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你先下去吧。”沈虞打断采薇的话,将袜子收起来。
    昨夜只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过,采薇没帮忙,阿槿又不会做袜子,除了他还会有谁?
    正好明日周澄就要去学里了,沈虞便将袜子各自分好,又给周澄缝制了一只荷包,下午一道给几人送了过去。
    周夫人正在给周澄收拾行囊,见状忙道:“真是难为你费心了,日后这些活计我来做就行,也不差你这一双!”
    又叹道:就是这臭小子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原该叫他亲自来给你道谢的……这孩子,唉,这几日跟着那位学了些弯弓搭箭的本事,我本还以为他这是要懂事了、开窍了,没想到还是一门心思的只想着吃喝玩乐,这不下晌刚从那位那里回来,人就没影儿了,一点儿没个消停。”
    虽说周让夫妇两人都不愿沈虞再与李循有人和接触,但李循在周府借住的这几日倒也未作出些什么出格的举动。
    既然太子殿下肯指点周澄,周夫人心中自是一万个愿意,只盼着儿子得受太子指教后能赶紧懂事,别再镇日的游手好闲。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周夫人忽然说:“对了,这不近来南屏山那一带闹匪患么,我昨晚还听你舅舅说,淮安那日从府上离开之后就去了南屏山,一直到昨日方回来,听说是中了那些土匪的埋伏,身上中了好几刀,现在还躺在杭州府休养呢,你舅舅让我从库房里拿颗老参赶紧给送过去,我还寻思淮安好歹也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怎么就着了那几个小小贼人的道……”
    “啪嗒”一声,沈虞手中的茶盏落在了桌上,温烫的茶水泼在手背上了她都没有注意。
    周夫人疑惑道:“小鱼,你这是怎么了?”赶紧去绞了张湿帕子敷在沈虞红肿的手背上,轻声嗔怪道:“你这孩子,若真担心淮安,去看看他便是了。老参我还没送出去呢,你去是不去?”
    不,她不能去。
    沈虞指尖陷进掌心中,扯了扯嘴角道:“他既受伤了,看大夫才是紧要,我去了也无济于事……我今日起的太早,有些头晕,想回去补眠,舅母,我便不久留了,您忙您的。”
    *
    从正房出来,沈虞一直心不在焉,走过石子路的时候连着被差点绊倒两次,采薇和阿槿一左一右扶着她站稳,采薇抚着胸口道:“姑娘今个儿这是怎么了,这条路莫说走过一百次,五十次总有了,怎么今日总是走得踉踉跄跄的?”
    “可能昨夜没睡好。”沈虞没有多言。
    阿槿深深看她一眼,“别想太多了,不舒服就先回去睡一觉,天大的事睡饱喝足了再论。”
    “嗯。”沈虞轻轻应了一声,抚着袖中的棉袜道:“这双给音姐儿送去了,我便回去休息。”
    周绾音所住的撷芳小筑就在沈虞的春山院隔着两个穿堂处,脚程倒是不远,主仆三人走了片刻,隐约听耳旁传来一阵嘤嘤的哭泣声。
    采薇眼尖,忙指着远处水榭中站着的一男一女道:“姑娘快瞧,那不是咱们姐儿么,那位……那位怎么是魏先生?!”
    魏恒?
    沈虞一怔,眺目望去,果见不远处大红六角攒尖亭子里周绾音与魏恒两人相对而立。
    只是两人声音太小,距离又远,并听不清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周绾音梨花带雨,目露哀怨。
    魏恒眸光温柔,却满面坚定。
    不知嘴中说了句什么,绾音忽地捧着脸大哭起来,魏恒便往前两步,似是要解释,绾音却一下推开魏恒,在他身上捶打两下,而后捂着脸飞快地跑下了月台,很快便消失无影无踪。
    更令人诧异的是,周绾音离开之后,另有一人自一侧的假山后侧转出来,不急不慢地踱步进了亭中。
    不是旁人,正是李循。
    沈虞看了一会儿,突然冷下脸转身去了竹院,采薇叫都叫不住。
    *
    李循自是不知自己祸事将近。
    他大长腿迈进亭中,魏恒见着要行礼,被李循一把给扶起来,皱眉道:“你都说了些什么,怎的把人家姑娘都给说哭了?”
