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没说话,存在感却很强,似乎不希望母亲对“卓利霞”说些什么,范玉华想了半天才咂摸出儿子的意思,只能无奈地放弃了。
    又交代过几句闲话后,范玉华准备离开,临走前问儿子:“小归,要关门吗?”
    赵醒归眼都没抬:“关。”
    卓蕴:“……”
    范玉华把门关上,脚步声逐渐消失。
    卧室里少了一个人,又没人说话,一下子变得好安静,卓蕴感受到一丝尴尬,又对赵醒归笑了一下。
    赵醒归之前一直默默地跟在她们身后,直到这时才转动轮椅来到书桌前,抬头看向卓蕴:“坐。”
    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酷啊这位小同学?
    卓蕴拉开椅子坐下,男左女右,一切就绪。
    因为没有经验,卓蕴也不知该干什么,赵醒归见她装模作样地在帆布包里掏东西,掏了半天只拿出一本软皮笔记本和一支水笔,问:“卓老师,我们先上什么课?”
    先上什么课?你问我我问谁啊!
    卓蕴半点儿都没准备过,这时灵机一动:“我什么都没带,要不,你先把你的课本给我看看?”
    赵醒归没有异议,弯腰从桌边拎起书包搁在腿上,把书本都拿出来,在书桌上撂得老高。
    这场景让卓蕴仿佛回到高中时书山题海的岁月,伸手从那叠书里挑出一本数学课本,翻开扉页,就看到几个漂亮的字——高一3班,赵醒归
    醒,归。
    原来是这两个字。
    卓蕴不禁感叹:“你真的才高一啊,个子长得好高哦。”
    赵醒归一愣,抿了抿唇,说:“我快十八岁了。”
    卓蕴:“……”
    她不解地看向赵醒归,他也正在看她,两人并肩而坐,手臂间只隔着十几公分的距离,卓蕴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那双桃花眼,他的眼神依旧冷漠,却并未躲避卓蕴的视线,非常坦然地与她对视。
    卓蕴等了半天,才意识到赵醒归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她无意窥人隐私,不会傻乎乎地问对方是否留过级,只能又低头翻起了数学书。
    集合、函数、一元二次方程和不等式……
    赵醒归把几乎空了的书包丢回桌边,直起腰,抬手整理着桌上的书本,把课本和作业本一一分开。
    卓蕴看书看得心不在焉,开学才一周,课本还很新,只有前几页有书写的痕迹,死盯着看也看不出一朵花来。
    翻书时,她的眼角余光能瞄到身边少年的双腿,以及他身下那架令人难以忽视的轮椅。
    他做事时上身在动,腰身扭动时,两条腿也会跟着轻微晃动,运动裤很宽松,卓蕴看不出他的腿哪里有问题,以至于要坐轮椅。
    “我休过学。”
    卓蕴正在思想开小差,赵醒归突然开口,转头看着她,那双眼睛清澈黝黑,就那么无遮无拦地盯着她。
    只是说完这四个字,又没有下文了。
    卓蕴快要被他憋死,等了几秒钟后,大着胆子问:“因为生病吗?”
    “不是。”赵醒归说,“因为受伤。”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对视,卓蕴实在受不了了,问:“哪里受伤?”
    赵醒归半垂着眼,低声说:“脊椎,脊髓损伤。”
    卓蕴:“……”
    赵醒归见她一脸懵懂,又说,“就是截瘫。”
    在他说出这句话前,卓蕴还曾乐观地幻想,赵醒归只是脚扭了一下,再严重点无非就是关节炎、骨裂、骨折、腿烫伤之类,因为他还那么年轻,外形又帅气,卓蕴潜意识里不愿把他和别的一些名词联系在一起。
    但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卓蕴发现,她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哦。”她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心里还是抱着一点希望,又追问了一句,“会好吗?”
    赵醒归的眼神黯淡下来,拿过卓蕴手里的数学书丢到桌上,简短地回答:“不会。”
    第06章 、“我没有薄弱的课。”
    赵醒归的身体情况,卓利霞一个字儿都没说过,卓蕴觉得她可能也不知情,就是不知道范阿姨在面试时有没有告诉过另三位同学。
    早知道,那天就找那小黑脸打听一下了,卓蕴要是提前知悉赵醒归是这么个情况,压根儿就不会答应过来试讲。
    因为,真的好难受啊,难受得她心里像有把刀在钝钝地锉,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这个话题太不愉快,卓蕴干脆闭嘴,好在赵醒归也没有继续聊的意思,已经把课本作业都整理好,说:“卓老师,上课吧。”
    卓蕴顿时脑壳疼,上课这个事……好像也没比聊天好多少。
    “你是不是有回家作业?”卓蕴有些敷衍地说,“我看着你做作业吧,你有不懂的就来问我,我给你讲,你直接让我上课,我也不知道你哪些会哪些不会。”
    赵醒归同意了,乖乖翻开一本数学作业做了起来,打头是选择题,他才做两道,就把本子推过来:“卓老师,这道题怎么做?”
    卓蕴精神一震,低头看题,谢天谢地,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三角函数题,她轻轻念出声:“若sin 2π加α等于三分之一,tanα小于零,则cosα等于多少……”
    赵醒归微微偏头,视线从作业本移到她的脸颊上,只看了两眼,就又快速地移了回去。卓蕴毫无察觉,已经拿过他的草稿纸,又拿起一支笔,说:“这个是有公式的,你可以先画个单位圆。”
    她刷刷刷就画了两条线和一个单位圆,继续说:“已知条件这样,你先求出sinα是多少,会吗?”
