的做法让北安侯和东梁侯高看一眼,都乐于让漠侯借势,全一回姻亲的情分。
    夏季赵地多雨,常常雷雨不断。
    送嫁队伍提前做好准备,用草席和蒙布包裹盐车,不留半丝缝隙,避免车上的盐出现损失。其他的车辆也是如此,布、绢和粮食都怕雨淋。
    过了赵地,距北都城还有数日路程,为免出现差错,队伍上下全都十分小心。
    公子颢接到北安侯书信,早在境内布下兵防,无论狄戎部落还是匪盗,胆敢露面,定让其有来无回。
    身为赵地主人,漠国送嫁队伍经过,他必然要见上一面以全礼仪。
    双方在一座名为和的小城会面,婚使上前见礼,送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
    赵颢命人收下,同时送出回礼。
    过程并不繁琐,但一举一动都要注意,包括赵颢和婚使身上的服饰都有讲究,不能有半点差错。
    漠侯女坐在车上,将车门稍稍推开一些,望向前方的赵颢。随嫁的漠国氏族女也凑过来,透过缝隙看向车外,小声议论着,脸颊泛起晕红。
    会面结束后,赵颢启程返回驻地,漠国的送嫁队伍则要停留两日,休整之后再继续启程。
    送嫁的队伍人员众多,加上几百辆大车,小城内根本住不下。好在有赵颢留下的护卫,队伍可以放心在城外扎营,无需担心夜间被袭扰。
    婚车被迎入城内,女公子同三个陪媵借住县大夫家中。
    房间有些小,窗户和门略显低矮,光线昏暗,不够通风,却远胜过睡在车上。
    婢女仔细清扫过室内,铺上草席兽皮,再盖上柔软的布,才服侍女公子休息。
    连日赶路,身体和精神都很疲惫,好不容易能够歇息,少女们却难以入睡,既有对未知的期许,也有几分恐惧。
    三个氏族女聚在一处小声说话,不时还会传出笑声。
    漠侯妹心生好奇,开口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三女转过头,脸上都泛起粉红,双眸却是晶亮,互相推了推,才由一人道:回女公子,我们在说公子颢。
    公子颢?
    公子颢长得真好。
    虽然自幼受到严格教育,终归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不可能时时刻刻隐藏情绪,偶尔放松下来,也会露出活泼的一面。
    各国传言公子颢勇猛善战,少年时就封戍边,遇大小战事无算,未有败绩。原以为会是雄赳赳的丈夫,熊虎一般,未料想竟是这般好看。
    少女们打开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称赞赵颢。
    听闻公子颢未成婚,可惜一名氏族女小声说道。话没说完,室内几人全都明白她的意思。
    不该可惜,该是庆幸。见几人脸上神情,漠侯妹心中一凛,当即打断她们的绮念。
    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解。
    女公子为何这般说?
    漠侯妹叹息一声,正色道:你们只看公子颢长得好,可看到他手握实权?名为北安国公子,权势地位堪比一方诸侯。
    听出话中深意,氏族女不再出声,陆续陷入沉思,
    我国富裕却无强军,在大国面前终究势弱。我空有尊贵身份,仍及不上大国氏族女。你们陪我至此,我才实言以告,公子颢再好,不是我能嫁,也不是你们该想。
    这番话说得相当直白,不留半分余地。
    在联姻之初,漠侯妹也曾在心中想过,若自己的夫君是公子颢该有多好。然而,行人带回北安国的盟约和婚书,上面的人却是公子瑫。
    比起妹妹的失落,漠侯明显松了一口气,甚至有几分喜悦。
    私下里,他亲口告知自己的妹妹,如果婚书上不是公子瑫而是公子颢,他担心妹妹活不过一年。即使如此,嫁过去后也要万分小心,不能有半点粗心大意。
    小如漠国尚有争权夺利,君上几位夫人之间如何,你们都应晓得。
    想起漠侯的那番话,女公子语气微沉,即是提醒陪媵,也是告诫自己。
    我们出嫁是为联姻,是为保住国家。不该想的别去想,不该说的全部咽回肚子里。这些话我今天同你们说,也只说这一次,全都要牢牢记下!
