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居住的那个城市,每到夏天,夜里经常下大雨。很大很大的雨,好像要把世界都颠倒过来。可是到了早上,就艳阳高照,地上的积水也在人们出来活动之前被晒干了,一点痕迹都没有。
    有时他会觉得,这像是一种隐喻。也许有很多人在毁灭的黑夜里苦苦挣扎过,最后都在太阳出来之前消失无踪。
    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他还能撑得过去吗?
    尉檀在桌子对面坐下,见他拿勺子搅着粥却不往嘴里送,就推过来一个小罐子,要加点糖吗?
    这个双耳小糖罐是苏晋江买的,细白瓷,淡蓝花。送给尉檀的时候,苏晋江在上面插了一张自己手绘的小卡片。Q版的尉檀和苏晋江手拉手,旁边的气泡里写着:再走一步,就掉进糖罐里啦~
    看到这件礼物时,尉檀什么也没说。后来小卡片不见了,这个糖罐则总是摆在餐桌上,每次吃饭都看见。
    苏晋江揭开盖子,㧟了一小勺砂糖拌进粥里,尝了尝,唔,很好吃。
    金黄的小米粥和煎蛋,窗台上散落的玫瑰花瓣,白瓷边沿闪亮的阳光,舌尖上的甜,早晨的微风里流动的淡香。这一瞬间,所有的细节都定格成最美好的模样,让人忽然心有所感。
    我能拍张照片发微博吗?苏晋江指了指面前的早餐,看着心情很好,我想记住这个感觉。
    几分钟后,苏晋江发了一张照片。
    简单的食物和餐具,摆放成随意而赏心悦目的样子,餐巾纸上撒着几片玫瑰花瓣,还有一个用签字笔手绘的Q版苏晋江头像,弯着眼睛笑得乐呵呵。图片用滤镜处理了一下,颜色清新。
    文字只有一句话:大家早安!
    发出去没一会儿,评论一条一条的来了。
    【苏苏早安!】
    【我苏一大早又在卖萌啦~】
    【本来起床以后是有点丧的,看到这个突然被治愈了】
    【啊啊啊!我跟男神吃的是同款早餐~~】
    【那个头像是苏苏自己画的么?好萌好萌】
    【等一下,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君子袒蛋蛋?】
    【唔啊!男神晒蛋蛋,我得多看两眼!】
    苏晋江翻了几条评论,抬头对尉檀说:我觉得这个风向不太对啊!我只不过晒了个早饭而已,怎么就变得这么色|气了呢?
    尉檀沉默了一下,说:可能因为是你发的。
    苏晋江知道他在说昨天晚上的事,你这样含沙射影借机报复,不好不好。
    尉檀不理他,低头喝粥。
    昨天晚上,尉檀给了他那个小心翼翼的试探之吻,然后就跑掉了。
    苏晋江没有乘胜追击。尉檀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宜徐徐图之,不宜穷追猛打。
    话虽如此,也不能轻易就放过尉檀。
    两个人是在同一张床上睡的。尉檀家的床很大,两人各睡一边,中间宽得能过车。临睡前,苏晋江忽然俯身抱住尉檀,吻了吻他的颈侧。
    浴衣很薄。两个人的身体紧贴着,感觉得到彼此的肌肤和凸起。
    然后苏晋江翻了个身,滚到床的另一边,一整夜都背对着尉檀。尉檀安安静静,只是那种香气又变得浓郁起来了。
    被这样的香气抚慰着,苏晋江感到格外安心。他觉得尉檀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越是离得近,越是感觉到他的不平凡。不是那种可以拯救世界的不平凡,而是一种细碎却持久的美好。如同檀香的味道,淡淡的,没有什么侵略性,总像是跟现世隔着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距离。可是习惯了,就会忘不掉离不开,沉到心底,变成山水卷轴一角的墨色。尘世的色彩染了又褪,褪了还染,那一角墨色却始终如一,不增不减。
    桌子对面,尉檀在问:还要吗?
    苏晋江把最后一勺粥划拉干净,笑眯眯伸过碗:要。
    尉檀往厨房走。苏晋江枕着手臂,侧头看着他,问你个问题啊,要是有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会给我做饭不?
    看情况。
    你伤到我了。啊我胸口好痛。
    哦。
    这一天下午,万金到剧组探班,车后座摞着一堆用食盒装着的精致点心。
    我去,这么多?启明苦着脸,中午刚吃过大餐,你看我这肚子。他回头看苏晋江,你是不是想撑死我,继承我的剧组?
