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迦随手折起白玉净瓶里的海棠,遮住难闻的味道。
    秦非恕抬眸看了他一眼。
    陆迦恍若未觉,只抬手下了一子。
    就在这时,侧殿里一阵骚乱声音传来。
    秦非恕不悦地抬头:怎么回事?
    侍官赶紧过去查看,不一会抓了个宫女出来:启禀陛下,负责莳花的宫女阿瑶想要偷绿岫玉箸,被抓了个正着。
    那宫女面色苍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日后再也不敢了!
    秦非恕打量着那个宫女,面色淡漠中透着些久在军旅养成的威严。
    片刻之后,他忽然转头看向了陆迦,微笑道:献玉侯、文大人,两位觉得如何处置才好?
    陆迦拈着棋子,轻轻挑了一下眉。
    文和阗思索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按宫规,盗窃陛下财物这等大不敬之事,当廷杖打死。
    宫女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不停磕头求饶。
    文和阗揣摩着秦非恕的脸色,口风稍转,但陛下新登基,若不想见血,也可打断一臂一腿,逐出宫去。
    陆迦差点笑出声。
    打断一臂一腿逐出宫去,怕是也没比直接打死仁慈多少。
    秦非恕未置可否,看着陆迦:献玉侯觉得呢?
    陆迦放下海棠:这海棠是你采的?
    宫女小心翼翼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是。
    花香不错。陆迦点点头,若是我来裁决,莳花有功,盗窃有过,两相抵消。
    秦非恕一怔,随后摇摇头:献玉侯这个处理,恐怕很难服众。
    莳花是本分,哪有将本分工作为功绩和盗窃抵罪的?
    文和阗附和道:是啊,冒犯陛下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陆迦道:若所有人都能将本分做好,怕也不会出这么多乱子。何况我自出生便是在皇宫里勉强活下去,能与我好处的事少而又少,遇到了自然也不吝啬回报。若我来判,就这么判。
    文冰酒在被老皇帝临时甩了个皇位过来之前,在皇宫中一直是个透明人,空有皇子的名头,实际上随便哪个下人都敢欺负。
    秦非恕敲敲棋盘:朕是问作为皇帝该如何判。
    我又不是皇帝,为何要从皇帝考虑?
    秦非恕眉头皱起又舒展开:献玉侯做皇帝时间虽然不长,难道没有处理过政事?
    陆迦侧头看了眼文和阗:父皇和前太子殿下出逃,带走了一大批亲信,剩下的不是等着投降便是趁乱跑了,哪来的政事给我处理?
    秦非恕陡然哈哈笑了起来。
    文和阗脸色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咬着牙勉强笑道:三弟说笑了。
    秦非恕笑完,才转头看着下面的莳花宫女:既然献玉侯替你求情,朕便不罚你了,你日后便跟着献玉侯吧。
    宫女惊喜地抬头看了陆迦一眼,劫后余生地叩首:多谢陛下、多谢献玉侯
    陆迦对被塞了个人过来毫无反应,只点点棋盘:陛下,你若再不专心,便要输了。
    文和阗看着陆迦毫不留情地将秦非恕杀得丢盔弃甲,脸色几转,内心盘算了一圈,忽然开口:三弟,听说你今日去看了一趟岫烟,岫烟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嫁给陛下了?
    此话一出,陆迦和秦非恕一起抬头看向了他。
    陆迦又看了秦非恕一眼,见秦非恕表情不变,一副静观看戏的表情,心中顿时有了谱。
    他随手按下一枚白棋,懒洋洋地道:岫烟要出嫁,我怎么不知道?
    文和阗眼角余光扫了秦非恕一眼,笑呵呵地道:三弟忙忘了?我听说之前岫烟羞涩不敢表态,是三弟屡次上门劝说,还亲自写了婚书送给陛下来着。
    说到后面,文和阗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点讽刺。
    陆迦等秦非恕走一步,又按下一枚:什么婚书,拿来看看?
    文和阗脸色僵了僵,求助性地看向了秦非恕。
    秦非恕看了侍官一眼。
    侍官退出去,不过片刻就托着一张烫金红折进来:请文大人过目。
    文和阗在陆迦面前摇了摇:三弟,可还记得?
    陆迦一伸手,将婚书拿到了手里,翻开看了一眼,手中暗火微动随后快速收起,丢回了文和阗怀里:哦,这个啊,自然记得。怎么,文大人想履行婚约?
    文和阗听着不对,不上钩:三弟定下的婚约,自然三弟负责。
    当真?
