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学徒, 他的年纪大了点儿。他说自己做过快递,做过外卖, 也自己开过小店,但碰上疫情不幸关张, 最后来这儿当个学徒。“虽说是学徒,如果表现好, 是可以跟理发师学手艺的。”肖云声说。
    高宴只是觉得有些怪, 既然做过这么多工作, 为什么还要换个行业从最底层做起?再回头做快递、做外卖,收入不会比学徒更低。但各人有各人打算,他与肖云声只是陌生人, 也不便多说,笑笑便罢。
    和肖云声聊天挺开心,他告诉肖云声自己是《萦江日报》记者,跟法制线的,今晚去采访一起邻里斗殴事件当事人,不幸被当做对方仇家,吃了一身红油漆。衣服要不了了,现在看了这头发也得狠剪。
    正说得高兴,手机响了。高宴拿起屏幕一看,是“宋沧”。
    停车场里,宋沧打开车门,对手机说:“问你个事儿。现在结案了,手机还在警方手里吗?”
    “这我可不知道。”高宴又猛地坐起,水和泡沫乱甩,“怎么了?你要许思文手机干嘛?”
    正挠着他头发的肖云声停手了。
    “我们想看思文手机里的照片。”宋沧看着远处仍跟小告开心聊天的路楠,“跳楼那天,思文在学校里反复多次看手机,但警察说手机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们想起她特别喜欢拍照,说不定她的照片里有一些秘密。”
    “你问你姐要啊,问我干啥。”高宴看见沈榕榕走下楼,声音降低,“有捷径不走,又给我惹麻烦。”
    “我当然会问。”宋沧说,“当时候请你顶包,谢谢。”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高宴一头雾水:“什么东西,气死我了。”
    那双力道不轻不重的手又回到他脑袋上,催促他躺下。肖云声笑着:“可以继续了吗?”
    “可以可以。”高宴闭目。直到洗完,他才意识到肖云声后半程几乎没说过话。
    沈榕榕已经在镜前等待高宴。肖云声给高宴端来一杯咖啡,随即回到里间。他从储物柜里拿出手机,打开信息。一个名称是黑白棋子图像的账号给他发来信息:【你知道宋沧是谁吗?】
    半小时前,肖云声的回复是:【不认识。】
    他给对方发信:【这个宋沧找过你?】
    手机很快响起。电话那头是年轻的声音,肖云声静静地听,一言不发。
    “章棋,不用紧张。”肖云声最后说,“你替我提醒梁栩,不要多嘴,不要乱跑。她上次跳博阳溪是非常愚蠢的行为,直接让自己暴露了。现在是关键时刻,警方已经结案,我们全都安然无恙。这个人我会想办法去查,你们现在只要保护好自己就行。别给我添乱。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也不想出事,对吗?”
    他循循善诱,手机里良久传来应答:“知道了。”
    挂断电话,肖云声在更衣间的镜子里整理自己仪表。他系好衬衣最上面一颗纽扣,手指轻轻颤抖。宋沧,宋沧——他不停默念,并记住了这个名字。
    此时的宋沧已经和小告等人告别,载着路楠上了高速路。朋友们担心他夜间疲劳驾驶会出事,宋沧却有必须赶回去的理由:明天一早,他要给订货的客户送货上门,而货物至今还在故我堂,没有打包好。
    “工作还没完成就出来玩,不务正业。”路楠说。
    “让你开心比工作重要。”宋沧答,“这是标准答案吧?”
    路楠咋舌:“油死了。”
    宋沧:“这可是我的真心话。”
    两人一车,见到休息站路楠就催他开进去歇一会儿。回程的天气十分晴朗,满天星子闪烁。宋沧去买吃的,路楠靠在车头看星空。休息站里不少参加音乐节回来的年轻人,意犹未尽地唱歌弹琴,在飞蛾扑扑的灯下跳舞。
    那些淤积在路楠心里的恐惧、不安和长久的愁绪,经过这一夜已经消散不少。她可以大大方方地想念妹妹了,诉说对她的愧疚,怀念时也尽可以坦荡,不必背负沉重的枷锁。这道枷锁是周喜英给她套上去的,她花了十几年适应,在今夜被歪打正着的宋沧卸了下来。
    路楠觉得天地畅快,风也畅快。她脱了外套系在腰上,跑进年轻人的舞场,跳了一小段踢踏。
    灯光里她腰身细瘦,活泼伶俐像春野里蹦跳的小鹿。宋沧拿着两瓶水站在一旁等她,路楠用他的发圈草草扎了个丸子头,纤细颈脖被昏黄灯光镀了一层绒绒的金色,每次旋转,目光都与宋沧眼神擦过。长到小腿的裙摆在旋转中展开、收束又展开,她最后收势,伶仃地站着,细长的影子从她脚下,延伸到宋沧身上。
    宋沧用水瓶砰砰为她鼓掌。
    与青年们告别,路楠几乎是一蹦一跳地跑回他身边。宋沧顺势去牵她的手,路楠灵活从他手里抽走一瓶水:“谢谢。”直接往前走。
    宋沧跟上:“什么时候和我跳个舞?”