    赵醒归点头:“会。”
    他写下答案,sinα=1/3>0,卓蕴在图上边画边说:“没错,呐,你看,tanα小于零对吧,那α在第几象限?”
    赵醒归:“二。”
    卓蕴:“很好,所以cosα呢?”
    赵醒归:“小于零。”
    卓蕴:“对的,那cosα你就能算了呀,你自己先算算看?”
    赵醒归:“你算给我看。”
    卓蕴:“……”
    她尽量详细地把计算过程都列出来,边列边给赵醒归讲解,最后说:“所以是选c,负的三分之二根号二,明白了吗?”
    赵醒归:“嗯。”
    因为讲题,两人之间离得越发近,几乎是头碰着头,一题讲完,赵醒归看了卓蕴一眼,把本子和草稿纸拿回去继续做题,卓蕴则开始伤脑筋。
    怎么办嘛,一会儿要怎么拒绝?
    就这么一直给他解答吗?她刚才真的应该说自己不会,不过那也太夸张了,她堂堂一个985高校大三生,连一道高一年级的基础三角函数题都做不出来,说出去简直要笑死人。
    还是用准备好的那些理由吧,上完课好好解释,对方应该是可以理解的,这堂课也不问他们要钱了。
    卓蕴嘟着嘴,脑子里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偶尔凑过去看看赵醒归的做题情况。
    令她意外的是,后面的题,他一直顺顺当当地在往下做,草稿纸上有随手写的公式,作业本上“abcd”填得贼快。卓蕴都不知道他是算出来的还是蒙的,心里一阵纳闷,又因为赵醒归不来提问而感到轻松,到后来,她干脆不看了,靠着椅背剥起了指甲。
    渐渐的,房间里变得安静至极。
    也不是一丝声响都没有,比如书桌上那只造型简洁的小闹钟,一直发出细微的走时声,又比如,中央空调呼呼的出风声,笔尖落在纸面上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出现的、纸张翻页时的哗哗声,种种细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一首催眠曲,听得卓蕴昏昏欲睡。
    她已经被赵醒归晾在旁边半个多小时了。
    卓蕴不能玩手机,无聊透顶时,把赵醒归的语文书、英语书都翻了一遍,还是抵不住困意来袭。
    她偷偷地抬起手掩住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眼角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几滴生理性眼泪。
    看着男孩坐着轮椅趴在桌上写作业的样子,卓蕴脑子里总是会想起他刚才说的那句话:脊髓损伤,就是截瘫。
    截瘫。
    是不是人们说的瘫痪?
    不会好。
    是说往后都只能坐轮椅吗?
    再也不能走路了?
    可赵醒归年纪还这么小呢,比卓蘅都要小。
    他以后要怎么办啊?
    卓蕴心里不好受,她还没和用轮椅代步的人有过近距离接触,在这方面的知识点近乎于零。此时身边突然出现这么一个高高大大、坐轮椅的男孩子,她发现自己有点hold不住,似乎是产生了同理心,心里酸酸的,还有一丝丝的害怕,觉得这小孩太惨了,惨得她都没法在他身边继续待下去。
    幸好,这是第一堂课,也是最后一堂,再熬过一个多小时她就能解脱了。
    卓蕴揩掉眼角的泪水,又悄悄去看闹钟——19点52分,距离这堂课结束还有一小时零八分钟。
    “……卓老师?”
    少年清朗的声线让卓蕴回过神来,立刻坐直身体,问:“怎么了?哪儿不会吗?”
    “不是,我做完了。”赵醒归把摊开的作业本往她面前推近一些,右手手指还抵在纸面上。
    这只手很大,手上皮肤白皙细腻,骨骼分明,五指瘦长,手背上道道筋脉清晰可见,属实无法让卓蕴把这只手的主人和“小孩”这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她拿过作业本看上面做完的数学题,赵醒归的字写得很好看,一笔一划带着风骨,解题步骤也清晰,卓蕴顿时来了精神,觉得自己有事做了,很认真地对着本子附带的参考答案检查起来。
    她非常想从赵醒归的数学作业里挑出几道错题,然而检查到最后都一无所获,卓蕴奇怪极了:“全对哦,你这不是都会嘛,刚才那道怎么会做不出来?”
    赵醒归眨了眨眼睛,嘴角轻轻地扯了一下,卓蕴捕捉到了,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你刚才是耍我呢?”
    “不是。”赵醒归正襟危坐,表情严肃,“我就是……想听听,你是怎么讲课的。”
    “考察我呀?那我和你说实话吧。”卓蕴不太高兴,指指他本子上的大题,“这些你让我讲我还真不一定讲得出来,高一学的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
    赵醒归说:“没关系,这些我都会。”
    卓蕴说:“你都会,为什么还要请家教?”
    赵醒归嘴角又扯了一下,卓蕴觉得,可以用“似笑非笑”来形容他此时的表情,就特别装,特别欠揍,让人看了特别不爽。
    赵醒归没回答卓蕴的问题,又翻开了一本物理作业本。
    卓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问:“你是不是偏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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