    那就没你的,我们来分。苏晋江把东西搬进屋,来来来,吃下午茶。
    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急忙赶上来,苏哥,让我来。
    苏晋江认识,这是公司给他招的助理小宁,上次见过一面。
    万金靠在车上点了根烟,笑哈哈的,阿晋,小宁以后就跟着你了啊。那孩子没什么工作经验,不过手脚勤快,人也聪明。
    苏晋江点点头,掏出烟,站到万金旁边借了个火,小声问:还有别的事?
    万金看看周围没人,低声说:昨天那事儿可能会是谁干的,你有什么想法没?那阵仗可不小,不是谁都弄得出来的。你最近得罪过什么人没有?除了那两个。
    苏晋江摇头,明着找过我的麻烦的,只有他们俩。
    梁子杰脑子简单,不像背地里搞得出大动作的人,最多是被别人拿着当枪使。至于那一个万金眯起眼睛咂了一口烟,现在的你也挡不着他的道儿啊,他犯得着这么急吗?
    有证据?苏晋江问。
    还在查。万金狠狠吸了两口烟,我以前带的那个谁谁被人黑的时候,我就查过他。不过有人帮他遮掩,很多证据转眼就没了。我当时也没多少人脉,这事儿就慢慢搁下了。等后来再想深究,一是事情都过去了,重新再闹起来也不好。二是他已经成名了,捅出他一个,后头牵三扯四,拔出萝卜带出泥,得罪的人太多。要是这一次
    小宁这时又回来搬东西,万金就截住了话头,往屋子里看,尉檀呢?
    在里面对词,准备拍下一场。小宁直起身子,擦了擦头上的汗。
    辛苦你了。苏晋江对他笑笑,这大太阳地儿的,你就别来回跑了,进去歇着吧,剩下这些我拿进去。
    谢谢苏哥。小宁跑进屋里去了。
    苏晋江问万金:我是不是应该包个红包?他没带过助理,只是听别人说过会给助理发红包。
    也行,你在微信上给他发一个就成。第一次钱不用给太多,以后日子长着呢。万金说,那孩子我看着挺不错的,关键是实在。那天面试的其他几个我看着就不行,滑头,眼皮子太活。
    他凑近了些,跟助理的关系处好一点儿,有的人的黑料就是从助理那儿传出去的。另外你也留点神,虽然我觉得那孩子靠谱,但现在毕竟还不熟,等磨合一段时间,观察观察再说。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无风还三尺浪,咱们可不能在身边放个耳报神,搞得后院起火。
    你说得我都怕了。我不要助理了行不行啊?苏晋江笑说,要不你给我当助理,我就信得过你。
    滚蛋滚蛋。我就是让你留个心,又不是说那孩子不好。万金把烟蒂扔到地上踩灭,助理肯定得有,你以后越来越忙,好多杂事儿都顾不上。有个得心应手的助理,能替你省多少心呢。尉檀不是一直带着助理吗,这方面的事你可以多问问他。
    好。苏晋江答应。
    说完了助理,万金又绕回到先前的话题,我刚刚说到哪儿?对了,要是这一次又查出来是那小子背地里搞的鬼,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新账老账一起算。
    苏晋江把一截长长的烟灰慢慢掸掉,说:万哥,我觉得,这个事情不用急。查到了证据,先别声张,留着有用。不管这次黑我的人是谁,他没达到目的,八成还会再下手。而且,这个人说不定还黑过其他人。我们多花点时间,收集详细证据。如果不追究,就一点风声也别透出去,免得对方有防备。如果追究,就一口气追究到底,不给那个人一点翻盘的机会。否则的话,对方一定会再煽动舆论反咬我们,那时候我们就被动了。
    第25章
    又说了几句话,小宁忽然跑了出来,讷讷地站在门廊上:那个,苏哥,导演说,该和檀哥对对戏了。
    行行行,我就不耽误你的事儿了。万金拉开驾驶室的门,我还得往吴心那儿跑一趟。我现在一大半的精力啊,都搁在你们这两个祖宗身上了。
    身子钻进去一半,万金又退了出来,脸上陪了几分笑,吴心过几天有个粉丝见面会,你要是有时间,去捧个场哈。我是这么想,以后,你俩的通告尽量安排在一块儿,他现在最主要的身份是歌手,你呢主打影视,正好互相帮着带带人气。
    行,万哥你安排吧。苏晋江答应。万金的意思他明白,大约是要把他和吴心绑在一起推广。虽然他和尉檀是公司目前最热门的CP组合,但尉檀毕竟不是万金的人。
    而且,在手底下的这几个艺人当中,万金对吴心总是照顾得稍多一些。原因很简单:其他几个人,包括苏晋江在内,都是被别的星探看中的。只有吴心由万金亲自发掘,如同从出生起就一手带大的孩子,感情上更亲近些。再说吴心也确实争气,发展得最好,万金看着自然喜欢。
    那我走了,回头联系。万金坐进车子,冲着小宁扬了扬手,照顾好你苏哥,啊!
