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宿也没去外间的小榻,他灭了灯,守在巫郁年床边,听着里面偶尔传来压低的咳嗽声,眼中渐渐浮起担忧之色。
    等着巫郁年的呼吸渐渐平顺,他脱了自己的外袍,悄悄从后面揽住了巫郁年,入手一片沁凉。
    怎么这么凉?
    程宿皱眉,将巫郁年揽的紧了些。
    床幔里莫名起了一阵弱风。
    哪来的风?程宿检查了一下四周,最终只重新拉了一下床帘作罢,打算明天再好好的看看。
    巫郁年似乎察觉到了热源,身体不再蜷缩成一团,猫似的主动想程宿怀里靠了靠。
    就是这一靠。
    那股若有若无的风倏地停了。
    程宿眼睛亮了亮,似有星辰,战场上厮杀惯了的将军,轻柔的揉搓着怀里人冰凉的手,等到全都暖热乎了,他才慢慢松开。
    程宿从后面抱着巫郁年,心里半分旖旎也没有,只觉得踏实无比,像是灵魂终于找到了安歇的地方。
    他睡不着,就去听巫郁年的心跳,一下下数着,却一点也不觉得无聊或枯燥。夜至深沉,星光散落大地。程宿在巫郁年侧脸落下一个轻吻,抱着他沉沉睡去。
    他们依偎在一起,宛如天生一对璧人。
    只是似乎一直有一缕风,无声又小心翼翼的,试图分开巫郁年和程宿缠在一起的发梢。
    程宿离开的很早,巫郁年醒来的时候,枕边已经放好了新的衣裳。
    不过不是他惯常穿的玄色,而是温雅的白。
    他换好之后,戴上眼镜,闷咳着掀开床帘,下意识的想摸出锦帕,却摸了一空,只好皱眉将喉间的腥甜咽下去。
    来人。
    外面的侍从进来,将洗漱的东西放好。
    巫郁年洗漱过后,就被引去了旁边的小厅,程宿早早的坐在桌边等他,笑道:醒了?
    他指着桌上的早膳,准备的简单的食物,调理身体为主。
    早膳也是巫郁年在自己府中惯用的,他一日三餐皆是由忍春配着药膳调理,想必她将这些东西也一并交代清楚了。
    巫郁年没有胃口,勉强动筷吃了两口,就不再用了。
    程宿拧眉:就吃这么点?
    巫郁年淡淡看了他一眼:不饿。
    我觉得你比上次见面瘦了很多,程宿望着巫郁年的脸,嘀咕道,不过气色好了不少,像是个活人了。
    巫郁年:
    那请问他之前就不是活人了吗?
    程宿摇摇头,拿了双干净筷子,往小碟子里扒拉了一些,推到巫郁年面前,快吃,不吃完没有交易。
    巫郁年拒绝的话都到嘴边了,被程宿生生堵了回去。他抿抿唇,再次拿起了筷子,近乎冷漠的将这些食物一点点吃下去。
    缠骨毒到后期,五脏六腑都开始衰败。不吃饭会加快身体的虚弱,但吃了饭对胃部就是很大的负担。
    巫郁年逼迫自己将小碟里的药膳全部吃完,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眉头却不见舒缓,越皱越紧。
    程宿笑道:这不
    旁边侍从托盘里放着擦嘴用的锦帕,巫郁年飞快拿了一块,捂唇闷咳一声,那锦帕顿时洇出猩红的,带着奇异香味的血色来。
    程宿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他猛地向前,攥住巫郁年的手,紧张低喝道:快将府里的医师叫来!
    这种情况他那晚在水榭的时候已经见过一次。
    巫郁年拦住他:不用了,老毛病不碍事。
    他现在缠骨毒后期毒素爆发,说不定普通的医师也能诊断出来。不过这种毒忍春都没有办法,普通医师定然不行,既然如此,就不必多生事端。
    巫郁年思索片刻,道:这是忍春给我开新药之后的正常反应,是好事,我如今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你应当可以看出来。
    程宿再次看了看他的脸色,发现吐完血之后,巫郁年脸上不见半点苍白之色,反而更加红润精神了些。
    他心中涌起的慌乱才慢慢散了点。
    真没事?
    真没事,巫郁年淡声道,谁会拿自己死活开玩笑。
    他指尖触到一缕久久不散的风,顿了下,问道:将军今日不用去军营?
    程宿收回自己的手,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嗯,不去,陪你。
    他早就准备好了地方,就在上次的水榭亭台,不过这次四周的挡风帘已经落下,把风挡的严严实实。
    石桌上摆了棋局,手边放了清茶点心。
    这般附庸风雅,实在不像是程宿会做的事情。
    巫郁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笑了笑,将军真的不想做些别的事吗?
