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没顶嘴,她眨眨眼,说:“我以后注意,爸。”
    家里总是乱七八糟的,好像,已经很久都没好声好气交流过了,爸爸一愣,转口说:“你怎么突然跑回家了?”
    燕回看了眼弟弟,说:“不是天宇想出去散心吗?我来接他,他没单独出过门,我怕你跟妈不放心。”
    父女之间总算心平气和沟通了两句。
    厨房保姆在做饭,妈妈过去交代些琐事,燕回隐约听见,只觉压抑,生活好像只剩了一堆鸡零狗碎。
    饭桌上,燕天宇边吃边玩手机,又惹来一顿骂,他把筷子一摔彻底不吃了,拿着手机上楼,砰的一声,把自己锁进了卧室。
    燕回看看父母无能为力的神色,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她潦草吃完,问爸爸知不知道方伯伯葬在哪个陵园,她想去看看。
    爸爸提出要送她过去,她婉拒,爸爸便没强求。
    陵园价格年年涨,大家玩笑死都死不起,燕回打车过去的,一路上,她格外沉默,司机几次想和她搭话,她都懒得敷衍。
    整个陵园一派肃穆,又很幽静,偶尔能见到飞鸟迅速一掠,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
    燕回小时候参加葬礼,跟着大人去吃席,只觉得热闹,现如今,生活最大的乐趣是爱美和赚钱,她几乎没有闲暇去思考这些有点深度的生命主题,想了也没用,还能不死怎么着?及时行乐,想干嘛干嘛,这是她的价值观。
    她抱了束菊花,自己挑的,让店员包装好,哪怕是给人来扫墓也要讲究颜色搭配错落有致,燕回觉得,这是她对方伯伯的一种尊重,她挺认真。
    墓碑前,放着已经蔫了的鲜花,看样子,距离上次有人探望他有段时间了。燕回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照片,挤出个笑。
    四周空荡荡的,鸟鸣清晰,燕回很少一个人呆这么僻静的环境,她轻轻说:“方伯伯,虽然您不见得还记得我,但我一直记得您,您一路走好。”
    屁话都是,方伯伯肯定不想走,燕回顿时觉得这种话根本狗屁不通,一个压根不想死,本来活得好好的人,怎么会一路走好?要走,也只能是走得一点都不甘心,却毫无办法。
    燕回想到这,心就酸了。她莫名其妙想起敦煌的壁画,还有石窟里的塑像,人么,就这么一回事,说死就死了,谁也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爱恨情仇最后统统化作佛像嘴角一抹虚浮的笑,浮生如寄。
    但是吧,人的这一生总是要被形形色色的访客充满,有的人,你未必欢迎,比如王伟那种龌龊小人,你得忍,你得让他赶紧滚。而有的人,像方伯伯,你却想留也留不住,这种事,不管你愿意与否,都在静静发生着。
    燕回一个人想了很多,很多。她觉得,她更得好好爱这个世界,她看青松顺眼,干净的大理石面顺眼,天空飘的那朵云顺眼,连草丛里的一只小蚂蚱,都怕无心踩伤了它。
    活着可真好,这就是她最后的想法了。
    “方伯伯,我得走了。”燕回喃喃自语,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精心搭配的菊花,觉得很美,生机勃勃。菊花不久后也要枯萎,但没关系,它美过。
    回到家中,燕回没再跟妈妈起争执,她说什么,她都当耳旁风那样听着,偶尔回来一次,她想骂就骂吧。
    只在家住了一夜,燕回很少有睡眠不好的时候,但每次回家,都睡的不是那么顺。
    燕天宇坚持不跟她一起坐高铁,燕回看他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冷淡地说:
    “那也好,你自己买票订酒店,你不是想证明自己行吗?”
    燕天宇一脸不屑:“妈说你高一暑假就自己跑出去玩儿的,我一样行。”
    燕回现在回想,自己父母真是心大,即使她不懂事,妈妈居然放心自己就那么拿着钱跟同学一道跑出去玩儿,也不怎么管,那是平安回来了,要是出事了呢?
