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虽然莲华很爱在调笑人后看牛头脸红窘迫的模样,却也收敛了恶趣味,不再作弄对方。
    他和昆仑在人界独自相处了太久,每天对着同一张一尘不变的脸,琐碎而又平淡的生活里充斥着柴米油盐。哪怕是神仙眷侣,也难免与凡人夫妻无异,少了激情,多了腻味。
    更何况莲华向来喜欢热闹,一颗不甘寂寞的心早就蠢蠢欲动,正迫切地需要新鲜感。
    只可惜还没等他把这新鲜又精彩的日子过厌,昆仑就黑着一张脸,找上了门。
    昆仑来时,脚踏焚云,衣袍之上怒火翻卷,地狱道漆黑的焦土随之震颤,以少年为圆心,现出皲裂如蛛网般的细纹。
    坠着寒月的夜幕边,蝙蝠成群逃窜回巢穴。寒鸦不渡,僵着羽翼停在半空,发出婴孩一般惊悚而又充满警告的啼声。
    汹涌奔腾的忘川河水,像是在一瞬间被人釜底抽薪。泛着血色的河面风平浪静,却亮着无数盏幽幽的冥灯。
    密密麻麻的光点,是凶悍狡诈的魔物们潜入水底时露出的双眼,正以不怀好意的、贪婪的眼神,垂涎着这具从天而降的美味血肉。
    咕嘟一声。
    河面冒出一个气泡。
    地狱道的平静被打破。
    昆仑抬了抬手。
    寒鸦俯冲而来的黑影,化作一团爆裂的血雾。
    一根羽毛凋落进忘川之水。
    魔物们凄厉尖锐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地炸开。悠远磅礴的雷鸣轰然作响,忘川之水再一次陷入沸腾。
    红的更红,黑的更黑。
    地狱道真正沦为了一座修罗地狱。生灵涂炭的画面里,莲华不可置信地看向正朝他步步紧逼的少年,即便坚信自己回酆都看望故人是光明正大、有理有据,也免不了隐隐犯怵,心想昆仑究竟是怎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修炼出了如此毁天灭地的神格与威怒?
    在他身边,玄螭优雅不失礼貌地抬了抬眼,仿佛对自己掌管的地狱即将崩坏也毫不在意。
    昆仑和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的那刻,气氛骤然紧张。
    从始至终,他们二人都从未交谈过一句。但每逢相见,必然是一触即燃、针锋相对。
    莲华理解不了双方之间没来由的敌意,但也知道这种时候再不服软,后果必定很严重。
    赶在昆仑开口之前,莲华小跑出了人群,拽住了昆仑的衣袖,小声道:我跟你走。
    少年并没有表现出往常一般的热情主动,只是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他搭在自己臂弯上的手:你还想着要回来?
    不远处,玄螭落落大方地朝他们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种只有局外人才能看懂的、诡计即将得逞的笑容。
    昆仑带着莲华消失在了原地。
    地狱道里为了不让外人看笑话而装出的平静,已经耗尽了他耐性的限度。一回到在人界的住处,昆仑就异常狂躁。
    他在屋内来来回回踱着步,一抬手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扫落在地。
    莲华拧着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安慰或是辩解的想法。
    稀里哗啦的巨响里,昆仑双手撑在桌边,胸膛快速起伏。半晌,抬起了头,冷冷地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莲华眉头皱得更紧:该说的话,在纸条上都已经说过了。
    他生平最不喜欢被威胁,更不喜欢爱人在他面前无理取闹。于是神态里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些反感,殊不知在急火攻心的昆仑眼底,却是变了味。
    我原以为虽然做不到那样快打动你,但结契之后,你至少会有些责任心的。
    昆仑半是讥诮半是自嘲地笑了起来。笑意冰冷,是莲华从未见过的生疏。
    莲华也噎着一口气,但还是强忍着解释道:我和玄螭之间真的没有什么。你看,我现在不正完好无损地站在你眼前吗?我要真像你误解的那样水性杨花,那当初又何必答应你结契?
    他看着少年惨白着一张脸,狼狈却又惊惶无助的神情,不由得也有些心疼了。于是走上前一步,抱住昆仑,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
    好嘛,就算是凡人夫妻,也该有最基本的信任,留给彼此空间啊如果我诚心想干坏事,那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又何必特意告诉你我在哪里?
