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云奚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地闭着眼,觉得自己像个裂了口子的热水罐子,一个劲往外冒热水。
    卿衡之躺在一旁,把云奚冰凉冰凉的手捂在怀里。
    医师说,要不是云奚心志坚定,求生欲强,本是撑不到他来的。
    可哪有人伤了心肺,还能好端端的呢?
    卿衡之久久地凝视着云奚的脸,捕捉着他微弱艰难的呼吸,突然间,云奚唰地一下睁开了眼。
    他笑得贼兮兮,你偷看我,被我抓到了。
    卿衡之:嗯。
    卿衡之湿漉漉的眼睫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云奚。
    他本应当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不让云奚觉察到什么,而因此感到难受。
    但他做不到,卿衡之经历了很多很多人的离开,但经历再多,也绝不是可以习惯的事。
    更何况,不论是什么,云奚都早就觉察到了,而且卿衡之清晰地意识到,云奚比他知道得早的多。
    一阵窸窸窣窣声,云奚慢慢地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
    卿衡之避开伤口,把云奚冰凉冰凉的手拢进掌心。
    云奚一点都不像个快死掉的人,他活力十足地在他耳边嘀咕:卿郎,卿郎,你睡了吗?来唠嗑哇。
    卿衡之没吭声。
    云奚:我知道你没睡着。
    顿了顿,耍流氓似的故意在卿衡之胸口摸一把,那要不要开始和我的激情之夜?
    卿衡之:你想聊什么?
    云奚其实也不知道他想聊什么,他就是疼得睡不着,想吵卿衡之一下。
    胡乱想着,就想到今日来瞧他的卿奶奶。
    老人家并不知道云奚挨了一刀,只是寻常地上门瞧瞧,还哄孩子般买了大包小包的糖果。
    嗅着满屋子的血气,也当真是以为云奚摔了一跤摔出鼻血。
    老太太更老了,皱起满脸褶子,好像生来就是个老人模样。
    可人生来都是小宝宝。
    云奚在黑暗中看了卿衡之一眼,月色如水,从窗外泄来,映得他家娘子俊得失真。
    青华帝君几千几万年都是容貌年轻的帝君,卿衡之也只是从少年人变成了青年,以至于,他都想象不出他变老后的样子。
    云奚砸吧砸吧嘴,要卿衡之喂他一粒糖吃,然后问:卿郎,你以后会变老吗?
    卿衡之嘴里也含了糖果,却尝不出甜,或许会吧。
    云奚想,如果自己能活下去,那卿衡之老了,那他也会跟着变老的吧。对此,他这宇宙无敌旋风美丽小石头,是拒绝的。
    他想象了一下,你变老了,就会满脸褶子,直不起腰,也许比奶奶还要老,路都走不好。
    卿衡之应了一声。
    他想,云奚接下来肯定会说,那他就推着自己走,走到哪里停到哪里,然后一起晒太阳。
    结果云奚说:你变丑了,我肯定就不喜欢你了。
    卿衡之:
    卿衡之笑了,这样肯定吗?
    云奚点头,又摇头,但是我现在还是很喜欢你的,不然你到时候变老了给我瞧瞧再说。
    卿衡之又笑起来,好。
    本该是被安慰的人,在认真地安慰他。
    他突然回想到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是在还不到奶奶拐杖高的的时候吧。
    卿衡之他爹生病了,医师也是这样说,说他快死了,说让家里人好好陪伴最后一段时日。
    卿衡之年少时就比旁人聪慧,他不信那些什么到天上去当星星之类,专门编撰出来哄小孩子的话。
    他只是坐在他爹床前守着,他爹醒了,卿衡之就去问,爹,你能不能不死?
    爹,你能不能不死?
    能不能不死?