    路楠回头看他:“你会跳?”
    宋沧:“会一点。”
    在路楠怀疑的眼神里,宋沧不得不再次强调:“这次也没有骗人。”
    两人启程时,宋沧告诉路楠,他已经联系了高宴,拜托他去找许思文家里人借手机或者电脑。许思文的电脑和手机是同个系统,照片可以在云端传输读取,即便没有手机,拿到电脑和开机密码,他们也能看到照片。
    路楠惊呆了:“高宴……居然能拿到许思文电脑?”
    宋沧轻咳一声:“他是记者,有身份,而且我看……我听说许思文家里人很信任他。”
    “天呐,”路楠由衷地、感激地感慨,“高宴好厉害。”
    “……”宋沧强调,“也就还行吧。”
    沈榕榕店里,高宴连打几个喷嚏。
    “有人想你。”沈榕榕正仔细为他修剪掉被油漆黏得结实的头发。
    “不,肯定是宋沧在骂我。”高宴揉揉鼻子。镜中的他是一个全新的形象,换了发型之后竟有几分陌生的帅气。
    “你们关系还真好啊。”沈榕榕哼一声。
    “嗯,很好。”
    “物以类聚。”沈榕榕咔嚓一剪,“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宴忙说,“其实也没那么好,普通朋友而已。”
    他的头发很难处理,沈榕榕剪得极其细致。两人热烈聊天,各自说宋沧和路楠的事儿,最后高宴在沈榕榕逼迫下艰难达成共识:宋沧和路楠根本不合适。
    “你多劝劝宋沧,让他放过路楠。”沈榕榕说,“路楠是个乖孩子,宋沧这种人一旦沾上,她就走不出来了。”
    高宴从镜子里看沈榕榕。沈榕榕扎起了她卷曲的长发,手腕灵活,剪子一点一点地重新雕琢高宴。她只关注高宴的头发,唯独在高宴聊起宋沧的时候,才多一点儿兴趣,但主要也是骂宋沧的兴趣。高宴绞尽脑汁想找新话题,忽然想起沈榕榕的机车。
    “下次载你。”沈榕榕很大方。
    高宴喜上眉梢:“好呀!”
    “等你帮路楠摆脱宋沧这个坏东西之后。”沈榕榕补充。
    高宴:“……”他痛苦皱眉。
    一番修剪,他脱胎换骨,成了个新鲜的高宴,在镜前反复琢磨自己的全新发型。沈榕榕凑近,与他在镜中对视:“是不是太帅了,不符合你的身份?”
    高宴心花怒放地接受这个赞美,不停推眼镜。
    沈榕榕:“给你打个折,880。”
    高宴:“……”他掏出手机,再度痛苦皱眉。
    离开时肖云声给他拿来挎包,接过挎包的高宴习惯性地打开,检查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反倒多出了钥匙串儿。肖云声说这是店里的纪念品,是个可以用的u盘,他向肖云声致谢,把钥匙串儿还给肖云声。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别人随便动我的东西。不是不信任你,是我当记者的习惯。”高宴解释,“录音笔、工作证、手机和备用机,时刻都要带在身上。这里头都是报道资料,涉及当事人和案件隐私,是不可以碰的。”
    “那,高记者,能跟你拍个照吗?”肖云声问。他说自己从不认识记者这样有文化的人,想交个朋友。高宴便以为他是想跟自己这个“店长朋友”套近乎,虽有些别扭,但想到自己方才语气太重,这人又是沈榕榕店里的,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再见!”肖云声恭敬地在店门口目送他离开。沈榕榕拎着车钥匙出门,奇道:“他是你朋友还是我朋友啊?这么热情。”
    凌晨五点左右,宋沧终于把路楠送回了家。为了不打扰沈榕榕休息,路楠这次回的是自己家。
    她下车后向宋沧致谢,宋沧:“我先回故我堂打包东西,中午来接你。送货之后我还得去收货,带你熟悉熟悉故我堂业务。”
    路楠开心答应,话音还没落,身后传来又硬又冷的一声:“路楠。”
    路皓然正从小区里走出来,目光在路楠和宋沧以及宋沧的车上来回打转。
    “你……你居然……”路皓然把路楠拉到一边,低斥,“你做这种事情,怎么跟梁晓昌交代!”
