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在紫悦城一家专柜挑来的礼物,一起买的还有彩纸和贺卡,拿回家自己动手做的包装。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亲手包礼物,连妈妈和妹妹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结果,卓老师连拆都不肯拆。
    赵醒归看着摊了一桌面的书本作业,一点儿也不想动,将作业本一本本叠起来,打算第二天请假不去学校了。
    这几天都会下雨,他背疼,好烦出门,那些课上着也没意思,他本来就会,班里的人也没意思,总是会用奇怪的眼光来窥探他。
    正收拾着,数学作业本里露出半张纸来,赵醒归一愣,把纸抽出来看,竟是一张人像素描。
    素描并不精致,可能因为时间不够,用线十分大胆,明暗也没有表现得很好,但可以看出作者是用了心的,画得很传神。
    画中人歪着脑袋靠在枕头上,碎发垂挂在额前,闭着眼,抿着唇,像个孩子似的睡得好香甜。
    赵醒归盯着画纸看了许久,又看向画面右下角的空白处,自言自语道:“zoe,这次为什么不签名?”
    ——
    卓蕴回到寝室后一句话都没说,洗完澡就爬到床上,扯过毯子蒙住脑袋,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程颖、袁晓燕和苏漫琴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后苏漫琴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另两人默契地点点头,不打算再去打扰卓蕴。
    偏偏有人什么都不知道,十点多时敲门声响起,袁晓燕才打开门,卓利霞就咋咋呼呼地冲进来:“卓蕴回来了吗?怎么回事啊?给她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我一直等她消息呢……咦?她怎么在睡觉了?”
    卓利霞冲着卓蕴的床铺叫:“卓蕴,搞定没啊?”
    卓蕴一个翻身就坐起来,披头散发,双目圆睁:“搞定了!催催催!催命啊?!”
    卓利霞吓一跳,也不高兴了:“你这么凶干吗?你不是答应会通知我的吗?我等到现在……”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卓蕴气得浑身发抖,居高临下地指着她,“你动动嘴皮子就行了是吧?老子一趟趟给你跑紫柳郡,你说过一句谢谢吗?!催催催就知道催!不想干的活儿你以后别他妈乱接!有本事自己去搞定!还好意思过来唧唧歪歪,谁他妈给你的脸?!”
    卓利霞仰着脑袋震惊地看着她,想回嘴又不敢,苏漫琴还在边上盯着她呢,卓蕴一指房门:“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卓利霞咬着牙,最后问了一句:“那我是不是可以去和丁老师说了?”
    “滚啊!!”伴随着卓蕴的怒吼,一个枕头从上铺丢下来,吓得卓利霞一声尖叫,拔脚就跑。
    316寝室的门关上了,程颖和袁晓燕安静如鸡,苏漫琴也傻眼了,卓蕴的脾气向来比她好,她还是头一回见卓小姐发那么大的火,很有些不适应。
    苏漫琴踩着梯子去看卓蕴,把枕头放回她床上,发现她又把毯子蒙到头上了,苏漫琴隔着毯子拍拍她:“宝,你怎么啦?”
    毯子里的人没出声,苏漫琴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卓蕴居然在哭,缩在毯子里,哭得身子都在抖。
    “卓蕴,你没事吧?”苏漫琴担心地问。
    “我没事。”卓蕴呜咽着说,“你让我自己待会儿行吗?”
    “行。”苏漫琴爬下来,对另两个女生说,“没事,让她睡一觉吧,睡醒就好了。”
    卓蕴躲在毯子下狠狠地哭了一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明明离开紫柳郡时,她还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事终于解决了。
    雨一直在下,滴滴答答地打在她的伞面上,她踩着积水往学校走,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心里竟越来越难过,还有点后悔,有点愧疚,有点委屈……当时就想哭了,一直撑到寝室才彻底地发泄出来。
    她想赵醒归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后的?他听到了多少?她对范阿姨说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吗?
