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的身影片刻消失在林木之间。
    江荇之拍拍脸从池中浮起来,啪、啪。
    袭来的冷气冲醒了大脑。他缓缓舒出一口气,被蛊住的怕不是自己。
    回了屋,江荇之没有点灯。
    卧房内清冷漆黑,好像能降下他皮肤上的温度,却又好像能勾起他体内的燥热。
    江荇之翻身坐上了床榻,盘腿在心中念起清心咒。浅蓝色外衫如水银倾泻,散落在他身侧,连同披在身后的长发一起,蜿蜒出一抹清绝的颜色。
    念了半晌,心情渐渐平缓下来。
    江荇之呼出一口气,睁开眼。一睁眼,便看有一指宽的月光从窗缝漏进屋中,雪亮的一道,如剑光料峭。
    脑中瞬间又浮出梦里墟剑擦过他颊侧的触感,粗糙的,温热的
    刚压下的燥热瞬间回升。
    靠!江荇之揪了一下自己的头毛,揪得一撮翘起。
    他红着脸抿着唇扑通跳下床榻。
    完了,好想他。
    深夜,无芥的屋中多了个人。
    江荇之坐在他对面,双手揣进袖间,肩上还披着傍晚泡汤时的浅蓝色外衫,眉间尽是惆怅,大师。
    无芥闭着眼坐如古钟,门主。
    哐当,两枚灵石毫不吝啬地搁了过去。
    我有个想见的人,快帮我算算,我还能见到他吗?
    当然能。
    他回答得太快,江荇之眉间的惆怅一下都散了。坐直身子狐疑地看向他,你算了吗?
    无芥卡了一下,咳,真的能。
    天天就在你跟前晃悠,和你蜜里调油,这还用算?
    江荇之姑且信了,摸摸心口,那就好。
    墟剑应该已经收到他热烈的告白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反应?惊讶吗,感动吗?
    会和他化干戈为欲火凌虐吗?
    嘿嘿嘿嘿嘿
    门主。一道悠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浸式遐想。江荇之抬眼看去,只见无芥坐在他对面开口,请勿在深夜发出这种阴森的奸低笑。
    江荇之惊讶:喔,自己笑出声了啊。
    抱歉。
    没关系,客户就是上仙。
    心头最大的石头落了地,江荇之忖了忖又迟疑地开口,大师,再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被下了什么蛊?
    不然怎么梦里梦外隔三差五就把柏慕和墟剑搞混。
    无芥说,没有这种事。
    那我为什么会这样?江荇之眉心拧起,半晌刷地睁大了眼,我该不会在搞什么替身文学吧!
    无芥,
    无芥又没忍住,哈哈!!
    爆裂的笑声冲破了空气,桌案上的烛火都摇曳了两下。
    阴影晃在江荇之眼底,他定定地看着无芥,忽然明白了柏慕想打人的感觉。
    无芥收起肆虐的笑容,适可而止,没有。
    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外表会骗人,但灵魂会相认。
    江荇之,那我为什么会常常产生错觉?要怎么才能停止这种心理暗示?
    话题已然由算命变成了心理咨询,无芥技多不压身,收了灵石敬业地疏导他,你再仔细想想,多类比,多深究
    江荇之完全没被疏导到,类比什么?
    贫道不能说更多了。
    好,我再回去想想。江荇之揉了揉额角起身,出门前又转回来对无芥道,下次再来找你。
    无芥,
    多么熟悉的送别场景。
    他揣下灵石,慢走,不送。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
    江荇之出了屋子,没走出几步便迎面遇上了沐着夜色而来的钟酩。
    两人站在院门口四目相对,
    原来都是掉进消费陷阱的人。
    一种难言的心照不宣在两人之间蔓延,江荇之率先别开眼,散散步。
    钟酩顺着他的话头应声,嗯,我也是。
    话落两人又沉默了。
    江荇之还处于将人混淆的自我怀疑中,没有留下来多聊。他飞快地看了钟酩一眼,在对上后者的眼神时,将微敞的外衫一拉低头匆匆溜走。
    我先回去了。
    好。
    发丝和外衫自身侧翩然轻擦,带起一阵林泉气息的风。
    浅蓝色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只余刚才那昏黑中对视的一眼,印刻在钟酩脑海中。
    微微挑起的眼尾像把钩子挠在他心口。
    那双眼眸光清亮,如云散月出。
    钟酩心头又动了一下,随即挂着钱袋走向前方那间烛火未熄的小屋。
    第二天,江荇之起床时眼皮都是重的。
    他翻来覆去了一个晚上都没想明白无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类比什么?把墟剑和柏慕对比,还是把其他人拿来和他俩的谁类比?