    宋沧饶有兴趣地趴在车窗上看路皓然,在路皓然瞪他的时候还热烈地挥了挥手。他想起关于路楠那些私生活混乱的传言,心想这个又是谁?
    紧接着,他看见路楠翻了个不耐烦的白眼。
    “我已经把梁晓昌甩了。”路楠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罢了。”
    路皓然:“……什么时候的事儿?小昌昨晚还去看妈妈了,说打算跟你年底结婚。”
    话音刚落,路皓然便见到向来温顺可亲的妹妹双目圆睁,因愤怒而冷笑:“什么玩意儿?!”
    第二十三章 “梁栩在我这里,她带来了……
    梁晓昌知道周喜英和路皓然不喜欢自己, 交往时路楠邀请他许多次,他都难得上门。这次没有路楠作陪,居然主动拜访, 路楠光听这第一句就已经觉得不对劲。
    原来是周喜英生病了。梁晓昌前几日联系周喜英, 还没说上两句话, 周喜英就说头晕不讲,挂了电话。他立刻又联系路皓然,才知周喜英颈椎病犯,头晕得起不了身, 一直躺着。
    当天夜里他就屁颠屁颠拎着补品上门了。
    路楠咬牙:梁晓昌主动联系母亲和哥哥,只能是一个原因:他要告状,告自己的状。
    “妈现在怎么样?”她问, “怎么不告诉我?”
    “之前不是和你吵过一次么, 她不让我说,我给你送了点儿东西来, 顺便告诉你这件事, 但你又不在家。也不算严重,老毛病了。”路皓然看看她, 又看看身后仍未离开的宋沧,压低声音, “你们真的分手了?”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路楠想了想, “我会再找梁晓昌说清楚的, 你不用管。”
    路皓然看她的眼神有点儿陌生:“不需要我或者榕榕出面?”
    路楠:“……你们出面有什么用?”
    路皓然:“以往你们吵架, 都是我和榕榕调停。”
    路楠笑了一下:“不需要,我自己能解决。”
    路皓然:“不用找他了,他说了今晚还会来。”
    路楠:“……?!”
    梁晓昌的电话像被封印了, 极难打通,所有信息也一概不回。路楠发来的信息,无论是伪装得很温柔甜蜜,还是恶形恶相威胁称自己会找上门去,梁晓昌看过就罢。他和路楠相识这么久,太熟悉路楠的性情了:她再不乐意的事情,只要周喜英开口,她就绝对不会拒绝。
    两个人的婚姻已经是势在必行,梁晓昌早昭告亲朋好友,此番绝不能让路楠脱手。
    晚上下了班,正好七点多,他饥肠辘辘也顾不上填饱,又拎着两手礼物登门。周喜英不好对付,但她极爱面子,梁晓昌相信有昨天的一番敲打,今日再动情谈谈分手对两家人的影响,尤其是对周喜英和儿女的影响,她会成为说服路楠的重要助力。
    才走到周家门口,梁晓昌就隐隐听见里头传出的谈笑声。不止一个人,热闹得很。
    他心中狐疑,举手敲门。很快有人开门,他吃了一惊:“楠楠?”
    路楠笑得很甜:“你来啦。”
    梁晓昌心头一喜,跨进门:“等我很久了?”
    但立刻,他僵在了玄关。——客厅里除了周喜英、路皓然,竟然还有他自己的父母!
    路楠接过他手中礼品放在玄关:“进来吧,叔叔阿姨等你很久了。”
    梁晓昌目光立刻变得凶恶复杂。路楠有父母的联系方式,这尴尬场面自然是她一手促成,但两人恋爱的各种争执从来不牵连父母,梁晓昌压低声音:“你干什么?!这是你我的事情,和我爸妈没关系!”
    路楠背对客厅灯光,也挡住了身后众人好奇眼神,冷冷地看梁晓昌:“我想干什么,得看你先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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