    第79章 绝望的滋味
    魏恒苦笑, 叹道:“绾音是周大人的爱女,周大人和周夫人只有她一个女儿,原说草民这等人是配不上的,可人总是有痴心妄想, 存些不该存的心思, 草民若此刻上门提亲, 周大人必定不会同意, 所以……草民想等明年春闱下场一试,若一举中第, 有功名傍身,此时再上门提亲,或许周大人能答应。”
    魏恒两年前便过了乡试, 但没过多久他母亲就患上重病难愈,魏恒为了照料年迈的老母,只得暂时搁置第二年的会试。
    如今一晃又是三年即将过去,魏母身体比两年前好了许多,鼓励魏恒参加来年会试,因为她知道儿子钟情杭州知府家的大小姐。
    从前周澄下学,周绾音前去接应时曾跟着周澄去过一次魏家, 做母亲的心思细腻,看的出来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儿子唯独对知府家的小姑娘不同,端茶倒水轻言细语, 既不过分热络, 又温和谦逊得很, 她稍稍一看心中便明了。
    只是知府门第高,魏家纵然是书香门第,祖上却不争气, 到了他们这一代却门庭寥落下来,配不上知府家的大小姐。
    魏母曾与魏恒细谈过此事,彼时魏恒还是拒绝的,虽然寤寐窈窕,但自知身份低微,他很清楚自己若此刻去提亲,面对的该是如何的场景。
    旁人会将他视作攀附权贵的势利小人,纵然周大人不计较他的家世,当真相中了他,但不对等的出身也不会给心爱的女子带来幸福。
    若无功名傍身,这一切不过是泡影,他想终有一日高中,能够给绾音幸福的时候,再亲自上门提亲。
    早上的时候李循与周澄闲聊,听说最近周绾音一直心情郁郁。
    少年不识愁滋味,小姑娘这个年纪还能愁什么,思春呗。
    李循想着好不容易沈虞给他个好脸色了,周绾音一向怕他,若是他能撮合好一对鸳鸯,说不准到时候周绾音那里还能帮她说说好话。
    因此主意一定,他立刻就让陈风将魏恒从家中“请”了过来。
    原以为这对鸳鸯是苦于不能相见才辗转反侧至此,没成想人家愁得根本就不是见不着情郎,而是婚嫁之事。
    背着一家人的面,两人私底下见面不知多少次了,李循心想这事要是要周让那个老顽固知道,估计得打断他这闺女的双腿。
    还有这位魏先生,看着温和有礼一副谦谦君子的风度,哪知人家动作可比他快多了,他这边刚刚能得到沈虞的一点好脸色,他们这里竟都在准备谈婚论嫁了!
    算你还有良心。
    李循淡淡道:“周知府政绩颇佳,清廉耿介,日后便是入阁也大有希望,你若明朝能蟾宫折桂,方配得上他的女儿,孤……本将军适才看过你写的那几篇文章了,文采有余论证不足,不够鞭辟入里,给你稍作修改,你照着回去念上几回,瞧瞧日后这文章该如何写。”
    陈风将李循批阅后的文章递过去,魏恒对李循观感并不好,一个登徒子,纵然战功赫赫却品行不佳,又能给他指点出什么精彩出来?
    不过又是一个纨绔罢了,毕竟时人当中真正文武双全的全挂子实在少见。
    没想到这文章一接过来,魏恒草草一看,却是越翻看越心惊!
    这位苏将军竟能将文采与笔力兼具,手中文章既针砭时弊又文采斐然,关键是论证之点还不落窠臼,全文如行云流水,不过短短片刻便洋洋洒洒倚马千言,一下子就将他这篇文章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他猛然抬起头,一脸惊愕地看向李循。
    李循宠辱不惊,淡声道:“只告诫你一句,此间之事你莫想着走捷径便能得偿所愿,本将军平生最恨蝇营狗苟之人,你若安心备考,真中了也就罢了,我必定是会给你一个机会的,但这不代表我会为你开后门,你且好自为之,专心应试方是上选,你可明白?”
    魏恒哪里想过这位苏将军能帮他呢,不给他添麻烦也就不错了。
    李循又道:“周小姐对我误解颇深,你若有机会,下次记得……嗯,给我解释一二。”
    魏恒闻言怔了一怔,嗯?这又是什么意思?!
