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教练一手托腮,盯着屏幕上的画面回放,没有立即回答。
    阮宵撑着膝盖,站在她身后,跟着她一起看。
    可是看着看着,阮宵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来。
    不用教练说,他都知道刚才滑得怎么样。
    花滑不仅要考察技术动作的完整和规范性,也会关注运动员举手投足间呈现出来的画面美感。
    就像跳一段舞蹈,手甩出去,甩到哪里才算到位,腿抬高,抬到什么高度才不突兀,还有拧腰摆胯这些,幅度该做多大才好看,除了基本动作,还得有表情和情绪渲染能力
    需要考虑和注意的东西太多了。
    然而阮宵现在仅仅能达到的,也只是将跳跃和旋转动作做得尽可能干净和完美,其他的多多少少都还欠缺,因此这场自由滑不仅不出彩,还显得有些生硬,所有衔接的动作都不够流畅,无法达到赏心悦目的程度。
    姚教练虽然平时都是鼓励的教学态度,但这次,也不得不实话实说:宵宵,先不提技术动作能拿多少分,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你不能代入进去,所以你也不能让我进入你的节目。
    接着,她抬头看向阮宵,目光中透露出淡淡的无奈:宵宵,要不然还是《天鹅湖》吧,起码在情绪上,你更能掌握。
    阮宵手指抓紧膝盖,轻拧了下眉。
    心里蓦然产生一阵烦躁,隐隐的,还有些焦虑之感。
    他到底怎么办才好?
    ***
    正当阮宵埋头苦练,却跟个无头苍蝇找不到方向之时,没过两天,云燕回国了。
    听到这个消息,阮宵心底积压的乌云骤然如炸裂开一道缝隙,从里面射出光芒来。
    阮宵立即联系了云燕,希望云燕能抽时间来俱乐部指导他。
    这是云燕亲自编舞的节目,云燕应该知道每个衔接动作要怎么做才好看。
    云燕对于阮宵的拜托义不容辞,她在家休息两天后,就来俱乐部担任阮宵的陪同教练。
    起初,云燕因为太久没看到阮宵,总归是想念自己亲自教出来的学生,所以上课时还算耐心。
    可渐渐的,随着阮宵一次又一次无法达到预期,让她失望,云燕性格中强硬严厉的一面开始凸显出来。
    有时候,整个场馆内都能听到她不留情面的呵斥声。
    你在干嘛?旋转第一圈的时候要留头!留头!留头!刚才说过多少遍?为什么还在反复忘记!
    阮宵,你不是白天鹅,不用这么含蓄,肩往后、往两旁,尽量去展开,记住黑天鹅是什么样的,你得演出来!
    吃饭了没!脚都飘了!动作幅度要大,但你得扎根在冰上,你是天鹅,不是随地乱转的陀螺!
    在云燕严酷的责备声中,阮宵变得越来越累,往往都是精疲力尽的状态。
    无论他怎么做,好像都达不到老师的要求。
    然而不仅是阮宵累,云燕也累。
    她教过的学生各个都有过人天赋,像阮宵这么不开窍的,真的少有,她每天喊得嗓子都冒火。
    云燕没办法,在某一天突然叫停训练,把阮宵喊来场边。
    云燕双手叉腰,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对阮宵道:给你三天时间,你自己把动作要领顺一遍,不要再出错,还有,带上情绪,不要像现在这样
    云燕停顿了一下,才道:你好像只会体验快乐,也只懂得快乐,情绪一旦超出熟知的范围,就不知道如何展现,太单一,没有灵性,我从你身上,根本看不出黑天鹅的野心和破坏力起码现在不能。
    阮宵一直低着头,满脸涨得通红。
    云燕收拾起一旁的外套和包,头也不回地道:三天后我来看你。
    云燕刚走,一个白毛少年滑到阮宵身旁,充满担忧地唤他:师兄
    阮宵抿着唇,神色崩得很紧,他固执地摇了摇头,无声中仿佛是表示自己没事,又仿佛在拒绝听别人跟他交流,接着,朝另一边的出口滑去。
    陈墨站在原地,望着阮宵的背影,茫然一阵,暗暗叹了口气。
    阮宵去到更衣室,这个时间段,大家都还在冰场上训练,所以这里没有人。
    阮宵关上门,去饮水机旁倒水,拿起杯子灌水的时候,蓦然呛到,咳了出来。
    他咳得很厉害,眼睛都通红潮湿了。
    阮宵用手臂捂住嘴,背靠在衣柜的门上,身体一颤一颤,闷住咳嗽声,那双黑水水的眼睛里满是痛苦的水色。
    心灵是前所未有的疲倦,焦虑正在一天一天将他侵蚀。