    昆仑扭过了头,不去看身边人那迤逦的、似真似幻能让人溺死其中的眉眼,但浑身紧绷的肌肉明显有所缓和。
    莲华观察着昆仑的反应,咬了咬牙,掰过他的下巴,主动吻住了昆仑。
    他极有技巧地含口允着对方的嘴唇,将那坚硬如铁的牙l关撬开一条缝来。在缠纟帛又流的氵声里,啧口责作响地含混道:
    我不求你和玄螭能心平气和地相见,但至少不要每次都打架吧?你是我的恋人,他是我的朋友,我在中间真的很难办
    昆仑闭着眼,沉浸在猝不及防的温柔乡里,气原本已消了大半。但却在听见玄螭两个字时,霎然睁开了眼。
    他一把推开了莲华,涨红了脸,厉声道:你就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玄螭?他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值得你念念不忘?
    莲华满不在乎地笑道:怎么了啊,这么大惊小怪的,你以前可不这样刚才不是挺开心的吗,来,我们继续。
    他越是摆出这样轻浮的态度,昆仑心底的火就烧得越旺。太狼狈了,太丢脸了他的每一处弱点莲华都了如指掌,三言两语便被人哄得晕头转向。但在对方心里,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个随叫随到还会自己动,作用便是发泄谷欠望的玩l物?还是一条忠诚听话,只要偶尔丢根肉骨头就能死心塌地的狗?
    自己方才简简单单便情云力不已的丑态,落在莲华眼底,是不是可笑极了?
    昆仑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折磨疯了:你知道玄螭究竟干过什么事吗!
    莲华面对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断,也有些索然无味了。他收回了勾住昆仑的手,垂着眼,疲惫地叹了口气:我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你知不知道他!
    昆仑情绪崩溃的呐喊徘徊在嘴边,却还是硬生生哽咽了。
    从来到天界、发现莲华失去关于历劫回忆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调查着背后的真相,线索无不与玄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昆仑迟迟不曾揭穿他的身份,就是生怕贸然行动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玄螭身为地狱道的主人,统率万鬼、司掌生死,又倘若真是导致莲华受劫的罪魁祸首,那保不齐就留有什么后手。
    更何况,自己是初次飞升仙界,实力尚不足与对方决一死战。于是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搜集情报,并且默默地提升实力,只是还差了一点,还差了一点就能够
    想到这里,昆仑逐渐冷静下来。就算压力大得再喘不过气,他也不愿意让莲华一起和他冒打草惊蛇的风险。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容忍玄螭继续出现在莲华的身边。
    你和他的感情就这么好,你就非要处处护着他,是么?昆仑走近了一步,捏住莲华的下巴,怒极反笑,先来后到,无论我做什么也比不过他还是我一个人满足不了你?
    他嘴边挂着冷冷的弧度,低垂的目光里有一种极具压迫感的、近乎轻蔑的锐意。就算脸上不再有任何暴虐的情绪,莲华却也明确看出了他想说的那个词语,
    sao货。
    莲华忽然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憋屈,一把掀开了昆仑的手: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这样和我讲话!
    自己腆森林木着一张脸,好声好气地给他台阶下,他居然不领情,还反咬一口!
    难怪佛父当初在须弥山教导他,可以为世人奉献,可以向世人散播爱意,可以对世人好,却独独不要为任何人动情因为有了情,就会有牵绊。
    自己非但动了情,还和他结了契,世上什么甜头都让昆仑尝遍了,他还想怎么样!
    莲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小就被人高高在上地供着,受尽宠爱,谁对他不得又哄又捧他爹都不舍得骂他!那可是身为因果主宰的佛父!
    莲华越想越委屈,却是丝毫没有要哭的征兆,一颗心硬得像铁,情窍都被牢牢封死。
    回溯这一幕的无常,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些许愧意。
    现在看来,昆仑即便表现得自信,但其实一直是不安的。
    爱一个人最直接的反应便是自卑。自卑于自己的出身、自卑于自己的长相、自卑于自己的能力。
    然后惶惶惴惴,生怕自己心爱的人被更优秀的对手抢走。
    而自己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加深昆仑的恐惧。
    无常缄默地反省了一下。
    只怪他生来便不是人,也不通人的情智,理解不了人世的情感与责任,在佛父的规劝下才勉强没走上邪路。但也只顾着随心所欲,自私又自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却是注定要伤别人的心的。
    莲华没有哭,昆仑的眼眶竟悄无声息地红了。
    是啊
    他落寞地转过了身,不然莲华看到自己眼角滑落的水线,垂头丧气地抹了把脸,
    我算是个什么东西?