    自然。
    陆迦看向秦非恕:陛下呢?
    秦非恕笑道:能亲上加亲,朕自然不介意。
    好。陆迦最后放下一枚棋子,拍了拍手,那就履行吧。
    文和阗微怔。
    他贿赂了秦非恕的侍官,知道了文冰酒想要反悔的事情,本想借这个机会在秦非恕面前羞辱一下文冰酒以讨秦非恕的欢心,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和他预料的不一样。
    文和阗脸色不自觉悻悻:那便最好了。
    陆迦道:那不妨请文大人念念婚书的内容。
    文和阗皱眉,翻开婚书警惕地扫了一眼,随后脸色陡变,手一抖婚书落在地上:荒谬!
    侍官惊讶文和阗竟然如此失态,眼尖瞅了一眼。
    婚书落地翻开,嫁方一栏上面的名字竟然不是文岫烟,赫然是文和阗。
    陆迦嘲讽道:就算能嫁入朝思暮想的后宫,文大人也不必如此兴奋。
    秦非恕脸色沉了沉。
    侍官赶紧将婚书捡起来。
    秦非恕看了两眼,眉头微皱。
    之前文冰酒送过来时低头弯腰说这是文岫烟的婚书,他自忖文冰酒没有那个胆子敢骗他,便没有打开看。
    如今看来,还是他对文冰酒太宽容了?
    秦非恕抬眸看向陆迦,刚准备说点什么,对上陆迦宛如看好戏一般随意的目光,不知为何胸口再度微微一痛,心跳的速度也快了不少,让他的话停在了唇边。
    文和阗见秦非恕没说话,板起脸来道:男男不伦乃是天理难容的歪道!三弟你怎能开这样惊世骇俗的玩笑!还拿陛下取笑,实在是大不敬!
    陆迦鼓掌道:文大人说得真好,难怪当年将自己强抢来的男宠献给父皇,想来是觉得行不伦之事心中有愧,请父皇帮你分担?只可惜那男宠本是御史大夫于大人家的公子,平白遭这一劫,冤死于宫中枯井。就连于大人全家都不巧染了急病暴毙,连个能烧纸钱的都无。
    这下文和阗脸色变得十分精彩,不止红白交加,宛如开了染缸,怒气和羞恼交杂,隔了半晌才勉强憋出一句:三弟从何处听来的谣言?我和父皇怎会做这种事?于大人遭此难,我也很同情,还送了慰问去。
    陆迦呵了一声,反而不再与他说话,转头看向了秦非恕:陛下,这局我赢了。
    秦非恕拧眉深深看了他一眼,将自己手里的黑棋放下:确实。
    陆迦挽好袖带站起身:今日和陛下手谈得十分愉快,天色不早,臣先告辞了。
    秦非恕没有留他:献玉侯一路小心。
    多谢陛下关怀。
    说完径直洒然离开。
    文和阗脸色青红交加,半晌才小心地觑着秦非恕表情:陛下,臣
    秦非恕表情敛去,漠然道:不中用的东西,滚吧。
    文和阗唉了一声,提起袍裾刚要走,忽然想到了什么,咬了咬牙,跪在地上,竟然真的滚了出去。
    秦非恕厌恶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棋盘。
    侍官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可要治献玉侯的罪?
    不管献玉侯用了什么小把戏,当初通报上来的时候可是实实在在说的文岫烟,光凭这一点就能治文冰酒一个可大可小的欺君之罪。
    秦非恕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他在向朕展示。
    展示?侍官思索了一下,展示他的小聪明?
    展示他和文和阗的高下。秦非恕捏起一枚白棋捻了捻,朕不杀文氏,是需要靠文氏来安抚世家。但文和阗父子行径之丑恶,洛都世家和百姓恐怕早已无人不晓。相比之下,文冰酒这个仓促被推上来的皇子反而更干净,更不易招世家反感。
    文冰酒确实是个只顾着自己、从不考虑大局的人;只是今日看起来,文冰酒还是个聪明人。
    他将棋子啪嗒一下按在了棋盘上。
    侍官想起刚才文和阗跪着滚出去的模样,不由得也带了些厌恶:难怪。
    他们都是西北军营出身,最看不起文和阗这种谄媚之徒。
    秦非恕垂眸看了眼被杀得一败涂地的棋盘,不知道为何忽然笑了一声。
    其实这位献玉侯还传达了一点,秦非恕也看出来了。
    那就是文和阗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蠢人,而比单纯的愚蠢更可怕的是带着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贿赂皇帝贴身的侍官嫌自己活得太久了么?
