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听奴婢的,吸气……对,呼气……”
    已经换了三身寝衣的皇后依着接生嬷嬷的话做,爬满血丝的眸子警惕地盯着贴附在床帐顶部的红衣女鬼,左手死死攥着银鞭。
    女鬼吊着长舌,贪婪地盯着高隆起的肚子,口水一滴滴地落下。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产道每开一指,接生嬷嬷的肩头就松一分。
    “七指了,娘娘咱们再坚持一会,吸气……呼气……”
    ……………………
    今夜卞启城戌时宵禁,打更声响了两回,可街上的百姓像没听到一样,继续戴着夸张的鬼面玩闹,禁军察觉不对,穿上蓑衣骑马上街驱赶。
    “亥时将近,还不退散?”
    “都回去。”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你们还不回去?”
    那些人也不躲避禁军挥舞的马鞭,摇头晃脑地大笑。有几个已经扯掉鬼面,脸上五官扭曲,哪还有人样。
    “桀桀桀,我们早就来了。”
    听着怪声怪气,见多世面的禁军都后背生寒,更是大声呵斥:“退散……退散开……”
    没有人听从,鞭抽到身上也好似不疼,街道上鬼吼鬼叫此起彼伏。亥时过后子时一到,团团黑雾冲出人体,张狂大笑,朝着皇宫的方向飞去。
    “驾……驾,”城外一头戴斗笠身披黑斗篷的老妇打马狂奔,不等到城门口,就亮出玉牌大喊:“墨氏柒语。”
    城门上将领闻声,立时放行。
    一入卞启城,老妇就察觉气息不对,干脆弃马,运功急闪往皇宫。
    ……………………
    皇宫里,皇后产女后力竭昏了过去。给小公主洗身的接生嬷嬷突然神变,手指慢慢来到婴孩额际,嘴角僵硬地上扬,呆板的死目看着手指戳向婴孩眉心处的凝血痣。
    “啊……哇……”
    指尖才要触到那颗凝血痣,婴孩突然啼哭,扭动身子。床上的皇后蓦然睁开眼睛,翻身就是一鞭抽去。接生嬷嬷实实挨了一鞭,鬼离体,顿觉疼痛难忍,本能松手去摸痛处。
    皇后点地飞掠过去,接住孩子,目光扫过侧殿,见殿里宫人都跟没了神一般,心知她们是被鬼迷了魂,甩鞭卷起床头架上的小包被就退出侧殿。只是一出侧殿,就闻鬼叫,她急忙包好女儿,还来不及看一眼便有一股邪寒扑来。
    外面下着大雨,凤禧宫里鬼哭鬼嚎。皇后一鞭鞭打散妄图逼近的鬼魅,耳里灌满了恶鬼的恶语。
    “不要再强撑了,把她给我们吧。”
    “你低头看看,地上都是你流的血,很快你就要血崩而亡。”
    “快点给我们,她是鬼姬,你生的是个鬼姬。”
    “七月十五子时,鬼姬临世,祸国殃民。”
    皇后心志坚定,护着臂弯处的柔软,不放过周遭的一丝妄动。不知何时婴孩不再啼哭,睁开了眼睛,眸子如墨一般,披头散发极为憔悴的皇后映射在其中。
    不断有鬼魅从四面八方赶来,凤禧宫狼藉一片鬼气冲天。
    皇后站定的方圆地已被血染红,产后虚亏又是大动,此刻她面容枯败,但仍不放弃护女。眼皮似有万斤重,又打散两只小鬼,脚下踉跄,一个不防,一团鬼气自背后撞过她身,她顿时不支,跌跪在地。
    一众恶鬼缓步走来,可皇后再也挥不动鞭了。汗滴在地上,混进了她流的血里。也就是到了这会,她才有空看她拼命生下的小娇儿。小娇儿很漂亮,虽不足月出生,但眉眼姣好,就是胎发少了点。
    恶鬼俯身,皇后嫌恶地侧身躲开,沉声呵斥:“滚……”
    “哈哈……还在逞强,”红衣女鬼缠了皇后一天了,都到了这时怎可能放过这口肉。双眼不受控地盯着过分平静的女婴,她有预感吞食了这口肉,就能一跃成鬼仙。
    女婴嚅动小嘴,与皇后对视着,就好像能看到皇后一般。女鬼靠近,令她不适,瘪嘴要哭。皇后轻摇柔声哄着:“不哭不哭……你祖母来了……”
    闻言,女鬼想笑,但嘴角才扬起,就一阵心慌。铃铃铛铛声盖过风雨声,自殿外雨幕中传来,刺得红衣女鬼顿时魂荡,忍住不适,伸手还想去夺女婴。一柄挂着银铃的驱邪杖从天而降,钪的一声定在凤禧宫正殿门口。
    银铃激烈摇荡,百鬼抱头捂耳,可仍是难绝驱魔铃音。
    皇后泪目:“母亲。”
    戴着斗笠的老妇闪入殿中,望着满殿的鬼魅,心揪紧得令她难以喘息。她一步一步走向群鬼。
    鬼也怕了她,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
