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道人心头沉闷,重重点了点头。
    雪回神君唇角绽开笑意,如一闪而逝的烟火,瑰丽之后,便是苍白死寂:那一线生机,到底指的是什么?
    这
    阿元,你知道一界之主吗?
    乾元道人从未离开过九州,并不像雪回神君一般见多识广,稍稍一迟疑后,便摇了摇头。
    雪回神君解释:所谓一界之主,便是诞生于此世、成为此世最强者、和天道融为一体、相辅相成之人。只要身处此世,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当然,我非此世之人,并没有这个资格。但是,还有另一条道可走
    他用教导小弟子一般,温和又包容的声音说:以世界为炉鼎,炼化此世,夺取此世力量。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不说乾元道人等人,就是钟应看雪回神君的目光,都透着几分不可思议。
    这个念头太疯狂了!
    玉泉宫主想将白霄送给君长生做炉鼎,雪回神君都拒绝了,他当时答太一宗明文规定,弟子不许使用炉鼎。
    因为使用炉鼎提升修为,有点儿歪门邪道的意思了。
    作为炉鼎的一方,轻则修真之路断绝,重则灵力枯竭而亡。
    若所谓的炉鼎指的并非身如浮萍的女子,而是一方大世界了?这个世界会如何?想一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钟应身为魔君,前世杀戮之意最重的时候,也最多想过占领九州,令九州生灵涂炭而已,而非毁了此世。
    师尊。乾元道人心头狂跳,干涩的开口,这种话,您跟我们师兄弟说说就好,可千万别跟旁的什么人说,若是旁人生了什么心思
    对上雪回神君的眸子,乾元道人的声音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只觉得异常的难受。
    那双往日里温软的眸子,失去了所有光彩,空荡荡的,印着纱帘的阴影。
    阿元,你过来。雪回神君招手。
    乾元道人站在地板上,跟生了根发了芽似得,根本抬不动腿。
    不该过去,师尊很不对劲。
    有个声音这么告诉他。
    可是看到雪回神君苍冷的肤色和失了色泽的银发时,乾元道人又一阵阵的不忍心,数千年的师徒情分,他怎么忍心令师尊此时失望?
    耐着沉重的步伐,乾元道人来到了床榻边,枯老的面容满是担忧:师尊,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徒儿。
    雪回神君拉住老人的手臂,眸底暗光微颤。
    有什么东西在动摇,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最后被荒芜掩盖。
    钟应瞳孔一缩,猛的喊道:大师兄!小心!
    君不意同时出声:快离开神君!
    然而两人的声音似乎被镜中世界屏蔽,无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无人看到他们在做什么。
    两人意识到这点,几乎同时出手,却扑了个空。
    这一瞬间,两人的身体脱离了镜中世界,立足于虚空,眼前之景成了虚幻之景,他们根本碰触不到。
    仿佛画外之中,看着画中世界的喜怒哀乐。
    雪回神君俯身,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神色模糊不清,他在自己第一个徒儿耳边低语,清清幽幽:为师先前只要一想到离开,就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九州的山水,舍不得龙首山脉的太一宗,舍不得你们。可是当我无法离开时,我发现,九州原来是囚禁我万年的牢笼
    你们建的茅屋我很喜欢,可是它到底不是我的故乡。
    师尊
    乾元道人唇瓣颤抖,生满皱纹的眼睛中,隐约浮现点点泪光。
    一柄长剑穿过他的心脏,自老人的后背透出一截剑刃。血珠子如水流一般,从薄而利的刀刃流淌而过,在地板上蜿蜒如血蛇。
    无上剑意透过剑刃,摧毁乾元道人的合道之躯,仙人之魂。
    血腥味蔓延整个卧房,惊骇了屋中所有人。
    和弟子们的惶惶相比,雪回神君的神色却格外的冷清平淡,冷漠到近乎狠绝,近乎癫狂。
    他抬首,吐字清晰:若是我这万年来,所作所为全是错的,我便全部毁了
    以对的方式,挣脱这个牢笼。
    乾元道人眼眸逐渐浑浊黯淡,彻底失去生机之前,他只做了一件事以开明宫主人的身份,彻底封闭开明宫!