    魏恒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位苏将军闲着没事干将他从家里拽过来训斥了一通后又帮他和周绾音私下会见说和是个这个意思。
    难不成他一个大男人也喜欢保媒拉纤的活计?肯定不是。除了那位沈姑娘他也想出来旁的了。
    犹豫了片刻,他说道:“将军,魏某虽不太清楚你为何要帮我,但你文武双全,是天下难得一见的英才,若是真心求娶沈姑娘,循序渐进,她未必不会同意,但若是一再紧紧相逼,举止……咳,只怕适得其反。”
    “苏将军,姑娘们都喜欢自己的夫君温柔和煦,能与其举案齐眉,您行事过于蛮横霸道,沈姑娘只怕不会喜欢……”
    这一个大男人怎的如此聒噪,还专挑他的缺点来说!李循面色顿时不善起来。
    不过他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之前他因为残杀赵王与赵王世子一事不知被多少言官御史弹劾骂得狗血淋头,因此此刻尚能神色平静地听魏恒数落,等他讲话说完了才挥挥手命陈风将魏恒送回去。
    现在万事俱备,就差魏恒高中。
    左不过半年的时间,他观魏恒此人倒也是个苗子,改日同周让嘱咐两句,叫他别那么快将女儿嫁出去便是。
    李循微微吐出一口气,走路时步履都轻缓了不少。
    他每日其实是很忙的,性子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等会儿还要到杭州府廨去处理政务,宋廷每天都给他传一次信请示,他估摸着再过不久颍州那里就能与新上任的地方官吏完成交接,新政也要尽快着手在南地推行起来……
    李循回了竹院,准备先给宋廷写封信寄出去,进屋的时候发现屋里坐了个人,神色不由一喜,“虞儿,你怎么来了?”
    沈虞起身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循迟疑,不知为什么这感觉似曾相识。
    让他有不好的预感。
    他迟疑地看着沈虞,上前一步,轻声地问:“虞儿,你怎么了?”
    沈虞很平静地说:“我没事。”
    她抬眸看向李循,“殿下准备什么时候带我回长安?”
    顿了顿,又道:“我随时都可以离开。”
    李循先是一怔,而后眼中慢慢溢出一抹狂喜。
    等了多久,等的就是她这一句话。
    只为这一句,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认了。
    他高兴的像个孩子,突然上前直接抱住她的双肩,柔声道:“虞儿,你说的……可是真的?没有骗孤,愿意和孤离开?”
    “嗯。”
    沈虞轻启朱唇,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我愿随殿下离开,从今往后,生死相随,只求殿下放过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不要再来打扰他们,逼迫他们,伤害他们。”
    放过她的家人,她的朋友,不要再来打扰他们,逼迫他们,伤害……
    伤害。
    李循面上的笑容一寸寸的破碎,眸中喜悦的光芒化为乌有。
    他仿佛听到了心碎的声音,不敢置信地问,“沈虞,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李循几时逼迫过你,难道这些时日,你对我所有的顺从,都是以为我再逼迫你,而你已受够了这些逼迫,才选择对我屈服对吗?”
    “根本就不是回心转意,从来都没有对我有一丝丝的心动,对吗?”
    他眼尾慢慢泛出一丝赤红与哀恸,“你告诉我,沈虞,在你的眼里,我所做的一切,从头到尾,是不是都是一场可笑至极的笑话?”
    沈虞的沉默告诉了李循答案。
    “你从未信过我吗?”
    李循只觉一颗心都要被她撕成了两半,血淋淋地摊开他的面前。
    当他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等到她回头的时候,现实却重重地给了他一棒,将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冰寒刺骨。
    “你也不要我了吗?”
    他将十指深深地陷入她的肌肤中,捧起她苍□□致的小脸,嘴角禁不住地抽搐,声音也颤抖着,喃喃:“不,不要这样对我,虞儿,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讨你欢心,你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你要我变成他,还是要我的性命。”
    “杀了我能令你解恨吗?”
    他的语气已经近乎哀求,“我不可以失去你,我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的你的痛苦了……”
    那种感觉如剜心蚀骨,摧心剖肠,如果这一生没有沈虞,他李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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