    第70章 妙法莲心(五)
    这是莲华和昆仑之间,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吵架,双方都有说不出的委屈。
    莲华自认问心无愧, 仁至义尽。能为了某一个人而收敛了朝三暮四的本性、和从前那些莺莺燕燕断了个干净, 已是莫大的奇迹。更何况是能在被恶言相向之后,还愿意与对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向来吃软不吃硬。昆仑最令他钟意的一点, 也正是忠诚听话。对外凶狠, 却独独对着他乖巧粘人。
    莲华做不到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去低头认错,昆仑也是。
    这件事让他惊觉, 他原来一直沉浸在一场虚幻之中。这段感情像是一颗裹着毒药的蜜糖, 一点甜头就能勾得他食不知味、醉生梦死。
    他自认为的刻骨铭心, 在对方看来也许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段消遣。拼了命想要撵着那人的脚后跟跑, 却只能抓住对方绝尘而去时掠起的浮尘。
    巨大的生涩无力感充斥着他的心头, 昆仑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挫败。
    他既想得到、又害怕失去, 既想大吼那你去找玄螭好了之类的气话, 却又担心莲华真弃自己于不顾。
    光是修炼和调查历劫一事, 已经让他焦头烂额。昆仑是真的没有办法、也不知该用什么办法,去挽留莲华了。
    他们谁也不理睬谁,却又谁都不离开, 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过了一段日子。
    然而冷战并没有持续多久自从离开酆都之后, 莲华就经常莫名其妙地心悸、头痛。
    一开始他没有放在心上,也因为怄气并没有和昆仑提及。直到某一次他走在原地, 平白无故地陷入一阵心绞痛,然后两眼一黑、失去意识,听闻咚一声巨响的昆仑推开大门, 才是真真正正地慌了。
    仙人远离病痛,一旦生病便是大事。昆仑没有多犹豫,带着莲华回到了须弥山。
    莲华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洁白圣洁的琉璃天宫、和一张憔悴的脸。
    昆仑坐在塌边,面容憔悴,唇边冒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见到他醒来,握着他的手便细细发颤,浑浊的目光在一瞬间欣喜若狂。
    莲华被他的热情搞得有些不好意思: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想回天界了?
    昆仑抿了抿嘴。急切地想要攥住莲华、确认他安然无恙,但又不敢用力,只好用前额抵住莲华屈起的指尖:
    那天在人界,你晕倒了。佛父已经来看过,他说你的魂魄有损。
    哈?莲华还以为他在故意夸张,我是佛座下的真仙,魂魄怎么可能说损就损?
    昆仑没有向他多解释,只是轻声道: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把我的魂魄给你。
    莲华看向少年将头埋在他的手掌前,绝望隐忍、又孤注一掷的模样,心中浮现出巨大的荒诞感。
    莲华脸色微白,却还是笑着打趣道:行啊。你把魂魄给了我,正好方便我去找别人。到时候我左拥右抱,你却变成了鬼,只能再天上看着,想打也打不到,气死你。
    烧糊涂了?昆仑抬手,拨开莲华额前的碎发,才发现一颗冷汗正从他的鬓边缓缓淌落下来,魂飞魄散就入不了轮回,哪里还会变成鬼。
    莲华高烧刚退,脑袋里的确还是一片浆糊。他呆愣愣地注视着昆仑,一张脸红扑扑的,反应有些慢,却让那张永远带着精致棱角的、疏离的脸,看起来异常氵显软可爱。
    那我也要找!
    嗯。昆仑勾了勾唇,笑应了一声,只要你活着,找一万个也可以。
    这不是妥协,而是绝境之中别无选择的期许。
    莲华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从高床软枕上一下子坐直了身,正想拉住眼前人再质问些什么,却见昆仑后退一步,立在门边,冲他怆然一笑:
    我去替你煎药。
    昆仑刚一离开,莲华便翻身下床。他随手抓过一件散落的袈裟,向着须弥山的金顶跑去。
    大雪浩浩汤汤,灵山佛光万丈。
    栈道两侧,冰川静静地盘亘着,如同无数条沉眠的巨龙一般。白到刺目的佛云里,偶有弹拨琵琶的飞天现出身影,洒下泠泠梵音。
    这里是三界最接近天道的地方,荒凉、纯净、而又神圣。莲华穿行过五颜六色的经纶,一路奔向了佛堂。
    几名白衣僧侣正徘徊在莲座前,听着佛父讲经,见到须弥山的主人闯入,便默默地退开,一时华美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了一人一佛。
    殿内燃着略带辛辣的梵香,空气里弥漫着干燥沙哑的粉质感,类似粗糙原始的皮革,却又令人格外安宁。
    莲华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尊八风不动的大佛微笑道:我回来了。
    佛像摇了摇头。明明看不出神态,却让人读出了一种无奈又宠溺的情绪:你魂魄有损,就该好好养伤,不要四处跑动,难道还担心我不会去看望你?
    莲华熟练地坐在大佛身前,像是过去的三百余年一样:魂魄有损的事,是真的吗?
    佛父笑说道:当初你离开天界不辞而别,这个时候反倒想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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