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笙立刻察觉到了。他握紧了谢岑的手,低声道: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混在人群中的那几位,便凌空几个弹跳,跃到了宣誓台上。
    人群爆发出一阵骚乱
    步步紧逼的人,发出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就像是梦境中的蓝关一般,骨骼砰然涨大,撑破衣袍,露出了虫族原本的狞态。
    怎么回事?!
    是虫族
    虫族,他们明明是人,怎么可能混进这里!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牧师惊恐地跌下台阶,紧握着颈间的十字架:愿主保佑!
    真是沉不住气啊。沈眠笙闭上了眼,非要用这么大张旗鼓的方式么。
    一声遥远空灵的叹息,钻进他的耳膜。
    不这样的话,您会心甘情愿地和我回去么?
    刺啦
    教堂穹顶的玻璃砰然碎裂,虫族挥动骨翼,破开窗户,翩然而落。
    蓝关单膝跪在沈眠笙面前,身后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傅珉。
    女王殿下,我永远是您最忠诚的骑士。
    警卫竭力疏散着秩序,却依旧阻止不了事态的混乱。
    酒杯打落,巨型灯盏摇摇欲坠,宾客四散而逃。
    即便联邦一级通缉犯、皇室的太子傅珉近在咫尺,也没有人关心他是不是前来抢亲。
    而且以傅珉现在的处境,这更像是场复仇闹剧。
    谢岑撑起结界,将宣誓台与众人分隔开来。
    即便场内的危机暂时缓解,但联邦的直播前,仍有无数的民众从翘首以待、到惊慌失措,现在捏着一把汗,对事态的走向惊疑不定。
    人类为什么能变成虫族?还是虫族幻化成了人类,蛰伏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
    这么重大的危机,为什么此前政.府没有透漏出一点消息?
    为首的入侵者喊沈眠笙女王,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沈眠笙呢?
    傅珉被禁锢在刑架之上,难道他的罪状,也是虫族压迫下的莫须有?
    还有夜莺击退虫族的功勋,难道也是场欺骗大众的自导自演?
    面对可怖的外敌,人类总是同仇敌忾。
    虫族的冠冕一旦坐实,便是千刀万剐的原罪,身处与人族对立的阵营,永远洗刷不脱。
    你搞这么一出逼宫,既是把我架在了风口浪尖上,又会让人们因为安全问题而恐慌,而对当权者产生质疑。
    沈眠笙慢条斯理道,蓝关,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有心机了?
    蓝关咧开了嘴。
    除了背后的骨翼,他没有变成虫族的姿态,但兽性依旧暴露无遗。
    蓝关朝沈眠笙伸出了手:所以女王殿下,您现在没有选择。
    谢岑拦在沈眠笙身前。
    沈眠笙注视着蓝关,情绪没有丝毫波澜:我还可以杀了你。
    蓝关志得意满,甚至小幅度地勾起了唇:您难道不知道,虫类的女王担任的是生育的职责,需要工兵的守护。您拥有着宇宙间最强大的精神力,可光论武力,远不及我们。
    如果您能变回本体,那或许可以与我一战可您也不知道该怎么切换,不是么?
    沈眠笙感到可笑:那你怎么证明,我不是人,而是虫族呢?
    蓝关:不需要证明,因为虫族最高等智慧的形态,就是返祖。
    他舔了舔嘴唇,一字一句道:或者,您也可以等到怀上我的虫卵
    沈眠笙和蓝关对峙着。
    谢岑和傅珉无声较量着。
    听到蓝关的话,谢岑脸色一变,精神力将空气中涌动的时间凝成实质,化作一柄风刃,从蓝关的瞳孔开始,割出一道横亘他半张脸的血痕。
    蓝关抹着嘴角的鲜血,咬牙切齿。
    傅珉看着二人的争斗,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知何时,那些深可见骨,几乎让他五脏六腑都兜不住的疮口,已经悄然愈合。他的伤疤不再流血,连沁出的血迹也被皮肉吸收,一身白衣干干净净。
    他胸口佩着一朵白玫瑰,呼应着谢岑身为新郎所戴的红玫瑰,像极了两人迥然不同的个性。
    一个斯文隐忍,无恶不作。
    一个炽烈直白,诸恶莫作。
    沈眠笙看向他们,忽然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唏嘘。
    【大概人生命中都免不了这两个特殊的存在。】
    玉蝉忽然无师自通地应道;【一个是旧爱,是白月光。一个是新欢,是朱砂痣。】
    留给他多愁善感的时间并不多,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任务是洗白原主,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搞砸,真是功败垂成。
    傅珉轻声诱道:过来。
    沈眠笙没有挪动脚步:有什么遗言,你可以直接说。
    傅珉摇了摇头,有些失山與落: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沈眠笙笑得轻慢:没爱过,后悔。
    傅珉神色淡淡的,也许是心痛到了极致,喜怒哀乐尝一遍,已经没有多的感情可以酝酿。
    我想听个理由。
    沈眠笙轻蔑地掀了掀眼皮,也不避讳,大大方方道:谁更厉害,谁对我更好,我就喜欢谁。
    真是冷酷无情啊,眠笙。一声飘忽的叹息,时光仿佛缩地成寸。
    傅珉意味深长道,和百年之前,一模一样。
    沈眠笙终于有了一瞬的意外:你什么意思?
