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竹青看到她转移了目标,稍稍松了口气。
    他拍拍自己的后座,“舒安。来我这。”
    陈竹青同她说话时,虽温柔却一点不给选择的余地,有种莫名的笃定,像是认准了舒安一定不会拒绝他一样。
    然而,这次他打错了算盘。
    林素也骑了辆自行车来赴约。
    舒安坐看右瞧,还是走向了林素。
    林素踩动车踏板,慢悠悠地擦过他身边,丢下一句,“竹青哥,不好意思阿,你的小姑娘今天得跟着我啦。”
    舒安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再乱说话,我不坐你的车了。”
    林素笑了笑,脚下力道加重,嗖嗖嗖踩出几十米去,一下子成了领头的那个。
    陈竹青的室友瞥见这一幕,乐不可支地走过来,一屁股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
    他抓住后座的边缘,揶道:“陈哥,看来今天你只能载我了。”
    陈竹青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低头骑车,迅速追上前面的几人。
    福城的九月,夏季仍恋恋不舍地拖着长尾。
    道路两旁的大叶榕长势正盛,茂密的绿叶层层叠叠,密密地投下一片阴影,不管午后的阳光有多毒辣,只要站在树下便分毫也晒不着。
    一行人蹬着车,你追我赶地从树荫下飞驰而过。
    林素好胜心极强,屁股离开座椅,半站在自行车上,蹬得飞快。
    舒安坐在后面,跟着她左颠右摇地喊着,惊起一树树的麻雀。
    到了影院。
    她愣神半分钟,手搭在林素肩上,侧身下车。
    陈竹青单手垮腰,咧着嘴从她面前走过。
    “早让你跟着我了吧。”
    舒安睨他一眼,还没发作,他先讨好似地递上一颗薄荷糖。
    “把这个吃了会舒服些。”
    —
    电影是新引进的日本电影。
    两个小时的电影,有无数个长镜头交替出现。
    绵长的海岸线,一望无际的稻田,镶嵌在田野间的铁道线,这样的镜头都好长好长,不明白导演想表达什么。
    坐舒安和陈竹青前面的那对小情侣,每次一转到这样的镜头,两个脑袋像磁铁似的粘到一起去,在昏暗的电影院里,旁若无人地接吻。
    舒安赶紧将头扬起,盯紧屏幕,一动不敢动。
    陈竹青侧身,摘掉她嘴角粘着的爆米花。
    “怎么吃成这样……”
    舒安掏出手帕,慌乱地擦嘴,“我自己弄就好。”
    接下去的一小时,她看电影,陈竹青看她。
    他弯着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手背撑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瞧她,看她一会笑、一会哭的,比看电影有意思多了。
    他的分寸感掌握得很好。
    总是能再舒安转头之前,将目光移到屏幕上,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舒安知道他在偷看,却抓不到证据。
    愤愤不平地开口喃喃:“哪有你这样的!”
    陈竹青只是笑,不仅不承认,还反将一军地问她:“怎么总转过来瞧我?”
    舒安鼓着嘴,连电影也不看了,就侧身盯住他。
    陈竹青坐直身子,大大方方地让她看。
    “哥哥是不是比电影好看?”
    舒安啧声,“你再这样,我要坐到素素那去了。”
    陈竹青的肩膀塌下一块,低头向她认错,“别。我好好坐着就是了。”
    舒安满意地转头,继续看电影。
    陈竹青注意到,舒安流泪的点很奇怪,既不是在男女主角分别,也不是在他们表白。只要海岸线一出来,或者远景晃到海边,她的眼角就溢出泪来,湿了一张又一张纸巾。
    “不喜欢大海?”
    “倒也不是。”
    舒安抿着唇,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陈竹青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棒棒糖,塞到她手里。
    舒安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小朋友了,谁吃这个。”
    陈竹青往椅背上一仰,“你在我这永远都是小朋友。”
    在漫不经心、稀疏平常的语调里,还透着股认真,像是一种保证似的。
    这一句戳到她的心上,开启舒安压在心底的无数回忆。
    小时候,妈妈问她:“长大要做什么?”