    一句句问着,好像他爹答应了,就能真的活下去。
    可他爹没答应,跟他很像,他爹是个实事求是的正经读书人,不诓人。
    云奚却不是。
    他煞有其事地话说八道,其实我有不死金刚之身,区区小刀能耐奈我何?就算我在这里死了,也会在别的地方活回来,我是神仙哦。
    卿衡之信了。
    他近乎虔诚地吻上云奚的额心,那小神仙,你再多陪陪我。
    云奚摸摸胸口疼得龇牙咧嘴的伤口,勉为其难答应了,也当真在医师们的啧啧称奇中,多陪了他一个月。
    一个月后,正是立秋。
    在三年前的那天,云奚踏过满院子的枯黄落叶,在大庭广众之下夺走了新晋状元郎的初吻。
    在三年后的这天,云奚大半夜地嘴馋了,把新晋文丞一脚踹醒,要他给自己烤红薯吃。
    作者有话要说:
    云奚:阿巴阿巴
    加更啦(咳咳虽然少但是今天也有6k啦
    旺财说它想呲溜营养液(嘿嘿嘿娇羞地眨眼睛
    那把刀离他的胸口只有0.1公分时,化自大话西游的当时那把刀离我的喉咙只有0.01公分
    哦,是谁,让我放下旺财,抄起了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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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4章 莫欺老年穷
    云奚此人, 是烤红薯的一把毒手。
    自他凭一己之力,险些将整个院子付之一炬后,卿衡之便承担起了为他烤红薯的重任。
    但此时尚未入冬, 红薯们个头都很磕碜。
    云奚就拢着件宽大的袄, 斜斜地靠在榻上,眼睛呲溜呲溜地盯着自家娘子窄瘦的腰线,还不忘对着磕碜红薯们指指点点,卿郎, 快把它放下,我怎么瞧着它会咬人。
    这个长得好像人参哦,落地就喊爷爷那种。
    天啦撸, 其实它不是红薯, 是个种子吧。
    云奚说着说着, 没把卿衡之逗笑, 把自己逗笑了。
    他自顾自笑得灿烂, 若它们知道自己被这样说, 肯定要哭着满地爬。
    卿衡之的嘴角轻轻翘起来, 奚奚, 所以你要吃哪一个?
    心却重重地落下去。
    云奚在床上昏睡多日,吃的少, 睡得艰难,虽然也笑也说话, 却少有这样无法无天指点江山的精气神。
    卿衡之已经好久没见着这样的云奚, 眼睛亮晶晶的, 嘴唇红红的, 英俊的眉眼中是灼灼的少年气。
    这样的云奚, 是合该走在大道上, 意气风发的笑,然后被所有姑娘们追着撵着砸香囊的云奚。
    却不该是躺在床上,一碗药喝一天,还要吐半碗出来的云奚。
    回光返照。
    这四个字下意识地出现,就被卿衡之用尽全力狠狠地按下去咽下去。
    而云奚还在叽里呱啦地挑,要那两个圆的,长得好看点,总感觉吃了丑的肯定也会变丑。
    卿衡之喉结动了动,神色如常地将他选中的红薯拣出来,你长成这样,吃什么都好看。
    云奚眸光微微闪烁,笑得呱唧呱唧的。
    屋子里点着炉子,炭火通红,红薯埋下去不久,清甜的香味就一点一点渗出来。
    不知何时,卿小白嗅着香,在门外汪汪呜呜地扒门。
    自从云奚伤了肺,卿衡之就不再许卿小白进这个屋里玩了。
    小狗暑天掉毛,从前不觉得,自躺在床上,随便嗅进点灰尘狗毛,云奚便能呛得惊天动地。
    今日卿衡之也没打算让狗进门,云奚却道:让它进来吧,咱们一家三口,我两怎么能吃独食。
    卿衡之稳住气息,平静开口,好,那让它吃你那份。
    卿小白便进来,只一段时间没见,它便长大了好长一截,想来,再放到街上,不会再有小孩不知天高地厚地撵它砸它。
    但瞧着还是怂叽叽的,它察觉不出什么气氛的特别,只为看见云奚而兴奋,尾巴都摇出花了,卿小白不知道暗潮汹涌,但也敏锐地感觉卿衡之今日格外温柔,它围着炉子转了两圈,蹭完了云奚,还壮起胆子,去蹭了蹭卿衡之的脚。
    红薯的香味愈发浓郁,卿衡之觉着差不多了,拿筷子拨出来,用巾帕擦去上面的炭,掰开了,递给云奚。
    云奚伸手掰了一块,喂给卿小白。
    然后啊呜一口,啃上去。
    寻常人喜欢吃里面红红的薯肉,云奚每次却更喜欢吃皮,总觉得皮更软糯香甜,这次也不例外。
    擦得再仔细,薯皮上到底还是有些炭,云奚吃的也很慢,但炭还是弄到了嘴上。
    黑糊糊的一圈,像个小孩子。
    卿衡之很久没看到云奚这个傻乎乎的样子了,他掩耳盗铃,甘愿当个逃避现实的懦夫,全然想作云奚已然好了,不去看云奚胸口的绷带中从未愈合的伤疤。
    笑意浅浅地浮在唇角。
    云奚佯装生气,笑什么笑,吃饱喝足了,快来给爷暖床。
    卿衡之就过去,云奚豪迈地一脚将汤婆子踹出去,伸出手把人抱在怀里。
    过了一会儿,又仰起脸,进了爷的被窝就是爷的人了,快,来嘴一个。
    卿衡之故意偏了偏头,道:你啃过炭的,不给嘴。
    云奚瞪大了眼,痛心疾首,我就啃了一口炭好伐,人家娘子都是陪着一起啃炭的,我只叫你亲一下我啃过炭的柔软嘴唇,怎么能拒绝我呢。
    说着,凶巴巴,快点,不要逼我强吻你。
    卿衡之就凑过去,轻轻一亲,云奚却拽着他的领子,不成不成,让我给你展现一下,饿狼般的一口。
    说得凶巴巴,动作却温柔,云奚温柔地在卿衡之唇上亲了一下。
    然后把人抱在怀里,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盯着看。
    过了片刻,他有点扛不住了,轻轻问:卿衡之,你睡了吗?