    其实那真的只是借口,卓蕴待在赵醒归身边的确会感到惋惜,一开始也的确会难受和害怕,可后来,真的没有了。
    她陪着他,没有压力的,哪里会有压力嘛!这小孩那么乖巧,那么懂事,事事都会为她考虑,如果她有这样一个弟弟,心疼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害怕嘛。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那些话是她亲口说出来的,赵醒归都听到了,他本来就心思重,指不定会怎么发散思维呢。
    卓蕴明白,她的确没有在赵醒归面前掉马,但她还是伤害了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
    想到这儿,她哭得越发伤心,哭到寝室熄灯,哭到室友们都上了床,哭到她们的手机屏幕一个个暗下来,哭了好久好久,最后大概是哭累了,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周四、周五都是雨天,赵醒归请假两天,没去学校。
    每天下午,他忍着背疼去医院复健,练习站立,练习转移,练习翻身,练习爬行……
    爬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像一条狗,可能连狗都不如,狗爬得都比他快。他应该更像一只乌龟,就如他的外号那样,小乌龟,现在他还真是人如其名。
    他会穿戴上护具练习走路,从腰到膝盖再到脚,下半身绑得跟个机器人似的,双手撑着助行器,两条腿直挺挺地往前甩。
    他的腿没有感觉,甩腿往前靠的是腰部力量,走了没多久就满身是汗,卸下护具坐上轮椅,他喝着水听别的伤友聊天。
    他们在说外骨骼机器人,是一种可穿戴式智能辅助行走设备,早些年还只是概念,现在已经有一些品牌、款式落地,都是进口的,价格高的一百多万一台,低的也要几十万。
    赵醒归和父母都了解过,赵伟伦对儿子说买一台贵的吧,每天可以练习走路,防止肌肉萎缩。
    赵醒归说先等等,他想上外网了解一下,因为这是高科技的东西,更新换代也很快,价格又那么高,他很怕这只是一种概念上的炒作,万一花巨资买了一堆垃圾回来,他心里会过意不去。
    “小赵可以买,小赵家里条件好。”
    赵醒归转过头,发现说话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他是车祸后胸椎骨折导致的截瘫,各方面都比赵醒归严重,心态却很乐观。
    大叔笑呵呵地看着赵醒归:“说你呢,你还小,我们都是半老头子了,买不起也用不上。你让你爸妈给你买一个,买来就能走路啦,还能上楼梯呢。”
    另一个手功能都有障碍、正在练习抛球的大哥说:“小赵你好好锻炼,以后保不准还能娶媳妇儿。”
    赵醒归没说话,仰着脖子喝了口水。
    复健结束后,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苗叔帮他把浴缸放满水后就出去了,赵醒归拉上窗帘,关上卧室门,坐在轮椅上脱掉了所有的衣物。
    夏天还没结束,这样也不会冷,他转着轮椅进入卫生间,先在马桶上上厕所,再坐回轮椅,将轮椅停到浴缸边。他把两只脚放到地上,又撑着墙上的金属扶手,将屁股挪到浴缸旁定做的一块防滑台子上。
    三楼的套间原本是赵伟伦和范玉华的房间,在赵醒归受伤后,整栋别墅大范围地改装过,装上了家用电梯,父母还把套间换给儿子住,因为三楼的卫生间最大,适合轮椅进出,也可以摆下浴缸,还能加装各种适合赵醒归使用的扶手和器具。
    赵醒归在台子上坐稳后,才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捞腿,将两条腿都放进浴缸里,接着他双手撑住浴缸旁的两个扶手,让身体慢慢下蹲,浸入水中,一直到热水漫过他的腰线,他才有了被水包围的感觉。
    赵醒归坐在浴缸里将腿摆直,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他真的瘦了好多,曾经引以为傲的胸肌、腹肌早就没了,小腹的肉软软的,往上就是根根分明的肋骨,胸膛变得很薄,肩骨、锁骨都凸出得明显,手臂上的肌肉还有一点,因为复健时多少需要双臂用力,但和他打篮球时的巅峰状态完全不能比。
    两条腿……更加没眼看,又细,又白,又软,苗叔总是担心他会脚尖下垂,每晚入睡前都会在他脚后垫几个枕头帮他支撑脚踝,但他晚上会翻身,翻身时能不让睡意跑掉就已经算是胜利,哪还会去管脚的姿势变成什么样。
    脚尖下垂,肌肉萎缩,骨骼变形,尿路感染……还有身体里的各个器官,心、肺、胃、肠、肾……都有可能出毛病,只是时间的问题。
    可是,他还没满十八岁。
    赵醒归张开双臂架在浴缸边沿,想到自己以前也偷偷做过一些青春期男孩会做的事,出事以后就再也没试过。
    他不敢试,因为不想被打击,他怕自己以后再也不行了,如果真是那样,就……挺遗憾的,他都还没尝过那滋味呢,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赵醒归到底年纪还小,这种对男性来说关乎尊严的敏感问题,他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与之相比,他更为遗憾的,是他再也没办法打篮球。
