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放下府令送上的名单,闭上双眼,捏了捏额角。
    当年的事已不好追查,但他心中多少有些眉目。现如今没法计较,唯有装作不知,以待来日。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生身母亲的仇必然要报!
    公子,该用膳了。门外传来府令的声音。
    郅玄抬眼看向滴漏,果然到了晚饭时间。
    提起吃饭,郅玄突然想叹气。
    身为国君嫡子,他一天餐食两顿,用餐时间有规定,餐具有配套,连主食配菜都有定制。
    这且能忍,每餐都要端上来的酱着实令他伤脑筋。
    制作材料五花八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所不包。兽肉鱼肉且罢,内脏蛤蜊也能将就,蜗牛算怎么回事?这玩意也能入口?
    更要命的是,这些酱大部分都是生的!
    将材料捣碎,加入一些调料,装在瓮里放置几天,吃的时候舀上一碗,就是氏族才能享用的美味。
    如此珍馐佳肴,郅玄鼓起再大的勇气都无福享用。
    此等美味,公子缘何不喜?
    对于郅玄的挑食,府令很是遗憾,却并不感到奇怪。
    郅玄自幼就不喜食酱,国君府上下皆知。只是依照规矩,郅玄每餐有定例,该端上来的不能落下,大不了再原样端下去就是。
    郅玄走出书房,府令早已命人将膳食备好。
    果不其然,桌上又有两碗酱。
    好在今天的主食是粟,也就是蒸熟的小米饭,搭配的是烤羊肉和莼菜,以及用鹅肉和鱼肉制成的酱,没出现别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拿起筷子,郅玄前往封地的念头愈发强烈。
    等到了封地,第一要务就是大力发展农业和畜牧业,用最快的速度改善饮食。
    想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在吃的上面绝不能马虎。要不然的话,外来的敌人全都干倒,最终却败在身体健康上,他亏不亏?
    第九章
    国君启程前往郊地当日,西都城落下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飞扬洒落,万名甲士聚在城外,队伍中旗帜招展,在风中猎猎作响。
    遵照西原侯旨意,中军留在国内,从上军和下军各抽调五千甲士,扈从前往郊地。
    绘有神鸟图腾的战车自国君府驶出,驾车者身高近两米,手臂大腿极为粗壮,双手抓牢缰绳,能生生扼住奔驰的战马。
    戎右身形不及驾车者,却一身彪悍之气,早年随国君征战,不止一次挡下袭来的刀剑。黑甲覆盖下,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疤,均是战场上留下。
    一条蜈蚣状的疤痕缠绕颈项,末端覆上脸颊,只差半寸就能划开他的左眼。
    西原侯当年遇刺,他一人独战三人,拼死搏杀留下这道伤疤。
    那一次行刺,西原侯受到重创,再也无法亲上战场。身边的护卫十不存一,戎右是唯二的幸存者。另一人右小腿被砍断,再无法护卫国君左右,受伤痛折磨,不过三年便郁郁而死。
    自那之后,戎右孟熊就成为西原侯最信任的护卫,即使身手不如早年,西原侯也从未想过拔擢他人。
    战车离开国君府,以羊夫人和密夫人为首,府内众人俱在门前送行。
    公子康、公子鸣、女公子桃和莺身披斗篷,站在各自的母亲身边,在寒风中恭送国君。另有几名庶公子和女公子,因生母出身不显,只能站在最后。
    天空阴沉,风呼啸而过,卷过西都城内。
    战车穿过长街,车轱辘压过地面,车轴转动,发出吱嘎声响。
    道路两旁早有氏族车队恭候。
    雕刻有各种图腾的战车加入队伍,随同会猎的氏族成员跟在国君身后,一同出城。
    郅玄第一批加入车队,车驾却在密武、羊皓和范绪之后。他虽为国君嫡子,但一日不为世子,地位就在卿之下,必须接受这种安排。
    西原国历代国君皆强势,即使不能把控军队,也能将政权攥在手中,对各大氏族实行制衡,确保自身不会沦为傀儡。
    北安国和东梁国情况类似,国君和大氏族的关系十分微妙,既互相扶持又彼此博弈。面对外来的威胁必能拧成一股绳,一旦危机解除,目光投向国内,又会为政权军权展开角力。大多数时间,国君总能把握局势,制衡氏族,不使国内出现混乱。
    相比之下,南幽国的情况就不太妙。
    南幽侯在位三十年,终日沉迷酒色不思进取,一度引发国内动荡,国人忍无可忍,还曾驱逐国君。若非人王派遣使者,加上蛮族突然大举出兵,混乱还将持续下去,一时半刻不能平息。
    此次事件之后,人王为惩戒南幽侯,将其封地由铜改为幽,国名也随之改变。
    南幽侯遭此变故,手中权力全被瓜分,彻底沦为傀儡。
    之所以还能坐在国君的位置上,一来是人王威慑,不允许氏族取而代之;二来就是他的两个妹妹均嫁给北安侯,且都生下了儿子。
    要想取他而代之,必然会引来一系列麻烦。若是北安国借机发兵,以目前的南幽国未必能抵挡得住。
    郅玄通过大量阅读和搜集情报,大致了解四大诸侯目前的情况。虽然对西原侯早年作为存疑,他却必须承认,身为一个国君,在政治和军事上,尤其是治理国家,西原侯都是合格的。
    车队一路前行,随着加入的氏族队伍越来越多,很快排成长龙,占据整条长街。