    卿衡之摇头,是疼了吗?
    他平躺着,不看云奚,一滴泪却顺着眼角滑下来,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发间。
    云奚看见那滴泪,跟着摇头,不是,我叫你起床尿尿。
    卿衡之:?
    云奚压低声音:宝贵的肾,在深夜,就容易受到伤害。
    卿衡之闭着眼,唇边的笑又淡又无奈:胡闹。
    又是一滴泪,滑下来。
    顿了顿,卿衡之低低喊了一声,奚奚。
    喉结微动,辛苦你了。
    应当是很难受的。
    医师说,云奚呼吸的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他没听云奚喊过疼,但却知道,是很疼很疼。
    云奚轻轻贴过去,亲亲卿衡之的眼角,也笑了,我每天吃好喝好,辛苦什么?
    他望着卿衡之眼下淡淡的青痕,望着卿衡之落在肩头稍显凌乱的长发。
    夜夜看护,卿衡之的精神十分不好,从一个容光焕发的大美人,变成了个略有些萎靡的大美人。
    这一个月,卿衡之都没去上过朝,所有的文书,都放在云奚榻边。
    有时迷迷糊糊醒过来,云奚都能感觉到卿衡之看一会儿文书,看一会儿他。
    卿衡之摇头,没吭声。
    云奚想要再吧唧卿衡之两口,但已经没力气了,就小声说:别人家娘子,都会给夫君亲亲的。
    卿衡之侧过身,眼睫微垂,亲亲云奚。
    云奚又说:别人家娘子,都会给夫君两个亲亲的。
    卿衡之凑近了,把唇贴在他唇边,呼吸交错,再不动了。
    回转的生命就像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明亮耀眼,却不可挽留地即将消逝。
    卿衡之终于忍不住眼泪,泪水沾湿了云奚的脸颊,说,旁人家夫君
    又顿住。
    卿衡之本想说,旁人家夫君,都不会把娘子一个人孤零零地抛下。
    可到底,说不出口。
    云奚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
    他无法,也不能这样让云奚担心。
    可云奚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露出个灿烂的笑,忽悠道:乖,咱们家不攀比哈。
    他最多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眼睛一闭一睁,云奚眼前便是司命那张讨嫌的脸。
    在卿衡之的一生度过后,第二个情劫话本子便也开启了。
    云奚把关于卿衡之的喜欢珍惜地托付给司命收起来,摩拳擦掌,准备一雪前耻,这一次,他一定要坑到青华帝君。
    而司命写的第二个话本子,也十分神奇。
    话说,云奚早就摸清了司命给仙君们历劫惯常安排的戏码,就,莫欺少年穷,莫欺青年穷,莫欺中年穷,莫欺老年穷。
    如果说卿衡之是莫欺少年穷的典型,那卿蓝就是莫欺老年穷的范例了。
    一千三百岁,好歹也算老年了。
    帝君此生名唤卿蓝,是人间一个仙派的仙尊,至高无上,兹待成神。
    此仙尊非彼仙尊,就,他虽然是仙,却是人修成的仙,暂时还只能活在人间,这种仙只有历劫飞升,才能赐君号,成真神。
    云奚觉得司命的套娃技巧越来越强了,除了解锁在话本子里看话本子之外,还能解锁了在修仙故事里修仙的成就。
    当然,卿蓝既然是青华帝君要度过情劫的化身,就肯定不能飞升。
    说来,倒霉也还是真倒霉,他不像卿衡之前期很惨后期崛起,而是前期崛起后期很惨。
    要的就是那种拥有了一切再全部剥夺的无力,而之所以全部剥夺,还是因为他的白月光。
    就,人人都有白月光系列,他的白月光,是他的大徒弟当然,这里云奚莫名很有把握感觉此人是白玖。
    问就是因为他姓白。
    卿蓝是个十分特别的人,他喜欢,哎,他不说,就是玩儿,每天还装得若无其事似的,就在那板着脸教孩子,天地良心,谁喜欢人给人往死里布置功课啊。
    理所应当的,白月光对他一颗爱师之心可昭日月,就差没把他当爹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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