    大概也会伤心吧,短暂地伤心一下,然后,再生个孩子。她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无可取代的,对父母来说是,那对于外人来说,那就更是了。她蓦地想到湛清然,觉得想太多会累,索性作罢。
    姐弟俩到底还是坐了同一班次的车,父母送两人去车站,千嘱咐万叮咛,燕天宇吊儿郎当一脸的满不在乎,只觉得烦。
    燕回在车上不忘忙工作,选图弄了一路,燕天宇时不时瞥来两眼,惊奇发现,他不学无术的姐姐,居然还有一脸认真的时候。
    “老姐,你看我怎么样,能不能当模特?”燕天宇跟时下很多男高中生一样,动辄长到一米八几,但相貌平平,不像燕回遗传的全是优点,他反了。
    燕回扫他一眼:“你想当模特?先念书,好好念书好歹考个大学。”
    “嘁,”燕天宇不服气,“你不也没好好念书,妈说你现在可能挣钱了,比名牌大学生还能挣钱。”
    “我是个例,没代表性,第一你没我好看,第二我虽然念书不行,可我一点都不懒,你不要觉得自己乍看跟我习惯一样,我们不一样,燕天宇。”
    燕天宇悻悻坐回去,又戴上了耳机。
    回到市里,燕回先把弟弟安顿在了酒店,陪了他一会儿,给他做出个简单攻略,提醒些注意事项,说:“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次过来看看也好,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要只看着大城市好,想在这里立足没几个容易的,有事跟我联系,自己注意安全。”
    燕天宇很少有跟姐姐聊天的时刻,被教导了几句,破天荒地没顶嘴。
    城市的夜景开始兀自妖娆美丽。
    燕回走时告诉湛清然,自己会在家住两夜,中途,他倒是发来过几条信息,都非常简短,无非问问情况,也没回答什么想不想的。
    小区里明显没盛夏时节热闹了,已经开学,少了很多追逐打闹的小孩子。
    湛清然接到叶琛电话时,她已经在楼下徘徊。四周寂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想来想去,还是想跟你谈谈,白天我妈妈跟你说的那些,你不要当真。”
    她的声音虚弱疲惫,人站树下,显得伶仃孤单。
    湛清然白天去看过代慧颖了,当着李格的面,代慧颖拉他的手,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她瘦下去的手,紧紧地攥住湛清然,力气大得惊人,好似回光返照,那双眼,窟窿似的盯住了他:
    “好孩子,你要是跟琛琛成了,阿姨就是死也瞑目了,你明白吗?”代慧颖眼泪慢慢淌下来,顺着凹陷的脸颊。
    她已经消瘦地不成样子。
    让认识熟悉她的人都大为震惊。
    叶琛在旁边想制止母亲,代慧颖直摇头,不管不顾地要说,她摘掉氧气罩,大口呼吸着,胸膛剧烈起伏,湛清然实在不忍心再看,说:阿姨,您先……”
    代慧颖摇头,她不放手,两只眼就一直锁死了湛清然,一时间,好像四面八方整个世界都只剩了一个母亲的焦灼逼视。
    “你听阿姨说,好孩子,阿姨知道琛琛任性了,但是,你怎么能,怎么能就不要她了呢,你们一起长大的,你不能这么狠心……琛琛有什么毛病,我们让她改,阿姨知道你赌气娶了别人,这事不能赌气。”
    叶琛几乎要哭出来,她喊了声“妈”。
    旁边,李格默默看了眼湛清然。
    “阿姨就一个心愿,”代慧颖的手硬如鹰爪,几乎攥破皮肤,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湛清然,“琛琛心里只有你,别辜负她,你答应阿姨,阿姨就这么一个女儿,我要是走了,谁照顾她?你答应阿姨,好好照顾她,对她好,嗯?”
    “妈……”叶琛哭了出来,她捂住了脸。
    代慧颖神志时清时浑,此刻,两只眼雪亮雪亮的,湛清然被她攥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轻声抚慰着对方,对方充耳不闻,反反复复只让他答应自己。
    “清然,你先答应着,你看阿姨这脸色都成什么样了。”李格说着,连忙把氧气罩给代慧颖带上,动作间,病人却还在挣扎,湛清然看着对方青白的脸,抚了抚代慧颖肩膀,说,“阿姨,我答应您,您先休息好不好?”
    这场探望,在叶琛默默相送下结束,她当时红着眼,什么都没说。
    今晚,她是为此事而来。
    湛清然走到窗前,往下看,看到了她的身影,眼底有万种情绪浮现,他轻声说:“等我片刻。”
    第43章 楼下,叶琛在等他。
    ……
    楼下,叶琛在等他。
    那句“等我片刻”,似曾耳熟,几个字就能唤起昔日温存,叶琛的脸,不觉中已变得湿漉漉一片。
    湛清然换了身休闲服下来,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皂香,人一靠近,叶琛就捕捉到了他身上的气息。
    她勉强冲他笑笑:“这么快。”
    树影下,叶琛显得格外细瘦,她最近忙着陪夜,又不想耽误学校工作,两头跑,肉眼可见的憔悴。
    湛清然四下看看,灯影幢幢,几无人影,他温和开口:“大晚上的,何必跑来一趟?能在电话里头说清楚的事情,真的没必要再折腾过来。”
    仿佛压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叶琛下意识往楼上窗户那看,问:“你跟她说我来找你了吗?”