    ***
    那天晚上训练到后半部分,阮宵无意间抬头,看到了休息区的周牧野。
    周牧野膝上放着轻薄的笔记本电脑,正在专注地敲击键盘。
    阮宵不知道周牧野是什么时候来的,但每晚周牧野差不多都会提前到,来俱乐部接他一起回家。
    阮宵自从参加国际赛事后,网络上的关注度持续上升,他家的火锅店自然而然就被网友们查了出来,虽然生意比之前更火爆了,但原来在火锅店楼上的住处也不能住了。
    不久前刚发生过有粉丝撬开三楼的铁栅栏,进了阮宵房间准备按摄像头的事,好在发现得及时,阮曼玲也报了警。
    阮曼玲在附近租了房子,本来想带阮宵一起搬过去,但商瑶知晓后,强烈要求阮宵去周家住。
    一是因为周家的社区环境绝对安全,不可能被某些狂热粉丝找到位置。二是因为阮曼玲太忙,没空照顾阮宵,阮宵平时在俱乐部来回,如果没人接送也不方便,不如就让阮宵住在周宅,等阮曼玲有空的时候,阮宵可以再回去住。
    于是,阮宵目前都住在周宅里,而且自从周牧野拿到驾照后,他去哪儿都由周牧野接送。
    阮宵滑到场边,上半身架在护栏边缘,歪着头看周牧野。
    一整天紧绷和压抑的神经,也在这时候松弛下来。
    他本来就想静静欣赏会儿周牧野认真写论文时的样子,不过周牧野似乎心有所感,这时抬起头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周牧野冲他轻挑了挑眉,似乎在问他好了吗?
    阮宵想了想,点点头。
    今天的训练就到此为止吧。
    他已经很累了。
    收拾好东西跟周牧野前往停车场。
    周牧野的车是一辆黑色AMG,时尚、年轻又冷酷。
    副驾是阮宵的专属座位,阮宵在副驾的挡风玻璃前放着两排的盲盒玩偶,五颜六色,卡通风格跟车子极度不搭,座位上还有各式毛绒玩具以及抱枕,那也全是阮宵放的。
    上了车后,阮宵正要系安全带。
    周牧野从一旁递来一小盒蛋糕。
    他时不时会在晚上给阮宵加餐,弄些甜点。
    谢谢阿野。阮宵笑了笑。
    虽然最近因为训练的事没什么胃口,但不忍浪费周牧野的心意,所以当场打开包装盒,用勺子挑着吃。
    阮宵一个人吃着吃着,不知想到什么,偏过脸看向周牧野,道:阿野,你帮我看看,这样子凶不凶?
    周牧野刚发动车,听阮宵这么说,看向他:什么样?
    阮宵坐正身体,面对周牧野,相当认真地皱起眉,微微皱起挺翘的小鼻子,眼神做出自以为的凶狠状。
    云燕说了,做一只黑天鹅,有很多特质,其中一个便是要凌厉,具有攻击性。
    但他总是太温良顺从,没办法给人一种带攻击性的感觉。
    阮宵龇出不明显的小虎牙:我凶吗?
    周牧野看他,好一会儿,淡声道:不凶。
    阮宵霎时间就跟泄气一样,不过很快又支棱起来,维持表情不变,一手像老虎一样握爪放在脸庞,嗓子里还故意发出拙劣的帝王引擎模仿声。
    又龇牙咧嘴地问:凶吗!
    阮宵以为自己是猛虎。
    但在周牧野看来
    周牧野低了下睫,伸出一根手指,指尖随意勾过白色奶油,又抬起往阮宵精致的鼻尖上沾了一下。
    阮宵只觉鼻尖一凉,还没反应过来,周牧野倾身靠近,轻柔地含吮掉奶油。
    阮宵愣怔。
    周牧野一手扶着阮宵的椅背,退开些,昏暗的车内,他的视线在阮宵漂亮的五官上来回扫视,最后低声道:你故意的吗?
    阮宵眼一眨,声音温吞:什么啊?
    周牧野:故意卖萌?
    阮宵哎呀一声,跟漏了气的皮球一样,重新靠回椅背,他心里烦扰,终于端起蛋糕盒,张开深渊巨口,泄愤一样,一口吞掉一大半蛋糕。
    阮宵嘴角都是奶油,嘴里塞得满满的,发音模糊不清:阿野我不会跳黑天鹅!我做不到!
    周牧野整天忙于学业,不过大概知道阮宵最近要换节目的事,也知道那段编舞的灵感来源,是来自一部同名奥斯卡获奖电影。
    周牧野转身坐回驾驶座,挂挡,踩下油门,冰冷声线懒懒的:回去一起看电影,让少爷给你详细地解析一遍。
    晚上回到周宅,阮宵洗好澡,头上还挂着毛巾就往周牧野的房间里钻。
    他现在住的是别墅里的客房,在二楼,去找周牧野还得下楼。
    阮宵中途好巧不巧遇上商瑶。
    商瑶逮着机会,又拉住阮宵,问起那十胎的下落。
    不过显然,十胎还下落不明。
    商瑶蹙眉,沉思一会儿,把阮宵拉到一旁:宵宵,别害羞,商阿姨很开明,商阿姨就想问问是不是牧野不行?