    程宿眼睛一弯:我知道你喜欢这些,下棋和排兵布阵差不多,我也会一点。
    巫郁年闻言将脸上的笑收敛,淡声道:那来吧。
    几天的时间就这样慢慢消磨过去,巫郁年下棋他陪着,巫郁年看书,他就剪一捧花,插在花瓶里修剪。巫郁年说要走一走,他就带着人溜了整个将军府。
    可巫郁年脸上半点笑都没露出来。
    程宿不禁有些挫败。
    直到这天的下午,侍从掀开水榭的帘子,送来一封信:将军,这是忍姑娘送来的,说是给府中的公子。
    巫郁年想起什么似的,落棋的手指微顿。
    哦?程宿挑眉,接过来信封,看向巫郁年:什么要紧事,能让人专门来送。
    巫郁年:我也不清楚。
    程宿指尖在信封上轻点了几下,递给了巫郁年,给你,万一是什么紧急的事情,你也好处理。
    信封用的纸张很好,摸起来不是大昭惯用的那几种,几乎是刚一入手,他就知道这封信是月铮送来的。
    巫郁年忍不住笑了下,信手展开,上面一行行字迹显得温雅,但笔锋暗藏锋芒,一手极好的字。
    程宿坐在他对面,隐约能看见纸背透出的墨迹。他起初还不甚在意,但渐渐地有些坐不住了。
    他看着巫郁年唇边那抹笑,温和的,夹杂着纯粹的欢悦,似乎连眼睛都透进了一些光。这是巫郁年来将军府这么多天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真心的笑。
    这信里绝对不是他想的什么紧急需要处理的事件。
    程宿缓缓眯眼,冷不丁伸手将巫郁年手里的信纸抽了出来。
    第74章 巫郁年,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吗?
    巫郁年沉声道:将军, 拿过来。
    他伸手欲夺,却被程宿躲开。程宿挑眉,展开信纸一看, 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今日望见院中修竹,想起大昭有一种酒, 名曰君子故人,料想应当也如悠悠竹林一般,清冽甘醇。
    不知大人府中可有这种酒,请一盅, 以品君子。
    铮。]
    巫郁年:将军看完了吧, 能还回来了吗?
    像是这张纸上面有什么花似的,程宿看了许久。他眼中这几日的温和消失的一干二净, 漆黑的眼瞳泛起冷意。
    良久,他冷笑一声,将这信纸卷起来, 挑起巫郁年的下巴, 笑着问道:真是好有情调,请一盅,以品君子, 不知道, 品的那是哪个君子?
    像是伪装成温和无害的绵羊终于撕开伪善的皮,野兽叼住猎物的皮肉。程宿带着茧的手指抚上巫郁年脆碎的脖颈,你在我这里, 还与别人有牵扯。
    脖颈上传来麻痒的刺痛感, 巫郁年不适的皱了皱眉, 将信纸抽过来。他先是将这张纸小心仔细的展平, 才道:将军与我的交易里, 并没有限制我与别人互通信件这一条。
    他刚起身,就被程宿拉住。
    程宿眸色沉沉:你要去给他回信吗?
    巫郁年笑了,掰开程宿的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交易里,也没有我不许回信的规定。
    夕阳渐落,明明这光是暖的,程宿却觉得他永远也暖不热眼前这个人的心。
    手被巫郁年彻底掰开之前,他再一次抓紧,巫郁年吃痛,忍不住皱眉,你想干什么?
    程宿笑了笑,眼瞳漆黑:没什么,就是觉得,该履行交易了。
    你不是要回信吗?本将军给你回信的机会。
    他眼中似结了层薄冰,将巫郁年横抱起来,大踏步的朝着卧房走去。一路上,侍从极有眼色的没有说话,等程宿抱着人进去了,他们就去准备热水。
    程宿将巫郁年放在几案边。巫郁年不清楚他抽什么风,你到底想干什么?
    看你回信啊,程宿笑着,甚至伸手将墨磨好了,毛笔蘸了蘸,放在笔搁上,示意巫郁年快点写。
    见巫郁年不动,他眉峰下压,笑意收敛,唇边浮起一抹冷笑:怎么,有人看着,那些不知羞的话就写不出来了?
