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秋照夜的样子。
    这是噬魂貘制造的梦境吗?可这个世界上已经再无噬魂貘了。
    山下热闹非凡,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四处悬挂着灯火,漫天飞扬着绢花与金纸,鼻尖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香火气息,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即便是噬魂貘,也无法制造出与记忆无关的梦境。
    若是梦主记忆中不曾出现过的人,在梦境中应当是看不清面容的,可他眼前的每一个陌生人都栩栩如生,仿佛真实存在。
    饶是最擅长幻术的阵师,也造不出这样复杂而真实的幻境。
    整个街市上事无巨细,甚至连地砖上的裂缝,小贩叫卖的声音,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眼尾的细纹都是那样清晰可辩,什么样的造梦师才能造出这样的杰作?
    他看见身前的阿羽牵着他的手,回过头来冲他微笑。
    那张容颜近在咫尺,掌心握着阿羽柔软的指尖,传来对方的体温,他几乎要分辨不清了。
    他有些恍惚,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出现在了河畔,顾惊羽一脚踏入一艘花船,向他伸手。
    他犹豫了一下,却见顾惊羽笑着一把拉过他几乎是将他拽入船中,快点。
    我们这是要去哪?他疑惑问道。明知这是梦境,他还是不舍得揭破。
    比赛呀。顾惊羽理所当然道:谁的花船得到的绢花最多,就能免去醉仙楼的宁瑞阁一整晚的费用。
    说时宝石般的眸子盈盈发亮,想要什么都可以。
    见到对方一幅跃跃欲试的模样,他不由自主扬笑道:都听阿羽的。
    于是顾惊羽轻轻一拍他的侧脸,自信地道:有师兄在,咱们什么都不用干也赢定了。
    果然船只开到一半,他们就快要被绢花淹没了,两岸的人们看见船上两位美得不可思议的人,便情不自禁地将绢花朝他们掷去。
    一旁花船上的对手们心觉不妙,便使尽浑身解数,或是表演术法,或是舞剑,或者奏曲,渐渐地,人们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去。
    眼见绢花落得少了,纷纷转而投向其他花船,他见顾惊羽撅起嘴,一幅不服气又凝神思索的模样,仿佛攒着什么古灵精怪的心思,便不由自主地低头浅笑,提示道:阿羽舞剑最是好看
    可话音未落,便见对方转身拉过他吻了上来。
    周遭霎时安静了一瞬,旋即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他先是面露愣怔,旋即一层薄红由脖颈渐渐蔓延上来。他看见阿羽纤长的睫毛微垂着,轻轻颤抖,仿佛振翅的蝴蝶,半阖的眸底闪烁着星点微光。
    他不由自主呼吸渐促,下意识搂过对方,加深了这个吻。
    周遭是不断落下的绢花,很快堆满了小小的船舱,几乎埋过二人的膝盖。
    夕阳余晖播撒在水面上,荡漾着波光粼粼的璀璨金光,小舟顺着水流缓缓向下游飘去,驶入逐渐没入地平线的那团金光里。
    待到岸边人们手中的绢花都空了,顾惊羽仍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抚上他的颈后,柔软地卷起他的舌尖纠缠着。
    他被那湿热柔软的触感撩。拨得心尖发颤,意识彻底沦陷。他搂紧了顾惊羽的腰间,贪婪而不知疲倦地攫取那令他几乎疯狂的甘甜汁液。
    他知道即便是在梦中,若是动情依然会遭到反噬,他本做好了准备,可令他意外的是,反噬并没有如期而至。
    这令他有些不可思议,同时又因那炼狱般的桎梏突然消失而雀跃不已。
    他几乎不舍得放开顾惊羽,深怕一旦放开,这种可以纵情肆意的机会便会消失不见。
    于是近乎贪婪地想着,是梦也没关系,就让他这个梦做得再久一些吧。
    直到船舶靠岸,发出微微震动,他的神志才被唤醒了些。感觉怀中人发力将他推开,他以为梦该醒了,却见顾惊羽拉过他一跃而上岸边,雀跃道:师兄,我们赢了。
    之后的他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进到这雅间里的,记忆中只有一路上阿羽笑着的脸,还带着一丝神秘,仿佛攒着心思要给他一个惊喜。
    他没有猜错,刚踏入那铺满红绸亮着红烛的屋子,他便心脏停跳了一下。
    他看见阿羽打了个响指,二人的衣衫便都换成了与整个屋子相称的红色。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从心头升起,他深怕自己在自作多情,竟鼓足了勇气才敢开口询问:阿羽,我们这是
    顾惊羽冲他眨眨眼,一根手指按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千万别叫师尊知道。说时取出了道侣结捧在掌心。
    你他心跳剧烈,几乎快要蹦出胸腔,不可置信道:你早就计划好了?