    赵伟伦身材高大,是个篮球迷,赵醒归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篮球场去玩,路都走不稳,就会追着篮球跑。因为启蒙比较早,赵醒归四岁时还在幼儿园拍皮球比赛中获得过冠军。
    每次赵伟伦在电视上看篮球赛,赵醒归就坐着小板凳陪爸爸一起看,赵伟伦给他讲解比赛规则和技术动作,赵醒归听得似懂非懂,转头就求爸爸带他去篮球场练习。
    后来赵伟伦工作越来越忙,很少再去打球,赵醒归就自己去玩,几乎是在篮球场上泡大的。
    他身体条件很出众,从小就比同龄男孩长得高,毕竟遗传身高摆在那儿,初中毕业时,他的个子就超过老爸,直往1米85窜。
    他打球时不莽撞,头脑灵活,身姿矫健,弹跳力还特别好,有体校的教练相中他,想让他进市青少年篮球队训练,以后走专业路线。赵醒归和父母商量后没有答应,只自费、定期去体校跟着青少队训练。
    他不想放弃学业,目标是考上国内top级的大学,就算不是体育特长生,他也有信心进入大学校队,去打cuba(中国大学生篮球联赛)。
    以优异的文化课考进钱塘二中后,赵醒归自然加入了校篮球队,中学生也有省、市级的比赛,赵醒归高一时就成为二中校队的主力队员,比赛后常常会拿到mvp。
    那时候,他的文化课成绩在强手林立的二中名列前茅,又帮球队、学校争得了不少荣誉,十六岁的赵醒归个子高,长得帅,家境富裕,性格高冷,在学校真是风光无限,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暗恋着他。
    别说范玉华想不到了,赵醒归自己也从来没想过,在篮球场上可以轻轻松松跳起来扣篮的他,有一天会被困在一架轮椅上,这辈子再也不能走路了。
    看着自己怪异的身体,赵醒归苦笑了一下,他自己都不能完全适应如今的生活,不怪卓老师面对他时会压力巨大,感到害怕。
    同学们说得也没错,他残疾了,心理总归会出点问题,比如听到卓老师说害怕他,那一刻,他真的心如死灰。
    “不要去想。”赵醒归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要去想,说好了的,不要去想……”
    过去,未来,都不要去想,想再多也没用,先把明天过好吧。
    他撑着浴缸边沿,闭上眼睛屏了一口气,身体慢慢下滑,最终将脑袋也浸到了水里。
    温暖的水流包裹住他的全身,耳边变得格外宁静,他在水里吐出一串泡泡,当最后一丝空气从肺里消失后,他双臂用力将自己从水里挣脱出来,抬手抹了把脸,重新睁开了眼睛。
    ——
    周六晚上,苏漫琴真的和法学院小师弟去了酒吧玩,叫卓蕴一起去,她提不起劲来,拒绝了。
    夜里快11点,卓蕴给苏漫琴发微信,问她还回不回来。
    【苏漫琴】:不回来了,今晚有奶狗弟弟陪我[亲亲]
    【卓蕴】:重色轻友!
    【苏漫琴】:弟弟好香!
    【卓蕴】:色/欲熏心!
    【苏漫琴】:6块腹肌!
    卓蕴好郁闷,独自一人坐在公共阳台上,点起了一支烟。
    缠绵几天的雨水终于停了,天气预报说下周气温会回升,秋老虎还要再肆虐一阵子。
    卓蕴望着天上暗色的云,心想,雨停了,赵醒归的背应该不疼了吧?不知道一年四季,哪个季节会让他的身体更舒适一些,又一想,一个人只能坐在轮椅上,还能舒适到哪里去?
    这几天,卓蕴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删掉赵醒归的微信。
    他们的微信聊天记录只有两条:
    【zoe】:小赵,明天你别坐那把椅子了,听话。
    【醒日是归时】:卓老师,祝你节日快乐。
    简简单单,清清白白,删了也不会影响什么,可卓蕴就是舍不得删。
    最终她收起手机,打算把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孩藏在她的通讯录里。
    ——
    新的一周,天气果然又热了起来。
    赵醒归没有理由再请假,必须要去学校上学。
    他的生活又回复到以前的样子,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慢吞吞地把自己收拾干净,七点下楼吃早饭,然后去学校上课。
    中午苗叔接他回家,午饭后午睡一小时,再去医院复健,复健回来后洗澡,吃晚饭,晚上一个人待在房里做作业。
    一整天下来,除了和家人、苗叔、复健师有简单的交流,他根本说不了几句话。微信上那些已经上了高三的老同学,每天被试卷包围,没人有时间聊天,他也不想和他们聊天。而新同学,他压根儿就没加他们微信。
    还有些一起复健的伤友,他们建了一个群,经常会在群里发一些和截瘫病情、治疗有关的东西,有时也会闲聊天。
    然而赵醒归年纪比他们小太多,很多话题都不感兴趣,尤其是他们老会聊到房/事,明明一个个都做不好,甚至做不了,还聊得热火朝天,看得小少年一脑袋问号,干脆就把群给屏蔽了。
    有一件事倒是让赵醒归感到愉悦,那就是妹妹赵相宜终于被接回了家。小姑娘未满十二岁,个子已经长到1米6,眼看着就要往1米7奔去。她漂亮又活泼,每天放学后回到家,整栋小楼都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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