    这个她,两人都心知肚明在说谁。
    湛清然摇摇头:“不在,回她父母那边去了。”
    “你没陪着?”叶琛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她谨慎问道,湛清然很安静地站在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内,双手插进裤兜,淡淡说:
    “没有,一点小事她没让我陪着。”略作停顿,继续道,“今天的事情我没放心上,阿姨的心情我理解,你也不用想太多。”
    说着,嗅到空气中有酒精的味道,他不由皱眉:“喝酒了?你怎么来的?”
    叶琛烟酒不沾,她是按标准好学生的路子成长起来的,她没什么酒量,碰了那么一丁点人就有点晕,自然是没法开车。
    “我叫的车。”她很累,也很恐惧,因为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一直都很顺,顺到她对世界有误解,好像这个世界不会发生什么太难过的事情,湛清然不要她了算一个,妈妈突然被告知身患绝症又算一个,她像一艘船,接二连三地迎接着暴风雨。
    “你还关心着我,是吗?”叶琛觉得有点冷,她抬起脸。
    湛清然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换任何其他同事我都会这么问一问的。”
    叶琛一阵酸楚,她低下头:“我来找你你也不要误会,只是,我想跟你说清楚,别因为妈妈白天的话而看轻她,她是没办法了,你知道,人一旦陷入绝望没办法时,可能容易做出失态的事情。”
    “我说了,我可以理解。”湛清然抬起手腕,看看时间,“给你叫车?回家吧,这件事我真的没放心上,我希望你也是,阿姨那边还需要你撑着,你不能先垮了。”
    “我已经连续熬一周了,”叶琛轻声说,“今晚,小姨替我,湛清然,你能陪我说会儿话吗?就一会儿,你放心,我不是要缠着你干什么,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我……”
    她无声哽咽,唯有肩头微微战栗颤动。
    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湛清然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他修长的影子静如画面。
    “你想说什么?”
    叶琛摇摇头,神情落寞:“我也不知道,觉得很疲惫,我以前总以为照顾父母大概要等到他们很老很老,我姥姥身体还都很健康,可我没想到,妈妈才五十岁,就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我觉得自己很不孝,我竟然没发觉到她瘦那么快,那是不正常的,可我…………一点都没多想,以为她只是最近身体不太好,如果我早点……”
    “叶琛,”湛清然打断了她,语气肯定,“别这样,不要拿你妈妈的病来折磨你自己,这件事不是你的错,生老病死自有其规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很多事,我们都无能为力,你妈妈也一定不希望你因此自责痛苦,她希望你过得好。”
    叶琛忽然就捂着脸啜泣起来,她缓缓摇头:“我不好,我过得并不开心,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说离开我就要离开我呢?”
    湛清然知道她话里深意,他沉默下来,无言看着她。
    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也很寂寥。
    “你需要休息,先回家吧。”他再次开口相劝,他知道她需要倾诉,需要释放,但对象不应该是他,湛清然知道此时此刻一再避嫌有些冷酷无情。
    “我有时在想,时间要是能停在我们念中学那会就好了,我们每天坐在教室里学习,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去想。”她细细地哭,完全没理会他在说什么,深陷回忆沼泽,“你还记得吗?妈妈那时经常给我们送饭,你爱吃什么她都了然于胸,她总说自己虽然没生儿子但你比儿子还好。”
    你还记得吗?
    这是一个人想唤起另一个人的酸楚又温馨的开场白,像是挽留,徒劳地挽留,只能苍凉起头,却没了后来。
    湛清然记得,他不是空心人,他想起青葱岁月里的点点滴滴情绪上会有一些波动,他不会一点感情不剩地站在这里无动于衷。
    “那是我整个青春,有你,有妈妈,还有我们敬爱的老师,这些都注定会消失,”叶琛眼眶通红,她有点绝望地看向他,“慢慢的都要最终消失,我留不住你,也留不住妈妈,对吗?”
    灯光斑驳,落在她哀伤的脸上,有种令人同情的脆弱感。
    “我很害怕,湛清然,我真的很害怕,”叶琛不觉靠近,她伸手抱住了他,紧紧的,湛清然完全没预料都,他立刻去抓腰侧的手,可叶琛在泪水滂沱中哀求他,声线凄紧,“别推开我,就这一次,让我抱抱你好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抱过你了,我知道我做错了,可你怎么能真的不要我?你这样对我太残忍了,你知不知道?我想恨你,但做不到因为我还爱着你,湛清然,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还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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