    赢下绢花的比赛,就是为了得到这间布置得像是婚房的雅间,背着师门,阿羽要跟他结契?
    这怎么会是他的梦?他怎么敢做这样的梦?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夏快要激动疯了,好希望这不是梦而是真的有没有~~~
    第71章
    道侣结在二人的指尖盈盈发光,闪烁了几下后便倏然消失。
    顾惊羽十分满意地拉过夏应弦的手,看了看他的指节,见一个亮红色的圆环明灭了一下,望向他的眸光内满是笑意,我心头一念师兄,你的道侣结就会亮。
    说时抬起自己的手,便见那圆环正不停地忽闪着,于是微讶道:我就在师兄面前,怎么还在想我?
    夏应弦鼻尖忽然没来由地一阵酸涩,一把将顾惊羽搂进怀里,用低沉却微颤的声音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怀中人微微一滞,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笑着安抚道:如今我们结了契,便永不分离了,师兄可以不用一直想着我,我一直在。
    只是
    听见对方话锋一转,他心头咯噔一下,有些忐忑地问道:怎么?
    却见顾惊羽嬉笑着道:师兄若是一直想着我,它就一直亮着,被师尊看见了可怎么办?
    他定了定神,认真答道:那便告诉师尊,所有责罚,都由我担着。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不把这些当做是梦,竟认真考虑起后果来,例如师尊发现他的无情道被阿羽破了,又或者还未成年的二人竟然敢私下结契,会怎样责罚他们,他又该怎么做才能避免阿羽受罚。
    他认真思考着,不知不觉间被对方牵着走,直来到了床榻边,顾惊羽拉着他一同坐下,又取了合卺酒叫他喝,随后便将酒杯一扔,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将他扑倒。
    他瞪大了眼,顾惊羽压在身上,他闻见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一股陌生却又十足叫人癫狂的气息,不由得心跳飞快,砰砰的心跳声过于剧烈,几乎响彻安静的室内。
    他连忙按住对方,阿羽等一下。
    顾惊羽妖精般的眸子眨了眨,疑惑看他。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克制道:还不是时候。此时的他们还未及冠,是不能,也不该做这些的。
    却见顾惊羽笑得双肩颤抖,趴在他肩头,咬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良久才哑声道:好。
    他被这一口气吹得浑身战栗,心也软成了一湾水,不由自主将对方搂进怀里。
    抱歉阿羽,待我们及冠,一定为你补上合籍礼。
    顾惊羽环上他的脖颈,在他颈侧轻啄了一下,随后点点头,模模糊糊地道:我不在乎什么合籍礼。
    此时已是深夜,二八年岁的孩子到底修为不济,折腾了一整日便有些累了,阿羽本来又嗜睡,便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夜色渐凉,寒潮袭来,夏应弦才觉清醒了些,可梦境却并没有结束,他疑惑蹙眉,轻轻将怀中人放在榻上,又拉过云锦缎的被角轻轻掖了掖,才微叹了口气,沉声道:还不现身吗?
    就算是给他造梦,也该有个目的才是,虽然他沉湎于梦境,却也一直留神观察着,到目前为止,整个梦境里没有露出半点造梦者的意图,他甚至没有感应到威胁。
    此时终于传来一个孩童的笑声,他猛然一掌挥去,掌风掀开门扇,见到门外之人时他不可思议地瞳仁震颤。
    钰儿?
    孩子歪了歪脑袋,低头看一眼自己,你说这具载体?
    载体?这用词极不寻常,夏应弦面露疑惑,夺舍?你是谁?
    那孩子沉默了片刻,答道:我没有名字,但其他个体称我主神。
    夏应弦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愣怔道:什么主神?
    这个荒谬的世界竟然有神?
    如果有神,那他之前被玩弄的命运算什么?他忽然怒从中来,掌力一收,那孩子便被他吸入掌心,他几乎失去理智般恶狠狠道:什么神?如果你是神,那此前发生的一切便要怪在你的头上,是不是!
    钰儿面色如常,仿佛完全不受脖颈被扼住的影响,而是依然用稚嫩的嗓音说着冰冷的句子:我并非你们理解的神,我只是一串既定程序,客观法则。
    天道?
