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邻家感她就像厚重典籍里的蝴蝶书……
    “我妈说是来常芜镇采风,实际是离家出走,我外公想送她去国外,她不愿意,就自己跑出来了,她就住在毗蓝婆街尾的陶店阁楼上,认识了我爸爸,我爸爸博古通今,对金玉篆文,石刻碑碣都研究熟透,只是不系统。”
    “我妈惊为天人,觉得他辽阔,应该去更广的世界,不该一生都埋没在一个碑刻铺子里,不该顺从不合理的包办婚姻。”
    约西听入了迷,就像所有听到故事高潮处渴望圆满结局的看客,轻轻又急急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爸毁婚了,我爷爷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我妈用一句‘你不想看看星河外的星河吗?’把他带出了常芜镇,他开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赵文斋,书上说他起初研究金石学,然后朝考古方向发展,其实也不是。”
    “刚到北熙城,我妈还在读大学,读的是广播编导,九几年这个专业还不叫这个名字,叫影视教育,我外公切断了她的经济来源,我外公家是做进出口贸易的,非常瞧不起我爸,好在我爸那时候人还很木,他没有这方面别扭的羞耻心。
    “只是我妈不能再穿时髦的皮鞋,他会有点深沉,路过商场橱窗会停下来发呆。”
    “然后他就想办法去赚钱,他懂玉,从给人当买手到自己拿标,有运气又撞上风口,赚了好多好多钱,他就睡不好觉了,越来越多的人上门想跟他搭伙做生意,他觉得不踏实,他跟我妈说他不喜欢这样,我妈第二天就去榆平胡同,也就是现在的榆平古巷买了房子,木料,碗盏,摆件,什么都买,乱买,一直买,把钱七七八八花光了,她问我爸现在踏实了吗?然后我爸才从金石研究转到了考古方向。”
    “我爸爸他是一个物欲很淡的人,短短几十年都在研究那些碑刻和拓片,研究成果最后也都捐了,早年研究条件很艰苦,我妈陪着他,各地风霜,苦中作乐,我爸去哪里工作,她就去写哪里的风土人情。”
    “我爸去郦安参加古遗址修复,那是他们第一次长期分开,我妈问他那里苦不苦,他说不苦,有床睡有饭吃,我妈说要来陪他,他不让,他说这里的床好硬饭难吃。”
    约西正为双标弯唇笑了一下,却发现赵牧贞突兀地停了声音,她扭头看去,他脸上的神情是那种熟悉的惘然若失。
    这一次,她没有急着寻问下文,甚至希望故事就停在这里吧。
    “他后来生病了,治不好。”
    “弥留之际,他还在安慰我妈,他说他已经看过星河外的星河,很好很好,现在他要去看看生死外的生死,走出常芜镇,走出金石学,也要走出自我,他喊我妈蔓蔓,说他要先走了,让我妈也要走出来,不要活在难过里。”
    说完,空气静止一般。
    赵牧贞手背感受到两滴叠加溅开的湿热,他摘了约西的黑框眼镜,用那只手去抹约西的雾湿的眼睛。
    约西轻轻闭着眼,由他擦。
    “你爸爸好温柔啊,你和他真像,你们都是好温柔的人。”
    赵牧贞用拇指腹刮了刮约西眼下那层薄薄白白的皮肤。
    “我对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很多事都是我叔叔和钟荔阿姨说的。”
    “是因为你爷爷才不能结婚的吗?”
    “嗯,本来是无所谓的,结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只是我爸去世了,这就成了我妈的遗憾。”
    “所以在常芜,没人敢在你爷爷面前提你爸妈对吧?”
    忽然所有事情都理顺了逻辑,为什么赵家没人提他的父母,为什么堂前没有他父亲的遗照。
    “对。”
    或许那些气与怨在彼此心中早已经化开,但人不在了,连言归于好的机会都没有了,年深月久,再提都是伤心。
    过了一会儿,药水吊到第三瓶,外间崔医生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找赵牧贞?哪个赵牧贞?”