    嘘傅珉抬头,望着广袤的苍穹,流星,很快就要来了。
    以教堂为圆心的磁场,忽然狂躁不安起来。
    地动山摇,像是逐渐扩散的水纹。
    天地染上血红的颜色,如同世界末日来临。
    几乎在瞬间黯淡下来的天幕之间,一颗璀璨的星辰忽然划破长空。
    联邦无数台智脑前,忽然爆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异。
    彗星?!
    这么不详的征兆,是谁挑的日子?
    彗星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像是一颗燃烧的光球,尾翼拖长,杂乱地炸开,迸发出白亮炫目的光。
    这是从沈眠笙出生之日起,就如影随形的诅咒。
    熵值恒增,世界由有序走向无序。
    下至草履虫,上至空间文明,全都向死而生。
    时间是一条笔直的线,要想回到原点,唯一的途径便只有剧烈的磁场波动下,诞生的空间折叠。
    身边景象刷然变幻,像一轨倒带的碟片,还没等沈眠笙做出反应,沧海桑田,山河带砺。
    他便置身于百年之前。
    教堂依旧是那个教堂。
    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灰,看起来许久无人清扫。
    吊钟摇摆,发出笨重的声响,如同行将就木的丧钟。
    窸窸窣窣
    有一双温柔的大手,替他褪下了礼服,换上了一身纯白的婚纱。
    轻柔的材质,蓬松的裙摆,让他看起来如梦似幻,纯洁无瑕。
    无常这一回,是真的有点暴躁:【我并不想在这种时候,满足这样的恶趣味。】
    他猝然睁眼,正对上傅珉一张温文尔雅的脸。
    正替他郑重其事的,戴上了一枚花冠。
    婚纱堆叠迤地。交叉的绑带,和繁缛的蕾丝,将他妆点得如同一个精致玩偶。
    后背V形的镂空开口下,鱼骨束腰散发着欧洲中世纪的风格,造型优雅,钢骨根根分明,勒出他不盈一握的曲线,和濒死蝴蝶般的肩胛骨却也让他隐隐透不过气。
    傅珉知道沈眠笙的窘迫,牵起了他的手,一步步走向宣誓台。
    台上没有牧师。
    因为神明已经遗弃了这片土地。
    沈眠笙望向窗外。
    倾塌的废墟,皲裂的废土。
    昼夜陷入紊乱,红日与冷月同时高悬在天空。
    荒无人烟,只有异形爬虫扭动身躯,朝着建筑之内虎视眈眈。
    白骨如山的地平线上,是一座方舟漆黑巨大的剪影。
    无数记忆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无常明白了,这是和时空回廊一样的幻境。
    只有想办法打破,或者等待它结束。
    幻境将历史重演,他无法做出改变。
    那静观其变就好。
    傅珉笑得宠溺,揉了揉沈眠笙的头:我们结婚。
    沈眠笙声音发颤:好。
    他挤出一个虚浮的笑,努力装作一只依恋主人的小馋猫:戒指呢?
    沈眠笙伸出葱白的手。
    傅珉只是握住了它。与他五指紧扣。
    我要送你一件更贵重的礼物,猜猜是什么?
    沈眠笙没有回答他。
    他吞咽着口水,聚精会神地盯着傅珉的喉结。
    下一秒,便猝然落下一手刀,劈在傅珉的颈间。
    沈眠笙呼吸粗重,做贼心虚,扯下了傅珉脖子上挂着的一块银色通行令。
    然后在傅珉倒地的瞬间,头也不回地朝方舟跑去。
    门外伺机而动的虫族,闻到人味,伸出触手,想要拽沈眠笙的裙摆。
    沈眠笙和它角着力,也不管虫族听不听得懂,指着教堂吼道:里面还有一个,晕了,活的!