    城外的甲士自天未亮就集结,遵照命令等待国君驾临。
    冷风席卷,雪花落满肩头,始终无一人擅自移动。若非口鼻处凝出的白雾,俨然是万尊立在雪中的雕像。
    终于,城门处传来车轮声,城头兵卒在女墙架起铜角,四人撑起,一人吹响。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西都城内,直冲茫茫天际。
    城门大开,国君车驾最先驶出,万名甲士手握长戟,同时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铠甲的碰撞声汇成一股洪流。
    甲士无一人出声,目送国君前行,旋即在命令下起身,自行分为两条长龙,护卫国君一路向东,继而转道北上。
    郅玄坐在车内,目睹此情此景,震撼之情溢于言表。
    记忆中,国君最后一次出征,他还是稚童,未能出城一睹军容军威。这次会猎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西原国的军队。
    这些甲士是从上军和下军临时抽调,无论密氏、羊氏还是栾氏,均未拿出最精锐的力量。可以想见,三军齐聚,精锐尽出,又将是何等震撼人心的景象。
    惊叹之余,郅玄想到自己目前掌握的资源,不禁想要叹气。
    蚍蜉撼树?
    虽不精确却不远矣。
    他并未灰心。
    没人能一口气吃成胖子,相比当世绝大多数人,他已经是站在金字塔上层。
    明太祖一只破碗开局,照样走上人生巅峰。他的开局何止好上千倍。遇到点挫折就丧气,不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若随时随地都能轻易放弃,遇到强大的对手就不敢上前,他上辈子早被踩进泥里。
    对手越强越该逆流而上。
    时间、地位他都不缺,资源同样可以补充,奋力拼上一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队伍一路前行,离西都城越远,景象越是荒凉。
    城附近尚能看到一些村落,行出百里之外,再难见到人烟。偶尔经过氏族封地,也因大雪覆盖只能见到白茫茫一片,袅袅升起的炊烟早被吹散。
    相比人烟稀少,雪原中多见野兽。
    远处传来狼嚎虎啸,头顶是穿过雪幕的苍鹰,辽阔天地之间,兽群奔腾,万人的队伍犹显得渺小。
    探路的甲士归来,禀报前方发现鹿群,数量极为庞大。
    鹿后有狼,数过百。
    这么多的野狼,很可能不是一群。
    雪原中危险重重,狼、虎和熊随处可见,队伍不可能中途改道。
    事情上禀国君,西原侯直接下令,依照原定路线前进,遇到鹿群便猎鹿,遇到狼群便杀狼。
    万名甲士,加上运送粮秣的庶人、奴仆和奴隶,将鹿群和狼群全部猎杀也非不可能。
    郅玄坐在车内,手里抱着特意令匠人打制的手炉,听侍人上报,获悉国君的命令,想了想,下令手下甲士不许轻易离开大部队。
    如君上有令,你们可同去。若无命令,不可擅自行动。违者重罚。
    对于郅玄的决定,从领地出来的属民没有意见,国人不提,庶人、奴仆和奴隶还暗暗松了口气。唯独西原侯给他的二十名甲士心存不满,个别还表现在脸上。
    郅玄并不在意。
    打定主意闷头发展,自然要韬光养晦。不该出的风头不要出。
    以他目前手头的力量,冲上去能做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好处没捞到多少,反倒让有心人看在眼里,对他生出更多关注和戒备。
    密武就在前方的战车里,还有羊皓,以及态度不甚明了的范绪。
    出行不过一天,接下来至少还有半个多月的路程,加上会猎和回程,和这些氏族家主近距离接触,郅玄时刻都要提醒自己小心再小心,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既然能提前预防,何必惩羹吹齑,亡羊补牢。
    毕竟他面对的不是一场游戏,稍不留心,他失去的就会是性命。
    事实证明,郅玄并非杞人忧天。
    在队伍如期遇到鹿群和狼群,各氏族家主派出人手时,密武、羊皓不约而同遣人探查郅玄的动作,连范绪都特别留意了一番。
    让三人失望的是,郅玄自始至终缩在车内,扈从也无任何参与猎杀的举动。
    这样的表现显得胆弱,丝毫不类好征伐的西原侯。
    当真出于本性,还是假意为之?密武转头看向身后,单手抚过下巴上的胡须,满脸沉思之色。
    羊皓生出同样的疑问。
    范绪知晓郅玄的行为,没有进一步探查,将派出的人手召了回来。
    西原侯将众人的举动看在眼里,单手握住挂在腰上的王赐剑,沉吟片刻,当场下令,猎到的鹿,挑肥硕赐给郅玄。
    君上命,赏公子玄。
    侍人将数头健壮的鹿送到郅玄队伍中。
    郅玄略感惊讶,似没料到自己会受到赏赐。迅速整理衣冠,下车谢西原侯赏赐。
    由于一直坐在车内,怀里抱着暖炉,乍一吹冷风,郅玄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接连咳嗽,止都止不住。
    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密武和羊皓同时心思急转。
    看起来,公子玄虽然躲过死劫,身体未必完全康复。拖着病体跟随国君出行,谁能够保证不会出现意外?