    “应该是小张叔叔来送饭。”
    他起身出去,再回来手里多了两个浅咖色的精致饭盒,除了冬瓜排骨汤,还有好几样精致的小菜,荷塘小炒,龙井虾仁,西芹牛肉。
    还有一份凉拌三丝,香醋味很重。
    约西本来病着,没什么食欲,赵牧贞用筷子夹起一小份喂给她,香干丝和黄瓜丝一个劲道一个脆爽,胃口像瞬间被打开一样。
    约西还没吃完就唔声点头,含含混混地说:“好吃!这个很好吃。”
    这个阿姨做饭没什么花哨的厨艺,就一样,她做的菜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人间烟火气,如果家里人做饭很好吃的话,大概就是这样味道。
    排骨汤约西也喝了大半,等他俩吃完收拾好,差不多水也吊完了。
    临走时,那位崔医生除了叮嘱现在天冷晚上不适合开车兜风,还嘱咐约西回去再睡一觉,休息休息恢复得会更好。
    可能有药水作用,回来不久,约西还真困了,脱了外衣,换了一套奶黄的长袖睡衣就钻进被子里躺下,赵牧贞去阳台打个电话的功夫,回来她就已经睡着了。
    她的睡相跟斯文不沾边,他早见识过,被子乱蹬只是常规操作。
    只要闭着眼,她身上那股警惕和冷淡就直线下降大半,睫毛纤长上翘,眼皮上能看到淡淡的青蓝血管。
    卫彬吹她美得高级,说她是那些童星出道里,唯一一个没有邻家感的女艺人,生人勿近,一看就大牌。
    其实这话细想想,并不是什么好话。
    她为什么会没有邻家感呢?
    赵秀秀每年过暑假都要去外婆家,平时还好,乡下有很多同龄小朋友,她也玩得开心,但一生病,无论多晚她也要闹着回家。
    只要她在电话里开始哭,风雨无阻,他叔叔都会在第一时间把赵秀秀接回来。
    康胜的女朋友也是,来大姨妈肚子痛都会跟康胜撒娇说她想妈妈了,想吃妈妈做的什么。
    女孩子更感性,眷恋是一种本能。
    别的女孩子生病会想家想妈妈,赵约西不是,她习以为常,觉得自己挨一挨就好了。
    她也才十八九岁,是个小姑娘而已。
    她就像厚重典籍里的蝴蝶书签,过早的失去自由,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庇护,被超额的负重压缩,干燥到极限,除了美,被没收所有本性。
    她必须单薄伶仃地存在着,同时肩负那些翻阅者眼里强加硬塞的仪式感,以脱胎换骨的方式成全这种惊世骇俗的高级美。
    赵牧贞轻轻地,把她搭在被外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他没有握住她,怕她想挣开时会受到惊扰。
    只是静静地放置着,看着她手背上淤了一点青色的暗红小针孔,指骨微微缩着,是不安的状态,会在睡梦里抓住他,又松开他。
    他随她自在。
    只是尽量减少存在感地陪着她。
    直到日暮昏,约西才从这漫长一觉里睡醒,赵牧贞拉开她房间里的窗帘,让最后的温暖橘辉透进来,奶油一般的柔和色调,浓郁地铺在床尾的长毛毯子。
    “你妈妈打过一个电话来,我没有接,要现在打回去吗?”
    赵牧贞从窗户边走过来,把手机递给约西。
    他逆着晚霞走近。
    约西朝着窗外晚霞,他朝着她。
    刚睡醒,加上烧退不久,人没什么精神,嘴里也苦苦的,约西不太想说话,接过手机,看见未接来电里的顾玉萍。
    有一瞬间,她以为是顾玉萍记得自己每年年关底下都会感冒的事,直到看到微信里约舒霖发来的新消息,光看字面就能脑补他无能愤怒的样子。
    [我们的妈!找了一个老外!]
    [要不是我在购物中心亲眼看到!她打算瞒我们多久!她还说已经准备跟我们说了!]