    虫族犹豫了一下。
    就这片刻,便被沈眠笙跑了个没影。
    它的钳子里,只剩下了一片残破的衣角。
    这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虫族变异,横行于世,成为灾疫的导火索。
    人类大军在抵抗中落败,人口锐减了三分之二,不得不放弃阵地,筛选出基因最优秀的一小部分精英,乘坐方舟,前往外太空开拓新的家园。
    余下的人类便和地球一起,成为弃子。
    沈眠笙提着裙摆,穿过荒天旷野,直到世界尽头的那座方舟。
    凭借着抢来的通行令,沈眠笙顺利地登了上去。
    方舟之上,依然是歌舞升平。
    小提琴弹奏着悠扬的乐章,上流人士们推杯换盏,享受着与生俱来的特权,提前规划着找到宜居星后的事业发展。
    船舷之外,被他们践踏在脚下的是铺天盖地的尸骸。野蛮的虫族啃噬着人类同胞的尸首,没吞完的半截身子露在血盆大口之外。
    惟独有一个贵族青年,衣冠楚楚,浊世翩翩,却游离在交际圈之外。他双手交叠着,搁在栏杆上,眺望远方的神情有些忧郁。
    他被悬梯上传来的咚咚脚步声所惊扰,转过了眼。
    同一刹那,沈眠笙抬起了头。
    剧烈的奔跑,让他背后的蝴蝶结微微散开,礼服挂在肩头摇摇欲坠,蕾丝花边下露出的一小块皮肤,散发出美好得令人心驰神往的光泽。
    由于惊魂未定,他气喘吁吁,头顶的花冠微微倾斜,明明脸颊苍白,却泛着醺然欲醉的薄红,连瑟缩的嘴唇,也是那样娇艳欲滴。
    柔嫩的指尖不经意撩开额前散乱的黑发,露出一颗泪痣,风情入骨,秾丽惑人。
    对上视线的刹那,年轻人的双眼忽然一亮,优雅的动作在一瞬间凝滞了。
    他几乎同手同脚地走下船去,有些僵硬、但又十分绅士地朝着身穿婚纱的美人伸出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冷漠的脸,在问话的同时涨得通红。
    那人犹豫了一下。
    但他实在是太累了,于是搭住对方递来的手,借力登上了船:沈眠笙。
    谢岑。年轻人认真地盯着他,我叫谢岑。
    一见钟情,是怎样一种感受?
    是惊喜、新奇、又很不可思议。
    是紧张、陌生、又像久别重逢。
    两个富有朝气、又热爱自由的灵魂,被彼此的不羁吸引,然后陷入爱河,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他们目送着蔚蓝星球的黄昏,在盛大的晚宴上欢饮,醉成一滩烂泥,只能互相搀扶、跌跌撞撞。
    他们坐在散场后无人的船头上,交换着带有烟味的吻。
    空荡荡的船首没有护栏,重心跌出一寸,便是粉身碎骨。他们在半空中晃着腿,就着危险的姿势,哼着旋律模糊的民谣,依旧胆大包天、恣意妄为。
    他们在船舱狭小的储藏室内拥抱、亲吻。阴暗的环境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只能依靠触觉和气味,一寸一寸摩挲过轮廓。
    厚实的木板之外,相隔的是已然沦陷为地狱的故土。
    有人类爆发出本能的求生欲,绝望地拍打船身,却依旧逃不过悲惨的宿命。
    也有人类放弃挣扎,成群结队开始了末日的狂欢。
    放肆的尖笑、餍足的咆哮、和粗野的呻.吟光怪陆离的众生相,远在方舟的乐土之内,依旧嘈杂可闻。
    沈眠笙攀住了谢岑的肩,颤抖的十指在他肌肉起伏的脊背上,抓挠出深深的刻痕:别停。
    面对死亡,人类迫切释放着本能繁衍后代,延续基因。不论高低贵贱,在欲.望上,众生享有绝对的平等。
    暴风雨前美好的平静,直到第二夜方舟即将起飞时,才被打破。
    快要关闭的闸门外,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傅珉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神色阴沉,死死盯着方舟。
    甲板之上,置他于死地不顾的未婚妻,正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沐浴着星光,跳着圆舞曲。
    他们站在人群的中央,周围的人们微笑着鼓掌。老者们慈祥欣慰,年轻男女们羡艳向往。
    检票员拦住了傅珉,目光鄙夷,像是在看一条狗:没有通行令,不能上船。
    说罢,三五个全副武装的警卫,就要暴力将他拖走。
    傅珉的视线依旧凝在那处,动作不疾不徐地,从外套里掏出了一块银牌。
    检票员愣了一下,随即变脸似地点头哈腰,谄媚道:请上船。
    甲板上飘扬的古典交响乐,戛然而止。
    人群自发为这个面貌不善的来者,让出了一条路。
    沈眠笙脸上还挂着顽劣的笑,像个没玩够游戏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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