    舒安说:“我想当个永远有人哄、有人疼的小朋友。”
    后来,父母相继离世,她哭得眼睛红肿,睁都睁不开。
    舅舅边替她擦眼泪,边给她鼓劲,“你长大了,不是小朋友了,以后不可以哭鼻子了。”
    闽镇三面皆沿海。
    可舒安长那么大,只看过一次海。
    是母亲去世那年,舅舅带着他们两兄妹去坐渡轮,围着小岛转了一圈回来。
    舅舅把姐姐的手镯分了三段,作成三个吊坠,分给两个孩子,还有一份随着姐姐下葬。
    舒安舅舅家条件不差,但对于突然多出来的两个孩子,舅母的意见很大,舒平年纪稍大,能自立还好一些,舒安和舅舅家的两个孩子差不多大,吃、喝、上学都需要费用。
    母亲去世后,舒平下乡,舒安住在舅舅家,天天听舅母和舅舅经常因为孩子的去留问题争吵。那半年,她变得沉默异常,在学校的成绩也一落千丈。
    舅舅无奈之下,决定将兄妹俩送回爷爷奶奶那去。
    他蹲在兄妹俩面前,忍着痛和他们解释,“舅舅能力有限,没办法继续带你们了。明天起,你们要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要听话,知道吗?”
    舒安低头,摸了摸胸前那个椭圆形的玉坠。
    “不知道哥哥在香港怎么样了?”
    陈竹青将包里的相机拿出来,压到她掌心,“舒平哥都能买得起相机了,大概是赚的很好吧。”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提钱的事呢?
    能不能赚到更多钱,很重要吗?
    动-乱的十年,像一个放大镜,将兄妹俩的性格里不好的那面无限放大。
    舒平从小争强好胜,那十年,他被出身和流言蜚语压得很紧,又担负着长子的责任,不可以任性妄为。开放后,他觉得正是大展拳脚的好时候,再没有成分论,他的时代终于来了。
    而舒安偏内向,乖巧听话。看过爸爸因一句话被下放后,她谨言慎行,喜欢四平八稳,甚至于是平庸的日子,不想生活再起变化,再有波澜。
    舒安靠着勤工俭学,已经能负担自己的生活费和学费,还攒下一点钱。
    明年去医院实习,她就有工资了,生活趋于她想象里的安稳。
    她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哥哥不要出事,能陪在她身边。
    握着冰冷的相机,舒安心像被掏空了似的,呆呆地坐在那,一直到电影散场才缓过神来。
    看过电影。
    几人约着去附近的公园玩。
    林素招呼几人站在树下,说是要给他们拍照。
    这是林素第一次摸相机,难免有些激动。
    她摆弄了一会,举起相机对准他们,发现小小的镜框里没法同时装下那么多人。
    林素摆手指挥,“往后退一些。装不下啊!”
    几人退了三步,脚后跟已压到桥边,无路可退。
    林素边倒数,边往后退。
    就在她要按下快门的前一刻,后脚踩空,整个人往后一仰倒,直挺挺地摔进湖里。
    舒安大叫一声,吓得脸都白了,慌里慌张地跑过去。
    她看见,林素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站在湖里。
    公园的人工湖不深,大概一米左右。
    林素在摔倒的瞬间,右手抓了一下草坪,左手则高高举起,将相机托起。
    舒安伸手去拉她。
    林素却将相机递过来,“快拿好。”
    舒安把相机往地上一扔,“相机哪有人重要。快点把手伸过来!”
    几个男生也围过来,合力将她拉上岸。
    陈竹青怕晚归会冷,带了件外套。
    没想到是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林素披着他的衣服,连连道谢。
    联谊在林素的落水中提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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