    氏族女迅速坐正身体,齐声应诺。
    你们要明白,公子瑫为北安侯嫡子,后宅必有北安国氏族女。你们要想安稳,要想活着,要想生儿育女,必须齐心。
    同样的话,氏族女在出嫁前就曾听过。突然又被提起,还是由女公子亲口道出,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
    此时此刻,她们才彻彻底底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父母远嫁他国。如无意外,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回到出生的家中,不可能再见亲人一面。
    酸楚、苦涩、惊慌一并涌上。
    积攒许久的情绪猛然爆发,少女们全都红了眼眶,连同女公子在内,互相依偎着哭成一团。
    她们心中清楚,只能放肆这一回。
    待到天明出发,她们再不能哭,只能笑,笑着去往北都城,迎接自己后半生的命运。
    见过漠国的送嫁队伍,赵颢星夜兼程赶回驻地。
    抵达后,赵颢来不及休息,迅速写成书简,派人送往北都城。
    信中写明同送嫁队伍见面经过,言一切顺利。关于南幽国的商队,暂时没有提及,只等郅玄将人押送过来,审讯后再做呈报。
    远在郅地的公子玄,此时正忙得脚打后脑勺。
    从山坳带回来的战利品清点完毕,除需要入库的部分,其余按照功劳划分,赏赐给参与夜袭的几百人。
    一百甲士集结,奉命押送商队成员,和赵颢派来的骑士一同赶往赵地。
    巫医和桑医看到稻米,虽然没有多少把握,也答应郅玄,愿意试种一下。今年来不及,等到明年开荒,他们会专门开辟出一块田,专门种植稻米。
    忙碌的日子里,林场送来好消息,丁豹不负公子所托,捕获大量禽鸟,正准备送往县城。
    公子派人送来的斧、锯极是好用,三人合抱的巨木也能伐倒。
    丁豹见到郅玄,兴奋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有了郅玄命人打造的工具,伐木队工作效率不断提高。尤其是锯子,远胜于石斧,用起来极是方便,为众人所喜。
    丁豹先向郅玄汇报了近段时间工作,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林场的木材已经堆积如山,很快就能投入使用,今后的工地再不会缺少木料。
    公子,请看!
    工作汇报完毕,丁豹又向郅玄展示带来的大车。
    车身经过改造,装订成三层木笼。层与层之间有隔板,每层再做分割,形成一个个长方形的笼子,里面是伐木队抓获的各种禽鸟。
    郅玄绕着大车走过一圈,发现笼子里不只有他想要的原鸡野鸭,还有十多种羽色鲜艳的鸟雀,以及两只体型大得有些不对劲的虎皮鹦鹉。
    最吸引他目光的不是这对鹦鹉,而是单独放在顶笼里,一只翅膀受伤的金雕。
    公子,此雕落在林场,被其他鹰雕所伤。丁豹说道。
    能抓住这只金雕纯属于运气。
    这只金雕应该刚离巢不久,还很年轻。遇到其他猛禽,战斗中被抓伤翅膀,飞不起来,这才落到林场。
    听完丁豹的解释,郅玄再看金雕,后者竟也不惧怕,同样歪着脑袋看向他。
    想到之前收获的狼群,郅玄心头一动。
    狼能驯,金雕应该也没问题?
    很值得试一试。
    经过一番辨认,禽鸟中能饲养的留下,不能饲养的交给侍人炖煮熬汤,用来款待忙碌数月的下大夫和两位老人。
    巫医和桑医来到府内,鸟肉已经处理好下锅。
    金雕被移出笼子,装在特制的兽皮袋里,两只爪子都被捆住,嘴上也绑着绳子。两只鹦鹉也被留下,装在一只干净的笼子里。
    郅玄正同一名下大夫说话,询问对方新城的工程进度。并且叮嘱对方,天气炎热,工地上一定要注意防暑。
    公子放心,臣必谨记!
    待巫医和桑医行礼落坐,侍人鱼贯而入,送上精心烹饪的鸟肉。
    不同的鸟肉装在不同的器皿里,郅玄面前放着鼎,里面是炖煮泛白的肉汤,味道十分鲜美,只是肉有些硬,不太好嚼。
    宴上没有酒,只有加入蜂蜜的饮。饶是如此,众人依旧吃得过瘾,感谢郅玄赐食,更喜悦于这份荣耀。
    宴会结束,宾主尽欢。
    下大夫们告辞离开,或去往林场,或返回工地。
    巫医和桑医留了下来,一来是为了金雕和鹦鹉,郅玄希望巫医能帮忙驯化;二来,郅玄有意大规模饲养鸡鸭,城内不合适,城外工地也不行。思来想去,只能请两位老人帮忙,暂时养在药田附近。
    公子,这不太合适。桑医皱眉道。
    一人两名药仆,五只羊。郅玄开出条件。
    公子,臣要照料药田。巫医有些迟疑。
    十名药仆,三十只羊。有奴隶饲养鸡鸭,发酵粪土可用来肥田。郅玄继续道。
    好!巫医桑医再无二话,直接点头同意。
    郅玄怀疑地看向两个老人,他是不是被套路了?转念又一想,套路就套路,只要能达成目的,被套路几回又何妨。
    翌日,巫医和桑医回到药田,郅玄调拨的人手也一同跟了过去。