    皇后泪眼朦胧尽是不舍,隔着襁褓不住地亲吻女儿,颤着手一次次地想要去抚摸她,却又怕手上的寒意伤到小人儿。目及鞋履,强撑身子跪直,抬起头去看母亲,终双手慢慢托起小娇儿。
    虽无言语,但墨柒已经了然爱女所想,目视着还未洗净脏污的女婴,心中酸涩翻涌,迟迟才接过:“给她取个名字吧。”
    娇儿离手,皇后痛苦不已,泪如雨下,久久不肯收回高举的双手:“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
    “墨姿。”
    第3章 绥玉
    康泽七年中元节,皇后墨榮云产女后大伤,皇帝祭祀归来怒极令禁军填了荷安沙洲,拆了玉兰长廊、鹊薇宫。太后更是亲下旨命贵妃迟氏闭宫门思过三年,自己也开始吃斋念佛为皇帝嫡公主祈福。
    一时间朝野内外人心惶惶,无一敢提十五中元鬼占卞启城之事,而“鬼姬”二字也成了岳国禁忌。
    康泽八年,卞启城东向百里的敬阳山上多了一座庵堂,有传说那里住着皇帝岳致铣唯一的嫡公主,而这位神秘的康泽帝嫡公主尊母姓。
    康泽十年七月十九,在贵妃迟氏解禁足当日,皇帝下旨将迟氏所出的三皇子岳暝骁交于皇后墨榮云教养。太后闻讯,晕厥在祥安宫小佛堂。
    正午时分,凤禧宫内殿,檀香袅袅,安静宁人。皇后端坐在榻上,妆容淡雅,浓密的青丝只用一根玉簪盘固。
    此刻她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翻看厚厚的画册,双目含泪,其中是浓烈得化不开的爱,神情温柔如水,微微上挑的嘴角透着满足。青葱般的纤指抚过画上一脸板正仰视祖母的娇憨儿,抽了下堵塞的鼻子。
    四岁的娇憨儿,身上裹着的小鸭戏水斗篷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做的。
    敬阳山山高千丈,山顶终年积雪,但却是离卞启城最近的初阳之地,易集紫气调和盛阴。她的小墨姿才满周岁就去了那里,十一年了,都快长成大姑娘了。
    又翻了一页,画中是五岁的小墨姿抱着一只瘦弱的小花皮狗。这只小花皮狗是小墨姿陪祖母下敬阳山时捡到的,还给取了名字,叫小花。
    皇后每回命人送东西去敬阳山,都忘不了给小花备上一份礼。不为别的,只因小花一直陪伴着她的心肝儿。
    一位梳了头的姑子匆匆走进内殿,摆手示意殿中伺候的宫人都退下。皇后的贴身侍女环意、环茹亲自守着内殿门。
    “娘娘,属下回来了,”姑子跪地叩首。
    皇后沉目,指腹爱怜地轻抚画上娇儿消瘦的小脸:“怎么样?”
    虽有不忍,但姑子还是摇了头:“属下带人进到坛岩山底,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仙人居。坛岩山之所以被白雾环绕,是因为地底有一弯温泉眼,而山中有仙人也仅是小儿戏言。”
    早就料到会是这般,但皇后还是露了失落:“又没了一处。”
    墨家人体阴寒,墨姿更胜,墨家仙人传下的《九阴藏明经》,墨姿十一岁就练至大成,已压制不住她体内源源不绝的阴气。母亲说墨姿十之八.九身具仙缘,可墨家祖上那位仙子将她们这一脉安置在中原地离开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几百年过去了,她不能把指望都放在那仙子留在墨家的几根魂香上。
    “去往绥玉国的探子也回来了,”姑子提及这不禁锁眉:“绥玉国已退位的老国王迟夷,二十年前移居梦兰别院,说是颐养天年。实则是他年过七旬,还面如冠玉,未免引起诸多猜忌,才不得不退位。”
    皇后眼神微动:“迟夷吗?”冷然一笑,“三皇子十五了,三个月后就是陛下四十寿辰,绥玉国定会派使臣来。”
    “皇上驾到,”守宫门的太监吊着嗓子吟唱。
    闻声,皇后示意墨颖退下,抽了帕子摁了摁眼角,珍爱地合上画册,放于檀木榻几上,起身迎驾。
    不惑之年的皇帝面上已见沧桑,唇上留了一笔胡须,领着三皇子岳暝骁进入凤禧宫,看到皇后行礼,快步上前拉起:“榮儿无须多礼。”
    落后一步的三皇子拱手俯身:“儿臣请母后安。”
    被皇帝牵着手的皇后温婉浅笑,示意三皇子起身,不甚亲近但也不疏离。当年她中元鬼节产女,不论祸首是不是迟漾婳,其有那心是真。她这人小气爱记仇,母女生离,剜心割肉之痛,岂能轻饶?
    “臣妾以为你们父子今天就在乾明殿用膳了?”