    !!!
    阮宵脸色爆红,急忙解释,没没没没没有,我我我我我们还没有一起那那那
    把孩子吓得都结巴了,那了半天也没那出结果。
    商瑶却很快明白了,拍了下阮宵的手背,恨铁不成钢道:哎呀!就是周牧野不行呀!
    阮宵:
    弱小无助,不敢吱声。
    ***
    因为头天晚上跟周牧野熬夜看了原版电影,所以第二天阮宵到俱乐部有些迟了。
    在看电影的过程中,周牧野给他讲解了女主由一个单纯、受保护过度的少女直到最终变为黑天鹅的心路历程。
    周牧野说得很详细,阮宵也能听明白,最终抓住了几个关键词:
    反叛。
    引诱。
    嫉妒。
    攻击。
    自我毁灭。
    虽然知道了理论,抓住了自由滑中应该呈现出来的情绪,但阮宵反而更没底了。
    因为那些关键词,没一个是他熟悉的。
    那些性格特质,跟他几乎就是两种人格。
    阮宵进入1号滑冰室内,正犯愁今天要从何开始训练起,突然听到前方一阵阵掌声和喝彩声。
    他一抬头,发现今天滑冰室内的人尤其多,乍一看,还有好多生面孔。
    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正疑惑着,冰场上一道靓眼的身影极速滑过。
    阮宵跟众人一样,顺着看去。
    冰面上的人正好做了个前内转三,正好面对阮宵的方向。
    阮宵也在同时看清了冰面上被众人围观的人。
    刹那间,微怔。
    陈墨不知何时凑到阮宵身旁,道:师兄,你来了?
    阮宵眨了眨眼,低睫,吞咽了一下口水,回过神后,看向陈墨:嗯。
    陈墨扯了扯阮宵的衣袖,解释道:他们都是这次大奖赛的参赛选手,听肖开阳教练说,德国队的本来是要下周才到的,不知道为什么,提前了
    大奖赛前,花滑运动员需要提前一段时间去主办国参加赛前集训,而世纪滑冰俱乐部作为国家队训练基地,再加上有高规格的堪比赛场的滑冰室,每个赛季,这里都是集训的指定地点。
    肖开阳早有准备,只是德国队明显早到了一周,杀得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先忙着去办理事物了。
    听了陈墨的解释,阮宵微笑一下,表示知道了。
    他又在场边扫视一圈,果真看到了兀自坐在休息区的安乔。
    安乔身旁还放着行李箱,显然还没来得及入住酒店。
    陈墨看了眼冰场的方向,压低声,略显尴尬:肖开阳教练特意让我问你,要不要帮你换滑冰室
    闻言,阮宵看向冰场的方向、正在滑冰的那人。
    正是一年前离开的白熙羽。
    白熙羽依旧是清冷出尘的模样,只是站在冰上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了。
    看着白熙羽在冰上游刃有余的纤挑身姿,干净利落的变刃方式,仅仅是透过那些细枝末节的习惯,阮宵就看得出,白熙羽比一年前进步了很多。
    他上冰时展现出来的掌控力,更强了。
    就在这个时候。
    白熙羽朝这边投来视线,直直地跟正在观察他的阮宵撞上。
    阮宵下意识想瞥开目光,不过他很快察觉到自己的想法。
    几不可见地轻拧了下眉,他暗暗挺直腰背,跟白熙羽隔着人群对望。
    白熙羽唇角闪过一丝傲慢的嘲讽笑意。
    陈墨还在一旁问:师兄,要换吗?换的话,我们去
    阮宵嗓音温宁又沉静:不换。
    陈墨愣了一下,看了眼白熙羽,又看向阮宵:但是白熙羽他
    不换。阮宵看向陈墨,微微弯起眼角,道,不用担心,他影响不了我。
    说完,自顾自像往常那样,前往更衣室。
    ***
    说是不影响,但那完全是嘴硬。
    那天阮宵依旧在姚教练的陪同下排练黑天鹅,虽然在云燕的指导下,动作基本可以达标,但都像模板里刻出来的一样,缺少情绪。
    阮宵还是代入不了黑天鹅。
    然而另一边的白熙羽和安乔则顺利很多,被围观人群欣赏赞美。
    另一头每传来一次掌声,阮宵心里都收紧一下,不过他还是极力要求自己专注于自己的训练。
    直至有一次,阮宵实在忍不住,朝德国队的那一边场地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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