    [她要是说安排我们跟那个老外见面吃饭,你别答应!我已经拒绝了!]
    约西理都没理他,也没给顾玉萍回电话,直接点进微信,给顾玉萍发了一条消息。
    [只是吃顿饭的话,年前安排,地址时间提前一天告诉我。]
    很快,顾玉萍回复:[是不是你哥跟你说了什么?西西,你哥哥他真的误会了,我跟nino其实已经认识很久了,他虽然比我小很多,但我了解他。]
    目光只堪堪扫到那个男人的名字,约西就停了阅读兴趣,直接回复:[你自己决定就行,不用跟我解释。]
    真到吃饭那天,约舒霖还是来了。
    年关底下,北熙城大大小小的饭店都生意红火,一座难求。
    那位被约舒霖称为绿眼鬼的nino可能是为了表示对中国文化的尊重,特地把这一顿初见晚饭定在钟雀楼附近的一个老胡同里,顺着路牌指示,七拐八拐才能到的烤鸭店里。
    外面看着普普通通,鸭子店里头别有洞天,过照壁是一条石板路,碎石铺满缝隙,两侧是盛放的红梅。
    约西想起来了,这地方她跟朋友来过。
    “你们家的招牌是梅子酱片鸭吗?”
    替她引路的服务生穿着传统的素净夹袄,剥开厚帘子,将她引进正厅,笑眯眯说:“是的。”
    进了暖气充足的包厢,约西脱掉外套,顾玉萍是这样介绍她的。
    “这就是我的大明星女儿。”
    nino握她的手,热情洋溢,用咬字别扭的普通话说:“好漂亮。”说完不忘拉上顾玉萍一起夸,“和你一样漂亮。”
    拨开心果的约舒霖,一点也看不出来开心,仰头吃了青白果仁,手里一小把壳哗哗往圆桌面上一撒。
    “喂!放手!别碰我妹妹!”
    顾玉萍蹬他,昔日大孝子熟视无睹。
    第一眼看nino觉得他像内裤广告上的男模特,浑身散发着一种型号不对劲的荷尔蒙,约西往约舒霖身边一坐,他附耳来跟约西说,验证约西的猜想。
    “三十二岁,马术教练,还拍过内衣广告,这绿眼鬼能是什么好鸟!”
    垃圾也有看不起别的垃圾的时候,这可能是垃圾世界运行的等级规则,毕竟,约大少爷正儿八经的一本土废物,瞧不上洋垃圾理所应当。
    约西喝着桌上的碧螺春,清清淡淡一瞥眼,她那副慵懒的满不在乎简直踩到蔑然视之的精髓,立马衬得约舒霖像给长公主打小报告的太监总管。
    “你不是说不来?”
    约舒霖对自我认知出现严重偏差,理所当然道:“我不来?那你怎么办?她现在一心都扑在这个老外身上了!”
    一顿饭吃得过分热情又过分尴尬。
    热情在于外国友人的滔滔不绝,尴尬在于约舒霖的阴阳怪气,顾玉萍夹在中间,两头为难,是个不合格的裁判。
    约西话不多,她每一次应付桌上的搭话,声音都透出一种耐心即将告罄的散漫,无论是nino还是约舒霖都不怎么敢深问她。
    出来时,约西感觉还行。
    梅子酱片鸭挺好吃的。
    可这顿饭叫约舒霖心灰意冷。
    光线并不明亮,他走在约西旁边,踢踢巷子里的小石子,两手插着棒球夹克的兜,四十五度角仰头长叹,嘴巴里冒出一段伤春悲秋的白色废气。
    “西西,我们真的没有家了。”
    约西冷淡看他,又很快收回目光,拿出墨镜架在鼻梁上,继续朝前走。
    不怪小谷调侃,约舒霖是他们家最后的傻白甜,所有人都早早地认清现实了,只有他,才如梦初醒,难以置信。
    “你爸要生二胎,你妈要嫁老外了,你现在才意识到家没了?约舒霖,你的反射弧是跟着神州几上天的,到现在才回来?”
    旁边又是一声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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