    长剑拔出血肉,血液流淌一地,在雪回神君的金袍白裳上,开出一朵妖冶的龙爪花来。
    雪回神君提着滴血长剑,向着自己一个个养大的徒儿走去。
    太一宗护宗大阵的阵基是他亲手绘制,即便让出宗主之位,他也能轻易控制护宗大阵。
    随着他的步伐,护宗大阵嗡鸣,覆盖整个龙首山脉,原本是用来保护太一宗弟子的阵法,如今成了囚笼,将太一宗所有弟子封锁在龙首山脉中。
    卧房中几位弟子早已成为一方大能,就算是其中最不成器的,在某些方面也别有建树。此刻他们震惊又仓皇,甚至红了眼圈,眼底却独独没有恨。
    甚至没有想过攻击神君
    大师兄犯了什么错?这几日大师兄衣不解带的侍候在您身边,只是担忧您啊。
    师尊,您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对不对?
    雪回神君持剑,剑花卷起劲风,银发猎猎。
    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痛苦的哀嚎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编织成一曲血色歌谣。
    有人撞到了书桌,痛苦的蜷缩于地,声音断断续续:您、您疯了
    下一刻,血色长剑决绝落下
    第191章
    钟应瞧着先前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具倒地的尸首,惊到话都说不出。
    胸口沉闷,一簇火焰自心中点燃,愤怒至极。
    即便钟应是任性妄为、杀人如麻的魔尊,也无法理解雪回神君的杀戮。
    钟应前世的确杀人无数,他屠杀的都是敌人,根本不会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属下下杀手,更别说向阿姐和便宜爹爹动手了。
    他只在镜中世界跟这些师兄弟相处一些时日罢了,便觉得愤怒至极,根本无法想象亲自抚养徒儿长大,甚至在前一刻还说的温情至极的话的神君如何下得了手。
    仿佛他屠杀的并非信任他、依赖他的徒儿,而是砍瓜切菜。
    手指被握住,钟应猛的回首,桃花眼杀气腾腾。
    君不意眉梢微蹙,眼睑微垂,睫毛在风中根根颤动,声音低弱:这是过去的事。
    所以,他们无从改变。
    钟应呼吸一滞,恼怒的骂了一声:娘的!镜中世界还没结束吗?我们都脱离回忆了。
    君不意朝着钟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顿了顿,方才道,我只知道,我们脱离镜中世界,大概是因为我们替代的人陨落了
    死在了五千年前的那一天,死在了自己师尊手上。
    而在此之前,雪回神君甚至说过,要亲自为他们举办道侣大典。
    钟应沉了脸色。
    天风自窗棂灌入,却驱不散卧房的血腥味,反而使血腥味更浓重了几分。
    钟应低头,看到了曲行止提着一壶灵茶、一竹篮灵果,朝着寝宫走去,少年站在卧房外时,下意识扬了扬唇角,露出一个甜软的笑容来。
    他怕自己愁眉苦脸的样子,影响师尊心情。
    钟应下意识想阻止曲行止,意识到这只是回忆后,憋着一口气问:小师弟不会有事吧?
    这一次,君不意肯定的回答:至少他现在不会有事。
    曲行止敲了敲房门,推门而入,脆生生的喊:师尊、师兄师姐,我摘了一些新鲜的灵桃。
    一道黑影朝着他的方向倒下,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曲行止抬头,黑亮的瞳孔中映出血色的人影来。
    哗啦!
    碰!
    茶壶摔成碎片,瓜果滚了一地。
    华、华师兄
    曲行止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巨大的恐惧侵蚀了他,他白着脸色,几乎是颤抖的念出这个名字。
    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曲行止想到什么,原本酸软的腿突然有了无穷的力气,拼了命的往里头跑:师尊!师尊
    往日一尘不染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倒着师兄师姐们的尸体,曲行止跑的太急,差点儿被尸体拌倒,衣袍上却沾上了一片片血迹。
    宛如人间地狱般的场景中,曲行止不知所措,一阵阵的干呕。
    直到一声剑鸣方才呆呆抬头,看到了银发染血的雪回神君。
    眸中染上惊喜,曲行止声音却哽咽万分:师尊,太好了,您没事
    声音戛然而止,曲行止瞳孔紧缩。
    月华般的剑光划过,清寒又锋利,雪回神君没有丝毫犹豫,用平静的神色一剑削断了小徒儿的脖子,在颈项留下长长的血痕。
    皮肉绽开,血液源源不断的流淌。