    要不本将军看着你写,要不就不要再回了,往后的信也别再收。
    巫郁年抿唇,极美的丹凤眼落在几案上,斟酌半晌,提笔落墨。
    他写字的姿势很好看,背脊当真是如修竹一般,清瘦的腕骨露出一截,黑色的笔杆衬的手指修长葱白。
    他一笔一划的写,不知不觉就沉浸了进去,眼中又浮现起叫程宿难受的温和笑意。
    两三行写完,巫郁年欲再起一行时,指尖却忽的一抖,身体骤然绷紧,最后一处落笔的笔锋陡然一缓。
    别停,继续写。
    程宿灼热的余息落在巫郁年耳畔,呢喃着。
    他从后面慢悠悠解开巫郁年的衣服,带着薄茧的手轻易带起一阵颤栗,程宿叹道:国师大人的腰真软
    想起第一晚的时候,真的是本将军犯了蠢,国师大人都那般准备了不是么。
    临近夏日,天并不冷,外面夕阳的光穿过窗户,落在几案上。偶尔能听见外面侍从路过时低声说话的声音。
    巫郁年握着笔的手竭力稳住,侧脸平静,缓缓又落下几个字。
    他苍白清瘦的肩头暴露在空气中,逶迤在地上的墨发柔顺的不可思议。后背肩胛骨传来酥麻的噬咬感。
    国师大人,不是过了多久,程宿低笑一声,手上微微一用力,如何,本将军在春风楼里学的一些技巧,让大人还满意吗?
    呃
    巫郁年手一抖,笔尖的墨迹滴在了桌子上。
    他闷咳几声,忙将手抵在案上,身体微微颤抖,右瞳中飞快聚起了泪。
    程宿瞥见他在信纸上回的话,眸中越来越冷,声音风流轻缓,大人怎么不写了?写不了的话,以后也不用写了。
    巫郁年嗓音微哑,闭了闭眼,你偏要在这时候这样做吗。
    交易是一个月,本将军已经放了大人好几日,现在这样有何不妥吗?
    巫郁年低喘一声,额角沁出些薄汗,没有。
    他再次提起笔,左手托住右手轻颤的小臂,稳稳当当的落下一个字。
    直到最后一句话,写到中间的时候突然断了许久,几案上砚台中原本平静的的墨汁,开始晃动不止。
    巫郁年的腰被紧紧攥着,他失神的仰起头,脆弱的喉结上下滚动,眼睫上沾了点水,眼神失焦的望向外面
    漫天夕阳的金光,依稀有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他好像看见了一双疯狂愤怒的紫瞳,看见寂殒就站在窗边,戴着颈锁,眼眶通红。但是一眨眼,那幻觉似的黑影就消失不见。
    巫郁年强撑着,将信上最后一句话写完,身上已经是大汗淋漓。他近乎虚脱的将笔放好,回信压在新纸之下,免得弄脏。
    程宿看着巫郁年右手腕上印记似的黑藤也没有多想,以为是巫族的记号,他低头看着巫郁年的苍白紧实的小腹,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拿了方才巫郁年给月铮回信的那支笔,重新蘸了墨水,在他身上细细画了一朵花。
    冰凉的触感一落在身上,巫郁年身体一弹,挣扎起来,程程宿
    程宿挑眉,单手攥住他两手的手腕,压在巫郁年头顶,意有所指道:大人,别乱动,万一不小心滑到别的地方可不好洗啊
    这花是他在边疆看见的,名曰格森蝶,意思是情人之泪。美而惑人,墨迹在巫郁年身上游走,他小腹上悄然绽开了一朵黑色妖异的花,花瓣甚至延伸到后腰的位置。
    白与黑交织成最蛊惑人心的图。
    巫郁年偏过头去,轻喘着,试图遮着自己的脸。
    程宿画完之后,将笔一扔,满意的看了看,画完了,他抱着巫郁年起来,往床榻走去,刚才停了许久,叫大人久等了,本将军会好好补偿的。
    至夜深。
    窗户徐徐吹进来令人舒适的微风,吹动几案上的纸,隐约能看见回信上写着几句话
    [甚喜,乍见之欢,久处不厌。
    若缘分足够,定引君为知己,高山流水,共往赏之。]
    往后十几日,月铮日日来信。
    巫郁年也一封不落的回。
    他们从不谈国事,只是月铮的信越来越长,谈及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他好像去过很多地方,聊的大多都是些有趣的风俗人情。
    可巫郁年从未离开过皇城。每次看这些信总是会出神许久。
    他搅弄风云十数年,满肚子阴谋算计,斟酌落笔,却不知该回什么有趣的事情,只好越回越短。
    每次回信的时候,程宿都会折腾他,一次比一次狠。
    到后来,巫郁年在将军府最快乐的事,就是拆月铮信件的时候。
    每一封他都留着,打算死后与他的尸体烧在一处,这样也能告诉自己
    他也曾有过这样一份干净的君子情谊。
    此生唯一的一份。
    月铮
    巫郁年无力昂首,恍惚间,想起月铮温雅清润的身影。
    那曾是他最向往的样子,自在的活着,有一些交心的朋友,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注定要藏在这座腐朽的皇城。
    这一声低喃轻飘飘的落进程宿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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