    几番思量,两人怀疑仍在,戒心也未减少,却生出同样的想法,决定接下来什么都不做。以防事情不密被抓住马脚,反倒成为对方手中的刀。
    郅玄回到车内,随行的桑医从另一辆稍显简陋的车上下来,想为他诊脉,却被轻轻推开。
    无事,若有人问起,只道我旧疾未愈。
    郅玄不是商议而是命令。口气不见严厉,传达的意图不容置疑。
    桑医猛然间想起,在府中时,郅玄偶尔会开窗吹风。他提醒过数次,言此举有碍病情,其始终不改。就方才的表现,谁能想到郅玄当真无事,更多是在演戏,且演得惟妙惟肖?
    常年身在国君府,桑医见多了诡诈手段,极懂得趋利避害。他这种性格说好听点叫明哲保身,难听点就是见风使舵反复小人。
    多年下来,他自以为对国君的妾和子女均有了解,面前的郅玄却让他信心动摇。
    或许,他从未真正看明白这位公子。
    而国君和朝堂上的卿大夫是否也是一样?
    第十章
    入夜,队伍在旷野扎营。
    庶人们负责看守物资,仆人和奴隶一起动手清理出营地,牢牢扎下帐篷。
    火堆一座接一座燃起,橘红的火焰散落在帐篷之间,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遵循一定规则,照亮整座营盘。
    帐篷呈环形分布,一圈套着一圈,国君和氏族家主的帐篷位于中心,被层层拱卫。
    这样的营盘布局专为防备黑暗中出没的野兽。
    若是行军打仗,营盘又会是另外一种形状。国君依旧在中心,各氏族却不会聚在一起,而是散落到不同方位,确保每个方向都有足够的防卫力量。
    诸侯国之间的战争严守礼仪,胡人和蛮人却没这种讲究。
    一旦发生大规模冲突,胡人被逼急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找到机会就要搏上一搏。他们不懂得什么兵法,一切的行为都源于经验和本能。这样的进攻方式,的确会给诸侯国军队带来一定麻烦。
    然而胡人数量虽多,部落之间却无法拧成一股绳。指挥不能统一的情况下,仅能在小范围内制造混乱,很快就会被集结的甲士包围歼灭。
    不提四大诸侯,一些靠近边境的小国,只要不是被十倍以上的胡蛮围攻,全力召集国人和庶人,同样能不落下风甚至反杀。
    通过阅读史官的记载,郅玄得出结论,现在的狄、戎战斗力真的是渣,和后来崛起的匈奴、突厥等完全不能比。
    不过这些仅是记载的文字,主要是大规模的战争,小范围的冲突基本没有。
    若想进一步了解胡蛮各部落,郅玄需要亲眼证实,或是亲自参与战斗,才能有更直观的总结。
    会猎是一次机会,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处境,郅玄迅速将刚生出的心思压了回去。
    说好韬光养晦就要韬光养晦。
    大戏开幕,人设完成百分之五十,没道理给自己砸场。至于想了解的东西,等他到了封地,将自己的地盘打造牢固,有了足够的实力,总能找到机会。
    营盘落下后,甲士们分批巡逻四周,驱赶在夜间出没的野兽。
    侍人将捕获的鹿处理好,鹿肉斩成块,一部分架上火堆烤制,另一部分水煮。
    不多时,油脂的香味在火堆附近爆开,锅内的肉汤开始翻滚,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侍人将烤熟的鹿肉切片放到俎中,巴掌大的肉片整齐码放,没有更多的调料,仅搭配碾碎的盐粒和酱,以及装在豆中的腌菜。
    煮熟的鹿肉被整块移到鼎中,浇上肉汤,洒一些盐,香味更加浓郁。
    按照礼制,国君每餐当摆满七鼎六簋七俎十六豆。
    此番出门在外,条件有限,除了鹿肉、酱和腌菜,侍人们将作为主食的粟和黍一同呈上,多加一道羹和两道汤,方才凑齐规格。
    好在西原侯没有计较,大概是心情不错,非但没有责问,还赏赐侍人肉汤和一大块鹿肉。
    国君以身作则,密武等人自然也不好做声,不过应付地吃上几口,就准备早些休息。
    郅玄的帐篷同在营盘中心,和国君大帐相隔不远。
    从外面看,这顶帐篷并不出奇,同卿大夫所用大同小异。走进帐内才会发现,这里实是别有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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