    喉咙被切断的少年失去了一切力气,向一边倒去,身体撞到了一边的架子,将架子撞得哗啦啦的响。
    虚空之中,钟应倒抽了口凉气。
    便是君不意也抿了抿唇瓣。
    因为知道后世之事,他们可以肯定曲行止活了下来,并且成为了日后修真界人人敬重的太玄道祖。
    所以,无论是钟应还是君不意,都理所当然的认为,曲行止这个小徒儿在雪回神君心中应该有点儿份量才对,却不想神君根本不曾留情。
    雪回神君如同拂去衣角尘埃一般,提着滴血长剑,抬步离开。
    架子最上方,一盏孔明灯摇摇晃晃半晌,最终还是滚了下来,咕噜噜一路滚到了神君面前。
    雪回神君脚步一顿,微微垂眸,拾起了明灯。
    孔明灯做工精巧,灯纸上许下了少年最珍重的三个愿望。
    一愿师尊笑颜常在。
    二愿师尊永世安康。
    三愿师尊仙道永昌。
    雪回神君截下这盏孔明灯的原因是,他想亲自实现小喵儿的愿望
    罢了。雪回神君低喃。
    在他掌心,竹篾上升腾起一小簇火焰,火焰很快蔓延到整个孔明灯,写着三行清秀小字的灯纸逐渐被焚烧成灰烬。
    他松手,熊熊燃烧的孔明灯落在地面上,将纱帘点燃。
    雪回神君撕拉一声扯一片衣袖,蹲下身子,缠过少年血肉模糊的颈项,声音又低又轻:我试过一切法子,你都无法凝聚灵气,小喵儿,你是为师最没出息的徒儿。
    无法修炼,不过是个凡人罢了,凡人岁数不过百,生命如流萤一般短暂,根本妨碍不了我什么。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悠悠的解开外袍。
    宽大的金袍被神君随手罩在了少年的头顶,雪回神君转身离开。
    且让你活着吧
    纱帘上的火焰攀爬上门框,蔓延至书架书桌,星星之火逐渐笼罩整个寝宫,将终年积雪的龙首峰山巅渲染成一片火海。
    火海之中,笼罩在金袍下的尸体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呼吸。
    雪回神君提着长剑,所过之处,无论是喊他师祖还是神君,亦或者是师尊的人,都成了剑下亡魂,唯有尸骨尚且温热。
    谨约梵音等十来位合道弟子,被种种变故惊动,联袂来到了神君面前。
    他们身穿太一宗镶金雪袍,风姿过人,往日里是神君最出色的弟子,是太一宗的根基所在。
    雪回神君能轻易斩杀合道仙人,可若是太一宗上下联手,谁胜谁负难料,所以他在最初,才会突然对乾元道人出手,因为乾元道人身为他的大弟子,无疑能第一时间凝聚太一宗合道仙人。
    能修炼到这一步,他们没人是傻子。
    乾元道人等几位师兄弟气息突然断绝,太一宗护宗阵法突然启动,以及雪回神君这幅模样足以让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
    可是,他们并没有出手,并没有像以往遇到邪魔肆虐一般,斩妖除魔。
    一位位合道仙人在雪回神君面前跪下,他们神色沉重,忍着沉重,齐声唤道:请师尊息怒
    谨约目光哀伤:师尊,徒儿不知您为何动怒,但是那些小弟子是无辜的。
    梵音咬了咬下唇,美艳的面容倔强的抬着:若是我们做错了什么,随师尊处置。
    师尊,我们
    雪回神君唇瓣动了动,抬剑之前,只说了一句:太一宗挡了我的道。
    又一位合道仙人在毫无反抗的情况下,被斩于剑下。
    众人皆惊骇。
    谨约梵音这对道侣瞬间掐诀:我们拦住师尊,你们带着小弟子离开!快!
    身后众人化为遁光,试图离开,太一宗护宗大阵却在此时启动,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在空中闪现,流转。
    除了雪回神君外,身处龙首山脉所有太一宗弟子皆被压制一成实力。
    雪回神君继续前行,所过之处尸骨累累。
    火舌从龙首峰山巅舔抵而过,直至整个龙首山脉形成火海,亭台楼阁、灵植灵兽、灵宝法器、万卷道典等,通通葬身火海。
    连同那些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太一宗弟子
    诛邪之战时,邪物尚且不能打扰这片人间仙境,此时却成了世间第二处埋骨之地。
    火焰焚烧了整整十日,将九州第一宗的一切毁去,最后,护宗大阵摇摇欲坠,彻底消失。
    尸骸的灰烬被一阵天风卷起,散落在九州各处。
    龙首山脉山脚下住着的凡人终于发现了浓烟,他们受太一宗拂照,一见这场景,瞬间急了。
    遭了!仙人们出事了!
    老天爷啊,一定要保佑仙人们。
    我们去瞧瞧
    老人和孩子待在家里,年轻体壮的男子则往太一宗的方向冲去,即便他们根本帮不上忙,甚至可能去送死,依旧想尽自己一份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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