    按照郅玄的交代,鸡鸭暂时散养,在周围立起栅栏,还要在栅栏上扯开绳网。
    原鸡和野鸭都会飞,而且飞行能力相当不弱。栅栏加高到五米也没用,照样能扇几下翅膀飞过去。如此一来,绳网就必不可少。
    此外,原鸡和野鸭要分开饲养。
    食性不同是其一,最重要的是,郅玄发现原鸡性情凶猛,无论公鸡母鸡都很能打。凡是看不顺眼的,冲上去就开打,最擅长的就是群架。
    看那架势,斗鸡过来都是弟弟。
    相比之下,体型更大的野鸭反倒吃亏,和原鸡混在一起,时时刻刻都要被欺负。
    养殖事业任重道远,实践出真知啊。
    看到在栅栏里飞上飞下的原鸡和被吓得嘎嘎叫的野鸭,郅玄如是感叹。
    第四十六章
    在几千人的努力下,第三批排屋很快竣工。
    至此,新城也初具规模。
    依照郅玄最初的规划,新城由内向外扩建,不再使用夯土,改用木材和条石建造房屋。
    地基深挖,房屋以厚实的木材搭建,外表粗犷,坚固耐用。
    过程中,匠人们熟能生巧,带领庶人分工合作,使工程进度不断加快。第三批排屋的工期足足比第二批缩短四分之一,屋舍却更加整齐美观,连内部结构都优化许多。
    负责工程的下大夫们集思广益,对新城布局进一步细化。
    暂时以六间木屋为一排,十排为一坊,坊外不建隔墙,留出一定面积,并在外围深挖水沟,沟上覆盖石板,既方便人员出入行走,必要时也能成排立起,起到坊墙的作用。
    坊内建有公厕,距公厕不远有成排木桶,是倾倒污水和垃圾的场所。
    坊内还有单独建立的木屋,不同于每户独居的排屋,而是三间相连,墙壁打通,更类似于集体宿舍。
    郅玄本打算安排奴隶居住,方便每日清理垃圾,打扫城内卫生。府令和下大夫却极力反对,按照规矩,奴隶不得居于庶人坊内,不得同庶人混居。
    规矩就是规矩,在条件没有成熟之前,不容许轻易打破。无奈,郅玄只能打消这个念头,在新城另择空地,建造专门的奴隶坊。
    氏族和国人的住处同样有特殊要求。
    按照惯例,跟随郅玄的氏族都有独立的一坊,无论人口多少,能不能住满,该给的必须要给。
    国人也是一样。
    排屋结构类似,在分布地点上却很有讲究。国人坊比庶人坊更接近城中心,坊前立起木牌或石柱,表明居住者的身份,同庶人坊加以区别。
    第三批木屋竣工当天,郅玄特地乘车前往。
    这批房屋建设完毕,新城建设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要忙于秋收和来年开荒。在此期间,他还要暂时离开封地,去边境同赵颢会面。仔细算一算,时间相当紧,一切工作都要紧锣密鼓,不能有任何耽搁。
    看到郅玄的车驾,路旁的行人纷纷停下来行礼。
    几个庶人正赶着马车运送木料,望见熟悉的车驾,迅速拉紧缰绳,将马车赶到一边,等郅玄的队伍过去再继续前行。
    从旧城到新城,原本全都是土路,遇到下雨天,路上会出现大片水坑,变得十分泥泞。
    新城建造工程开始,庶人们每天往来,为了行路方便对土路进行修整。
    其后大部分人住到工地和林场,修路工程依旧没有停止。
    郅玄调拨出一批奴隶,专门平整道路,填平泥坑。还在低洼处铺设石子,使得道路畅通。遇到下雨天,道路不会变得难走,更不会没留神就遇到水坑,陷入半个车轮。
    马车行在路上,不断有热风袭来。
    金秋时节,未见半分凉爽,反而比盛夏时更觉得闷热。
    队伍路过一片农田,满目尽是璀璨的金黄。光着膀子的庶人和奴隶在田间劳作,全身被晒得黝黑,汗水沿着脊背流淌,转瞬又被蒸干。
    在田里劳作的除了男人,还有不少强壮的女人。
    这些女子都未穿着上衣,仅在胸前围了一条布,头发也梳得简单,类似男子发髻。
    郅玄起初不太了解习俗,看到这些女子,还以为她们家中困难。经邑大夫解释方才明白,这是郅地习俗。
    女子是一家之主,才会做此打扮。
    女子在外劳作,负责全家生计,男子守在家中照顾孩子收拾家务,一家之主自然该是女子。在当世人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任何不对。
    经过大片农田,又过一片开阔地,大片整齐的建筑映入眼帘。
    和上次来时相比,新城已经大变模样。成排的木屋鳞次栉比,深挖的沟渠贯通城内。
    沟渠引入河水,行走在木屋之间,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水流交汇,透过石板缝隙,又能给城内带来几许清凉。
    恰逢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为防止有人中暑,下大夫定下规矩,所有人都要在阴凉处休息,不得在这个时辰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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