    为此他还专程叫出江狼嚎,询问后者类比这个词精准的定义。
    但江狼嚎好像还在生没开智的气,毛一炸说了句哼~既然都是类比了,你说呢~说完翻了个身钻回他的储物袋里。
    于是后半夜,他的头更痛了。
    江荇之推门而出,朝阳已经升起。隔壁院落里传来一道道劲风的呼呼声。
    他转头只见那熟悉的身影在院中翻身挥袖,衣袍猎猎生风,手臂划破空气,带起院前渠水飞洒出一片水珠,齐刷刷浇落在院中秾艳的月季上。
    平心而论,相当养眼。
    正看着,练功的男人停了下来。钟酩见他起了,几步走过来,没睡好?
    江荇之没想到自己这点细微的神色变化会被对方一眼察觉,有点。
    有心事?
    江荇之就看了眼面前的始作俑者。
    虽然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总把柏慕和墟剑搞混,但至少已经明确了:他还能见到墟剑,也没搞什么替身文学。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至于前一个问题,慢慢想总能想出来。
    他调整好心态,随口扯了个由头,没什么,就是梦里和人打了一架。
    谁这么能耐,还能和你打架?
    我仇家。
    仇家钟酩,
    江荇之说完看对方沉默了,怕人不信,他探头过去,要听细节吗?
    不用。钟酩抬手把这张气人的脸推回去,在影响到一天好心情之前,及时换了个话题,今天陪我去个地方。
    江荇之的注意力一下被转移,去哪里?
    今早问了诛严,九州之内有个最大的藏剑阁,我想去挑一把剑。钟酩说着声音放轻了点,你陪我一起去吧。
    最后那句话尾音低徊,像是在哄着人。江荇之压下这莫名冒出的既视感,投去几道打量的目光,你不是有本命剑吗?
    他记得自己之前外出,柏慕用本命剑给这山削出了石阶,诛严还见过那把剑。
    钟酩说,是有,但或许没有再用的机会了。
    也不能算完全没有。
    只是他不能在江荇之面前拔剑。眼下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去玄箜秘境,秘境之中危险重重,他若无剑怎么护得住江荇之。
    江荇之不懂,为什么?
    钟酩的视线在他身上定了几息,缓缓移开,看向远方的日出云海,因为一个人。
    江荇之:???
    一个人,谁?总不能是因为自己。不过柏慕这人秘密太多,大概又是一段不可追忆的往事。
    他没多问,只点头道,行,我同你去。
    诛严说的藏剑阁位于九州中原的临玺城,别名三千冢。
    传闻阁中铸剑尽数藏于一处,全是无主之剑。品质或高或低,只要交付三千枚灵石,就能进去任意挑选一把降服。
    若降服不了,三千灵石不退;若降服得了,哪怕镇阁之宝也能随意带走。
    两人飞身落到城中街头,远远已经能看见藏剑阁的八角楼。
    江荇之同钟酩合计,一会儿你就挑那把最贵的镇阁之宝。
    钟酩没忍住笑,又不一定适合我。
    江荇之说,那就先挑一把适合你的,再撬掉那把镇阁之宝。然后用六千灵石反卖给藏剑阁,赚回的差价刚好抵消你挑剑的钱,相当于白得一把宝剑。
    钟酩听得眉梢一跳,然后等没钱了,再过来撬一遍?
