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淳的喉咙有些涩,总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比这世界上真正悲惨的人,要幸运太多了。”傅皓月说着,语气带着两分深沉。
    该不公的,应是那无辜去世的四十多条人命,该不公的,是那些痛失亲人的家庭。在那场大火正盛时,傅皓月就站在十米开外的位置上,看着旁人拿着水桶奋力救火的忙碌身影,看着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倒地时撕心裂肺的场景,看着刚怀孕的女人挺着大肚在那无声痛苦的画面……
    那场火的火光是这般明艳,明艳到将世人的所有悲痛都照得一干二净。
    只记得那时他还小,同傅家的几个仆人一起站在酒店外,不少仆人都在捂面大哭,也不知是真是假,可他站在那里,却是一滴泪都掉不出来。
    后来的日夜里,他脑海中便时常会浮现出当时的画面,偶尔梦中也会梦到那些素未相识的人泪流满面时的模样。
    傅皓月知道,那是愧意,比起丧父的悲痛,这种愧意反倒折磨地他难以入眠。
    只是时间长了之后,那种梦便没再做了。
    亭外的雨渐渐小了好些,唐淳明白,在傅先生身上所经历的事情绝不是他口中这么两三句话可以概括的。
    而就在这时,远处的小道上突然出现了小刘的身影,只见他正举着一把伞又带着一把伞,朝他们的方向疾步走来。
    小刘气喘吁吁地赶到,将手中的雨伞递给了傅皓月。
    “先生,车上只有这两把伞了。”
    傅皓月接过黑色的伞,随后慢条斯理地打开,缓步走出亭子又将半边的伞往唐淳的方向带。
    “走吧。”他轻声唤了一句,干净的字眼里藏着两分温柔,令唐淳的心绪泛起一阵波澜。
    唐淳紧拽着手中的手帕,片刻后走至傅皓月的伞下,两人的距离被顿时拉近,而唐淳也因此闻到了傅皓月身上那淡淡的冷香,带着檀木的味道。
    小刘没有多呆,在把伞送给傅皓月之后又赶紧去接老李。
    上山的一路,两人一前一后,可下山的路上,两人却是并肩齐行,尽管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但不知为何,却是比来时的气氛要柔和了许多,连带着近几个月的疏离也开始渐渐消散。
    ……
    傅先生买的别墅就在距离山脚十公里外的地方,因为三人都淋了雨,因此一回到别墅便赶紧跑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唐淳没带换洗的衣物,这会儿找人去买还需要些功夫,原先套在身上的衬衫被淋湿了大半也没法穿,唐淳正是顾虑到这点,因此一开始在老李建议洗个热水澡时并没当即应下。
    傅皓月似是看出了唐淳的顾虑,于是沉默地去自己卧室里挑了一件从未穿过的休闲衫和裤子,还挑了件看相不错的,递给了唐淳。
    唐淳起初是想拒绝的,毕竟衣服这种比较私人的东西,还是别随便碰比较好,但傅皓月转口一句‘没穿过’让唐淳顿时没了拒绝的余地。
    傅皓月的身材虽然看上去清瘦,但由于身高比较高,骨架也极其优越,因而他穿的衣服套在唐淳的身上难免大得有些离谱。
    待唐淳洗完澡出来时,天色已经不晚了,许是没想到这趟上山会耽误这么长时间,老李便直接让小刘去附近的餐馆买了些饭菜,想着今晚就先随便填了肚子再说。
    饭菜刚送到别墅,唐淳便动身前去卧室想唤傅皓月用餐,只是人站在卧室外敲了半天门也没听见动静,于是自作主张地开了门,却在推开门的第一眼便瞧见了正躺在床上闭目休息的傅皓月。
    男人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唇色发白,脸颊却透着微红,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休闲衫,应是洗完澡之后才躺在床上的。
    唐淳面色一紧,随即立马上前,此时也顾不得所谓的礼节,直接将手贴在了傅皓月的额头上。
    滚烫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令唐淳顿时黑了脸。
    他发烧了,而且温度还不低。
    昏昏欲睡的男人感受到了额头上的触感,此时微微掀起眼皮,在眼前朦胧的画面中依稀认出是唐淳的身影。
    干燥的嘴唇微抿,男人抬手轻轻推开了唐淳的手掌,一边转身一边用沙哑的嗓音开口道:“没事,睡会儿就行,晚饭不用叫我。”
    傅皓月侧身躺着,只留给唐淳一个倔强的背影,仿佛真的只要睡一觉就会没事。
    “先生,您发烧了,去医院看看吧。”唐淳说着,这会儿对待一个发着高烧的病人,语气格外温柔。
    傅皓月的这个温度并不只是简单的低烧,摸起来像是有个三十九度,他的身体本就不好,这个程度的发烧很有可能会引起一些其他的毛病,不能耽搁。
    然而,生病中的傅皓月哪儿是那么好说话的人,这会儿背对着唐淳一身不吭,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眉头微蹙,仿佛就像是用行动在告诉她:我是不会去的。
    屋外的天色已然昏暗,卧室里点着暖黄色的灯,落在男人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令人怜爱。
    记忆里,傅皓月的脊背总是这般挺直,如那长青的柏树,可此时此刻,他侧躺在床上,屈膝弓背,看着极其脆弱。
    心尖不知为何泛起一阵心疼,唐淳起身,将被掀在一旁的棉被轻轻盖在了傅皓月的身上,随即又动作迅速地走出了卧室。
    老李这会儿还在餐厅摆弄餐盘,见唐淳神色紧张地走来,忍不住询问了一句:“怎么了?先生这是又不打算吃饭了?”