    虽然夏应弦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却立即抓住了重点。话刚出口他便嗤了一声,荒谬!
    孩子又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根据天道这一词汇的释义,你勉强可以这样理解。
    夏应弦却几乎气笑了,所以此前一直让我陷入循环的,就是你?
    他都快要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了,现在突然出现一个孩子,告诉他自己就是天道?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束缚在这个荒诞不羁的梦境中的游魂,挣扎着却醒不过来,只能看着事情的发展愈发荒诞无理,而他却只能被卷入这洪流中丝毫身不由己。
    那孩子先是点点头,之后又摇摇头,这是既定修复程序,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他闻言眸光忽然犀利起来,可三十年前,你还是改变了,不是吗?
    在万阳谷之后,在他差一点就要拉着整个世界陪葬的时候,他发现冥冥中有些东西变了,不仅从此再无力量阻止他,还给了他一个希望,一个能救回阿羽的希望。
    钰儿再次点头,但我也因此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掌控。
    这个世界,因为你演变成了自由世界。现在,我需要你帮助我纠正这个错误。
    只见他不屑嗤笑了一下,我虽然杀不了你,可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他以为这个梦境已经够荒诞不羁了,却没想到对方的下一句更是令他震惊得霎时大脑一片空白。
    因为只要纠正了这个错误,方才发生的一切就会是真的。
    同过分析他的表情,钰儿认为他没听明白,又补充道:方才的一切不是梦境也不是幻术,而是真实存在的,只要纠正这个世界的错误,你所经历的过去都会被删除,方才发生的一切就会是现实。
    夏应弦的思维快要跟不上了,一时间震惊、愤怒、期待齐齐涌上心头,令他心情复杂至极。
    什么叫做方才的一切才是现实?
    那此前的一百多年算什么?
    仿佛是听见了他的心声,那个稚嫩却又冰冷的声音继续道:你不会记得那个过去,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不会记得,因为那些过往都会被抹除,从未存在过。
    他只觉大脑嗡嗡作响,这一切超出了他的认知,令他本能地抗拒与不敢相信。
    可再回忆起自己经历过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循环,难道不是每一次的经历都被抹除了吗?只不过整个世界里,只有他还记得,拥有那些记忆罢了。
    他垂首沉默良久,才低低吐出一句,怎么帮?
    钰儿分析着他的神色,偌大的瞳仁里闪过一串串字符,确定他确实提起了兴趣后道:回到本体,取代他。
    他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道:什么?
    取代你的主体意识。钰儿重复。
    接二连三耸人听闻的信息令他连呼吸开始都开始局促,他只是怔怔地吐出一句:这不可能,而且,为什么?
    为什么要他消失?
    那孩子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在不断扫过他的表情后重复道:取代他,世界重启,这一切就会是真的,并且是唯一的真实。
    你不是恨他么?既然如此恨他,不如抹掉他。而且,你本来就是他,取代他又有什么不对?
    钰儿说时望向床榻上的顾惊羽,你的阿羽从头至尾都会是你的,不会有任何人任何力量阻止你们。你的本体是个错误,而你将纠正这个错误,让整个世界重回正轨,不好吗?
    他顺着孩童的目光望去,榻上的顾惊羽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而缓慢,仿佛在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梦里,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那样一张无忧无虑,稚气未脱的脸,那张放在他心底里一百多年从未改变的脸。他看着那张脸的目光渐渐变得痴迷。
    而在顾惊羽露出背角的无名指指节上,一道红光正不断闪烁着。
    钰儿的目光不断扫描着他的神色,见他仍有一丝犹疑,又道:根据我的演算,你的这缕魂魄迟早会被收回,并且会被主体彻底碾压粉碎。
    夏应弦望着那道侣结怔怔出神了良久,才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时,眸光闪烁了一下,沉声道:我该怎么做?
    *
    夏应弦又回到了那间里屋,面前的孩童冲他眨眨眼,询问道:哥哥?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你
    可观察孩子的神态,却见其又恢复了以往一幅天真稚嫩的模样,于是试探道:钰儿?
    只见孩子疑惑道:哥哥,衣衫说时小手指了指自己衣角上的污渍。
    他微微侧目,方才,我一直在这里吗?
    钰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咱们刚刚才进来呀。
    看来方才那所谓的主神已经离开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从存放弟子服饰的斗柜里翻出件孩童的衣衫给钰儿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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