    江荇之羞涩,看来你已经掌握赚钱的精髓了。
    这套黑心肠的循环赚钱法很快被两人压在了良知底下。
    他们到了藏剑阁门口。阁中伙计尚不知自家刚刚逃过一劫,热情地将两人迎入阁中,贵客请进。
    阁中似乎有某种阵法,入阁才知内部空间之大。
    江荇之和钟酩跟着伙计走上二楼。
    钟酩道,听诛严说,阁主是出窍后期修士,或有可能已至分神。
    江荇之,那也算是当世强者之一了。
    两人都没用传音,领路的伙计听着身后传来的一言一语,语调平淡得像在点评座下门生的课业。
    他在前方走得心惊胆战:敢这么说话,不是大佬就是疯批。
    走进二楼接待的厢房,屋内候着一名微胖的男子。江荇之扫过他的修为不是阁主,应该是阁中管事之类的人。
    藏剑阁管事冯缘迎上来,三千灵石可进一次藏剑冢,二位准备好了吗?
    江荇之闲哒哒地揣手站在一旁,钟酩将一袋灵石递过去,我进。
    没问题。若是准备好了,在下这会儿便可带阁下过去。
    带路吧。钟酩道。
    冯缘领着两人从厢房一侧的隐藏门中进了一条通道,随行的还有四名护卫。
    江荇之跟在一旁,我也能一道旁观?
    冯缘很好说话,自然可以,只是不能出手帮忙。
    那感情好。
    过了几道机关阵法门,藏剑冢的全貌映入眼中巨大的空间像是一个圆球的内部被掏空,头顶脚下悬挂、倒插的全是各种长剑。
    一条狭窄延伸的石道如蛇信探入其中。
    江荇之正缓缓扫过一片横七竖八的长剑,身侧便传来钟酩的声音,你帮我挑一把?
    你要用的剑,还是你自己挑吧。
    钟酩笑笑,那你觉得哪把适合我?我听一下,不一定挑它。
    江荇之就往藏剑冢里一望,目光锁定在蛇信正对的那把长剑上剑身古朴,锋藏鞘中。透着一股桀骜狂霸的气息,在一片明晃晃的剑光中如帝君睥睨。
    他抬手一指,它吧。
    钟酩弯唇,心情很好的模样,还是灯灯懂我,我也看上了它。
    两人身侧,冯缘骇然看向那把镇阁之宝。
    开玩笑的吧,自剑阁成立以来,殒于那把古剑之下的修士不知凡几。
    他提醒,此乃镇阁之宝,极凶极煞,阁下量力而行。
    居然真挑中了镇阁之宝?江荇之惊讶,随即遗憾,可惜,不能卖了。
    钟酩轻笑一声。
    冯缘听不懂:?不能卖什么??
    等我拿它回来。
    钟酩对江荇之说完,侧身转向正前方,面上又恢复了那副冷傲的神色。他一手紧了紧护腕,挺直了背脊看向那柄隐隐发出剑鸣的古剑。
    身影一动,刹如出鞘的霜剑划破了视线。
    结界外,冯缘和护卫们紧张地看向藏剑冢。
    也不知是怕钟酩殒命,还是怕镇阁之宝被人带走。
    亦或是二者都有。
    比起他们几人的焦灼,江荇之则随意许多,整个人已经摊在了圈椅上,吹着茶水等钟酩薅走人家的镇阁之宝。
    甚至掏出了零嘴咔嚓咔嚓
    深入藏剑冢的那道身影如雷霆疾风,快得只余一片残影,恐怖的威压之下,上千把藏剑都如战栗一般抖动着。
    哐哐哐哐千百道剑身颤抖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彻整个空间。
    冯缘等人已经看呆了,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
    仿佛在那道凌空而立的身影前,唯有臣服才是万剑朝向。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
    轰隆!交织在一起的人影与剑影剧烈冲撞在一起,荡开的余波将蛇信寸寸折断。
    钟酩悬立在半空,看向跟前已毫无还手之力的古剑。在后者蓄力发动最后一次攻击时,他避让的动作顿了顿。
    突然抬手迎上,直接握住了剑刃!
    呲,利刃划破掌心。
    柏慕!?
    身后传来江荇之惊疑的声音。
    钟酩唇间弯了弯,低头看向自己掌心被彻底镇压的古剑剑灵。鲜血顺着剑身蜿蜒滴落,剑身被他的无上神识烫得发出求饶的嗡鸣。
    他随手将血珠一甩,转身折回,落到结界外。
    结界外,江荇之几步迎了上来,你的手怎么样了?
    钟酩没管一旁瞠目结舌的藏剑阁众人,低头看向神色担忧的江荇之。想了想,他开口,好疼。
    被他的血烫得发抖的古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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