    “先生发高烧了,这会儿得去医院。”唐淳语气微冷道。
    老李听此,神色一怔,沉默片刻后,微微叹气道:“不可能的,就以先生的脾气,哪儿会那么容易去医院。”
    每每祭祖回来,傅皓月便会习惯性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关就是一宿,饭也不吃。老李是知道他的脾性,因而在唐淳出来时便下意识地以为先生是又不打算用餐了,却没想到竟是发了烧。
    “别墅里有药吗?”唐淳将老李的反应看在眼里,思忖片刻后也没多浪费时间。
    “只有一点普通的感冒药和伤药,退烧药怕是……”
    话音刚落,唐淳迅速地报出了几个药名,“那就让保镖先去买这些药过来,越快越好,先生的身体不好,我怕多烧下去可能会引起其他的并发症。”
    老李果真是高级管家,这会儿也没多耽搁,直接拿出手机将唐淳刚刚报的药名一五一十地吩咐了下去。
    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唐淳想起先生的腿脚,眉间的褶皱不免越发深了些。
    ……
    安静的房间内,傅皓月躺在穿上,又冷又热的身体折磨地他头昏脑涨。
    自唐淳离开房间后,他便又重新仰躺在了床上,恢复了以往板正的睡姿。
    腿脚关节处传来密密麻麻的酸疼,像是有无数个虫子在啃噬着他骨头,而脑子里也像是有根针,在不断地扎着他。
    喉咙干涩地要命,就连呼吸都带着两分生疼。
    以往的各种记忆如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中不断回放,就连那些原本早该淡忘的画面不知为何在此时也变得极为清晰。
    又是那间房,印象里他似乎也是生了病,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母亲的身体不好,总是卧病在床,可每次他生病时,她也会毅然从下床来照顾他。
    她的声音很温柔,但又带着说不出的坚毅。
    他不喜欢喝药,从记事开始,他喝了太多太多的药了,有些甚至都已经苦到了骨子里。
    但每次生病时,母亲都会亲自给他喂药,他是不想喝的,但母亲眼中的心疼却又让他不得不张嘴咽下那一口口苦到几乎让人作呕的药。
    他不敢皱眉,不敢露出半分痛苦的表情,因为他知道,母亲会心疼,会自责。
    每一次,母亲给他喂药,嘴里便总是会用那语重心长却又富含期许的声音开口——
    “皓月,你要好好活下去,这傅家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如今你爷爷和你父亲都已不在人世,你可千万不能倒下。”
    “傅家百年的根基,唯有落在你的手上,断然不能让你爷爷和父亲失望。”
    ……
    傅家,百年根基。
    这偌大的傅家已经没人能主事了,只有他一个。
    他得好好活下去,得将这百年的基业传承下去。
    他不能死,他不能倒下,他必须得守着傅家。
    脑海中各种零星的画面在不断回闪,母亲入葬时的场景,傅家佣人离开的背影,直至那古老的四合院大门被关上——
    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
    母亲,这傅家,究竟还剩下了什么?
    耳边似是又突然响起了轻声的呢喃,和记忆里母亲的声音有些像,傅皓月缓缓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已然让他分不清眼前之人是谁,只能依稀听到几个字……
    “该吃药了。”
    一阵无名的悲愤突然涌上心头,男人扬手,猛然打掉了递过来的东西。
    “滚!”
    这几乎是他用自己命喊出来的话。
    然而,下一刻,当视野中的人影要转身离开时,一阵心慌却是又迅速紧拽着傅皓月的心脏,令他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眼前的人——
    “别……别走。”
    第35章 他的恶行
    “别……别走。”
    男人的掌心滚烫, 这会儿握着唐淳的手腕,灼热的温度刺激着唐淳的皮肤,令她不免一怔。
    唐淳转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傅皓月, 额角因为高烧沁出汗液,苍白的脸色透着不正常的红晕,而他眼睛半睁,向来漆黑深邃的瞳孔此时却不带一丝焦距,明显是烧糊涂了。
    也难怪, 像先生这般自持矜贵的人,又怎会拉着别人的手说‘别走’。
    递来的药被‘无理取闹’的傅皓月尽数甩在了地上,连带着那装着温水的水杯也是如此。
    地面一片狼藉, 但唐淳这会儿也顾不得收拾, 伸手回握住傅皓月的手, 柔声道:“我不走。”
    许是终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男人也因此放心地合上了眼, 拽着唐淳的手无力地松开。
    刚刚的那个举动, 已然是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在男人的手即将掉落至床上时, 唐淳不知为何竟是猛然握住了他的手掌, 将他的手轻轻拽在掌心里, 随即俯身轻唤道:“先生, 你发烧了,该吃药的。”
    傅皓月此时的意识太过朦胧,只是感觉手背覆着一层微凉的柔软,在此时水深火热的痛苦之下, 无疑是唯一的慰藉。
    用小拇指轻轻勾了勾她的掌心,男人紧闭着眼,声音沙哑地开口:“不想吃。”
    作为一个合格的护工, 这个时候比起遵从病人的主观任性,更应该是照顾他的身体恢复健康才是,但不知为何,唐淳看着躺在床上的傅皓月,劝他继续吃药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唐淳知道自己不应该对一个三十五岁,事业有成,任谁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傅皓月产生什么同情,但事实却是,眼前的男人竟是这般令她怜爱。
    就在这时,老李许是听到了动静,从楼下缓步走了上来,手里还带着从医疗箱里寻出来的温度枪。
    “小唐,先生吃药了吗?”
    人未到,声先来。老李推开房门,却是在瞧见两人紧握的双手时微微一顿。
    眼底蓦然闪过一丝精光,原先对先生的担忧此时竟蓦地转变成了窃喜,心想自己来得或许不是时候。
    唐淳自是注意到了老李的视线,脸颊顿时染上一层红晕,刚准备收手,男人的手指却是又勾了勾她的指尖,明显是不愿她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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