    回到房子里,苏晋江直接进了他和尉檀共用的化妆间。尉檀一个人在里面,正对着笔记本电脑打字。
    你来看这个。尉檀调出一个软件界面,上面显示出照片事件24小时内的网络留言统计。
    尉檀敲几下键盘,一个窗口弹了出来。
    一行一行网络账号排列得密密麻麻,留言内容、留言时间、注册时间、发言次数,以及其它各种信息都被统计得清清楚楚。
    绝大多数账号都是新注册的,发言内容高度重复,活动时间非常接近,并且很有规律,可以从中看出联动的顺序。
    在舆论传播的过程中,有一些关键性的节点,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之后的舆论走向。在这些节点上反复发布煽动性的言论,就是所谓的带节奏。
    由于苏晋江的危机公关做得很及时,舆论疏导也很到位,让事件快速进入了长尾期,因此,这些煽动没能取得预期的效果。
    假如苏晋江方面的反应慢一些,这些账号很可能会一波一波地把舆论带成一边倒的局面。那样一来,即使苏晋江最终澄清了自己,恶劣的影响也已经铸成。
    不过,带节奏虽然可怕,但也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通过数据挖掘,可以筛查出那些具有相似行为模式的留言者,从而进行信息比对,展开交叉调查。
    因此,谣言制造者往往都会想方设法把水搅浑,局面越是混乱,就越有利于隐藏自己,增加数据挖掘的难度。
    尉檀导出软件的分析数据,打了一个包,这些只是初步分析,只能证明的确有人恶意传播谣言。要挖出那个操纵者,还要再花点时间。
    他转过椅子,抬头看苏晋江,查出是谁,不是最难的问题。最难的是,如果我们查出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苏晋江说:我想,对方应该是有备而来的,估计留了后手。如果我们急着揪出他,最后可能会抓到一个顶包的。
    我也这么想。尉檀说,另外,还要考虑我们可能付出的代价。现在对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说明他还有所顾忌。一旦我们把他的身份曝光,他没有退路,也就没有底线了。到了那个时候,他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
    嗯。苏晋江点头,我们就先按兵不动,等他自己沉不住气。
    小时候,父亲教他下棋时说,走棋之前,先预判对手可能的反应,设想出最糟糕的结果。假如那个最糟糕的结果是你不想承担的,就不要着急走这一步,等待对方自己犯错。两个棋力相仿的人较量,谁先沉不住气,谁就必输无疑。
    时间差不多该拍下一场戏了。尉檀关上电脑,又想起了什么,拿起旁边的手机,翻了翻苏晋江早上发的那条微博。
    跟苏晋江之前的微博相比,这一条的留言数和转发数都增多了不少,粉丝之间的互动也更多。大家纷纷表示,虽然只是很普通的食物和餐具,可这么一摆拍,就看着很治愈。
    我觉得,你可以经常发一些这样生活化的内容。尉檀说,对于提升曝光率可能没什么用,但是可以让你的粉丝熟悉你的性格。你的粉丝越了解你,就会越有安全感,有些不必要的误解就不会产生。
    那你得经常给我做饭,我才有照片可以发。苏晋江开玩笑说,唔,还得帮我收拾屋子。万哥刚才说,公司在小区给我租了一套房子,这个月就可以搬过去。以后我去找你,就可以坐船了。
    小区离尉檀的寓所不太远,两座楼盘隔水相望,中间有观光游船的码头。这一带环境优雅,本城有不少知名人士都在此购置了产业。因而有人戏称,甭管是买房、租房,还是露天搭帐篷,只要能住进这个地方,就算是一只脚踩在了名流的门槛上。
    用万金的话来说,公司的这个举动,表明苏晋江被列入了重点栽培的行列。说白一点,就是公司又往后花园里移植了一棵摇钱树。
    尉檀也理解这意思,微笑了一下,以后机会多了,陷阱和诱惑也多,你可要把持得住。
    陷阱不好说,不过诱惑我是不怕的。苏晋江俯身,一手撑住椅背,一手托起尉檀的指尖,放在自己唇边亲了亲,天天对着你,还有什么诱惑得了我。
    你又来。说好了在剧组不这样的。尉檀移开眼睛,象征性地抽了抽手指。
    不怕。就说我们在对戏。苏晋江不松手,对了,听万哥的意思,以后我和吴心可能会经常一起上通告。你不会介意吧?
    哦。尉檀的反应淡淡的,工作上的事,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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