    相比之下,献玉侯确实是个有趣的人。
    观棋如观人。
    献玉侯的棋风又狠又稳,犀利精准,完全不像之前文冰酒给人的印象。
    秦非恕又想起看着陆迦时自己心口那股微微的刺痛,略有疑惑地摸了摸胸口。
    长平,你有看着别人心口疼的时候吗?
    侍官一怔,下意识道:属下参军之前,和夫人告别的时候,心疼得要命。
    秦非恕略微蹙眉。
    夫人听起来似乎不是一回事。
    你夫人呢?
    已经叫人接进京了,还没到。
    许你几日假,安顿好家眷。
    侍官意外又惊喜地睁大眼睛:多谢陛下恩典!
    秦非恕挥挥手让他先下去,自己重新盯着棋局,拧眉思索起来。
    第004章 新旧皇帝对对碰(四)
    陆迦出去没走几步,就被后来追出来的文和阗一把拉住:文冰酒!
    陆迦转过头,厌恶地一把甩开文和阗:做什么?
    一身恶毒的臭气还要碰他,回去又得重新沐浴。
    文和阗不复在秦非恕面前表现出的兄友弟恭,反而有些气急败坏: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迦穿到这个世界听到最多的问题便是你到底想干什么,面无表情地回答:关你何事?
    文和阗呆了一下,没想到陆迦竟然敢这么回答,旋即更加恼怒: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份?
    什么身份?
    别装傻!你知不知道陛下现在视我们文氏如眼中钉?刚才陛下的脸色有多难看你没注意?文和阗看看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岫烟嫁给陛下,凭岫烟的美貌,劝说陛下回心转意不是再容易不过?我们文氏一族的生死存亡就看这一次,你可别犯蠢!否则陛下哪一日动了杀心,你第一个死!
    陆迦面无表情地看着文和阗,伸手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朵粉白的桃花,慢条斯理地一下下撕掉花瓣。
    文和阗见陆迦没有说话,以为陆迦听进去了,口气稍缓:你现在和我回去,就说是咱们兄弟闹着玩的东西搞错了,岫烟一定会安安稳稳地嫁入后宫你也别听岫烟哭一哭就心软,她一个女人懂什么?你要是学她不懂事,早晚死无葬身之地!
    陆迦冷笑了一声:谁跟你是兄弟?你想讨好秦非恕自个儿去爬他的床不就行了?
    文和阗怔了一下,旋即大怒:你说什么?
    将江山拱手让人的废物,还要靠你口中什么都不懂的女人保命?陆迦讽刺道,太子殿下跪在大周军前献上洛都地图的时候,就想好要把妹妹送进敌人后宫换取荣华富贵?
    文和阗脸色陡然涨红,愤怒地想骂,顾及他们的位置,还是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送岫烟进宫,你也答应了的!现在怎么,想反悔?
    对啊,我反悔了。陆迦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来管我?
    荒谬!文和阗怒骂,反了你了!你这个目无尊长的贱种,信不信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脖子一紧,随后脚下陡然悬空!
    文和阗无法呼吸,徒劳地抓着陆迦的胳膊,瞪着怨恨的眼神,随后惊恐地发现,这个平日里弱不禁风的弟弟,竟然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
    那双墨色的双眸中,隐隐约约似乎还有暗黑色的火焰在跳动。
    陆迦手指微微收紧,声音依然冰冷:文和阗,论尊卑,你放弃了太子之位、我做过皇帝;你现在身无爵位,而我是侯爷,谁是尊,谁是卑?若秦非恕真的想杀文氏人泄愤,会选择杀谁?
    文和阗眼珠凸起,口中嗬嗬说不出话。
    我想做什么不用你来教,你要是不想死,就滚远点。
    说完陆迦手腕一抖,文和阗整个人都被丢了出去,撞在宫墙上,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都爬不起来。
    陆迦踩着被他扯掉落地的桃花花瓣走过来,撕下一节衣袖仔仔细细擦了擦手。
    文和阗捂着脖子,惊恐地望着陆迦,宛如见了鬼。
    下次记得离我远点。陆迦将半截衣袖和已经只剩花蕊的桃花轻飘飘丢在他的脸上,声音重回冷淡,你身上的气味太臭了。
    满是肮脏的恶意,令人想吐。
    陆迦回到九辰宫的时候,宫内院子里跪着一个上身□□、绑着荆棘的侍从。
    看到陆迦回来,那人脸色微变,当即向陆迦跪下叩首:主子,属下出言不逊,请主子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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