    皇帝搭着爱妻的肩跨入正殿:“老三越发稳重,有他分忧,朕省心不少,”垂目看矮了自己半头的皇后,“都是你教导有方。”
    皇后生不了男嗣,他也常遗憾,但更多的是安心,瞅见放于榻几上那本早就翻旧了的画册,口中不禁泛起苦涩。
    她又在思念小七了。
    “母后倾心教养,儿臣铭感于心,”岳暝骁对皇后的感情很复杂,是既敬又愧。九年养育教导扶持,是否精心,没人比他更清楚。
    也正因为清楚,他敬爱她。只康泽七年嫡母中元节产女,说到底祸根在他。是他的存在给了迟母妃诅咒一国之母的底气,每每思及一出生就被墨家主抱离皇宫的七妹,他便愧疚不已。
    皇帝坐到主位上,皇后端了茶奉到皇帝手边。
    “你能替你父皇分忧,为国盛民安出一分力,也算是没辜负本宫。”
    太后处心积虑保迟漾婳诞下一皇子,在谋什么,她也能算计得出。迟漾婳跋扈放肆,生下一子,就以为大岳已是绥玉国囊中物。
    可笑啊!
    既如此,皇帝将三皇子交于她养,那她就好好养着三皇子,教其为君治国之道、是非与大局、御下与制衡……养兵为战、帝王霸业,教养得他野心勃勃又心思深沉。
    一个能人是不会甘于做亡国之君,屈于人下?到时是绥玉国吞没大岳,还是大岳铁骑踏平绥玉国,就未曾可知了。
    皇帝喜欢皇后与三皇子之间的客道,接过茶润了润嘴,便放下了茶杯,拿起画册翻开:“三日前,朕着人送往敬阳山的东西应该也到了,不知道小七喜不喜欢?”凝目看画册上的娇儿,十二岁了。
    犹记得那年他收到信赶回卞启城,满宫的污秽,国安寺铭心方丈领着太仪殿的八位高僧坐在凤禧宫外诵《清心经》。皇后血亏,昏迷不醒。太医院太医守在凤禧宫三天,束手无策。好在去南云山采药的墨家墨莳(shi)及时赶回,不然怕是皇后……
    回想过去,皇帝是想叹息,可当着皇后的面却又不敢。小七三朝,他私服去了墨府。墨家三十二女轮流守朝光堂,老师更是寸步不离小七。
    小七满百日,老师抱着她进了一趟宫,向他要了敬阳山。敬阳山顶建庵堂,千难万难,但墨家做到了。而自老师带小七定居敬阳山,他们夫妻就再没见过小七。每年三节,敬阳山都会送来几张画,都是墨家大画师墨绺(l iu)亲手所绘。
    “近日晴好,定是送到了,”皇后目光自画册上移开,令环意摆膳。
    “对了,”皇帝抬首:“绥玉国送了信来,两月后,绥玉国二王子迟芈将携使臣来贺朕四十寿辰。随行的还有几位女眷,你问问太后怎么打算,女眷是住在祥安宫还是去别院?”
    皇后明白了,余光扫过微抿唇的三皇子,莞尔一笑:“皇上不提,臣妾都差点忘了。三皇子也十五了,该出宫建府了。”
    还是皇后了解他,皇帝点头。绥玉国,蛮夷矣。一代太后,一个贵妃,竟还不知足。转眼看向他这个被皇后教得出类拔萃的儿子,弯唇笑之。
    三皇子敛下眼睫,遮住眼底的不快,他是从什么时候起不爱往迟央宫跑的?是自迟母妃常常强调他是绥玉央华帝姬之子时,还是在太后不断回忆故土后?
    绥玉央华帝姬之子?岳暝骁不禁在心中冷嗤,绥玉央华帝姬在屈尊入了大岳后宫,就只是康泽皇帝贵妃了。而他岳暝骁,乃是大岳康泽皇帝第三子。
    “用膳吧,”皇后抽走皇帝手中的画册,让环茹收起。
    ……………………
    夕阳西下,敬阳山头西陡崖边,盘坐着一脸色透白若剥壳鸡蛋的少女,清风拂面,吹不动眉间血色坠玉。少许碎发随风扫过蛾眉,打在浓密的眼睫上。挺翘的琼鼻下,菱唇娇嫩却少了些许颜色。
    “咳咳……”
    一阵轻咳出口,打破了崖头的宁静。少女抬手按压着胸口,睁开眼睛。余晖下眼眸似秋水湖般清澈粼粼,眼尾的睫毛纤长上翘,衬得水眸更具神采。眼底平静无波澜,她像是早已习惯这份羸弱。
    一只花皮狗嘴叼着食盒,听到咳嗽声,腿脚加快,不过五息就奔到了崖边。熟练地放下食盒,哼哼唧唧地挨到少女身旁轻蹭。
    咳完了也舒服了,少女微扬唇角,伸手揽住狗头,垂首去看。右狗眼眼周黑毛灰扑扑的,脑门上的白毛也不纯,根根黑毛掺杂在其中,狗嘴也是花皮。六姨婆说她就没见过比小花更丑的狗了。十姨婆说小花丑是丑了点,但胜在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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