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待梁晓昌安慰的话,也在心里斟酌着如何跟梁晓昌说明自己现在的困境。
    梁晓昌亮出手机:“这个是你吗?”
    手机正播放一段视频,地铁站门口拎着塑料袋的疯狂妇人,还有被她乱打乱挠、不敢还手的路楠。
    路楠没有眨眼,静静看完。她抬起眼皮瞧梁晓昌,等他下一句话。
    “我妈发给我的。”梁晓昌把她拉到角落,压着声音,“我听说,你把一个学生害死了?”
    没有死。不是我害的。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是无辜的。这不是我应该承受的。路楠心中一时间翻涌无数句话,但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梁晓昌。
    梁晓昌语气重了:“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路楠在这瞬间想起的是去年发生在梁晓昌身上的另一件事。他公司的密库泄露,追查源头,最后查到梁晓昌身上。梁晓昌被这件事弄得十分烦恼,既担心被公司炒鱿鱼,也为自己的人格品行遭受怀疑而难过。他醉醺醺地在路楠怀里痛哭:“我没有做过那种事。”。
    路楠那时候抱着他、安慰他,心里没有哪怕一个刹那,想过“是他做的”。她不想跟梁晓昌吵架,前一刻的倾诉欲望流水般散失了,最后只是摇摇头:“我现在不想聊这个。”
    梁晓昌拉着她:“你总是这样,有什么问题永远只会逃避。你不说明白,我怎么可能懂?”
    路楠只得说明:“我跟这个学生没有任何来往。”
    梁晓昌:“那她为什么会……总是有原因的吧?”
    路楠摇头:“我不知道。”
    梁晓昌:“你怎么会不知道?那是在你的办公室。小楠,你要说真话。我家里人都在议论这事儿,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
    路楠疲倦地摆摆手,转身离开。她仍穿着果冻的拖鞋,坐上出租车时,司机问:“小姐,你没事吧?穿拖鞋上班?”
    她低头看浅蓝色的拖鞋。梁晓昌看到了吗?或许没有吧,他不问,也不关心。
    司机从后视镜看她,路楠坐直了。她沮丧、失望,但并不打算在陌生人面前哭。
    小区已经恢复平静。保安见路楠经过,这回也不打招呼了。路楠乐得安静,穿过只有晨跑者的小路,回到自己的小家。
    开门的时候她敏锐地感到门内有一种尖锐的东西,正预备着刺伤她。
    客厅里,周喜英端坐着,面色阴沉。
    路楠心想,母亲开口第一句话,肯定是“你怎么又闯祸了”。
    见她不搭理自己,周喜英出声:“你知不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好准!路楠背对她换鞋子,忍不住笑了笑。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周喜英敲着桌面,她常年坐办公室,自有一股训人的做派,“要不是你哥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在外面闹出这么大的祸!他昨晚来找你,你去哪里了?现在什么情况,你不在家出去乱晃什么?搬出来住,就什么都不跟我说了是吧?我是你妈!我……”
    对付周喜英的唠叨,路楠很有一套。她从小到大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周喜英说完“我是你妈”之后,总要提一提当年生路楠多么不容易。这段大概要讲两分钟。
    讲完这段,便是丈夫病逝后她拉扯两个孩子多么艰难,这段大概时长三分钟,辅以一些表情和眼泪。
    当然,周喜英是收放自如的。虽然不知师从何处,但周喜英的哭和怒总能在半秒钟内切换成功,让你还没因她的眼泪愧疚够,又被狂风骤雨般的恶骂打得颤抖。
    路楠知道,此时不宜打断。她坐在饭桌边,把客厅的舞台空间留给周喜英。
    手机叮地一响。周喜英从沉浸中惊醒,才刚讲到风雨之夜送路楠去医院,她不满地啧啧嘴巴:“我跟你说话,你听不听?”
    “听着呢。”路楠温温柔柔回答。
    面对母亲,她那长久以来习练纯熟的“温柔”又回到了身上。
    她“温柔”惯了,已不记得多久没有放肆生气。昨晚对那小孩,对小猫,还有对陌生的宋沧,在酒精加持下她完全忘记维持表象。
    信息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路楠点开,是一张三花猫的照片。小脑袋小身子小尾巴,戴着伊丽莎白圈,后足缠了绷带,一双眼睛溜圆。
    路楠预感到一种略微过界的亲近。女性的直觉让她警惕起来。
    照片还在源源不断发来,每“叮”一声,就打断周喜英的滔滔不绝一次。
    只有照片,没有一句话。宋沧举着小猫自拍,小猫抓住他一缕头发狂咬,照片里只能看到宋沧的下巴和漂亮的下颌线。
    他显然太知道如何吸引人。
    第四章 宋沧被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鼓舞……
    路楠不讨厌宋沧的亲近。这跟是否忠诚无关:没有人会抗拒宋沧。
    有人生来就拥有这样的才能,讨人喜欢,亲切无害。她回忆起宋沧,先想到路灯下的石栏杆,又想到深夜里的共享单车,最后是道别时靠在门边的男人。长腿窄腰,因为太懂得自己的诱人,他随随便便往哪里一靠,自成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风景。
    路楠没遇过宋沧这种人。像兔子看见了狼的足印,她心头有一种隐约的畏怯。
    思索中,周喜英已经夺过她的手机。
    “还给我。”路楠开始不客气,“我家里的钥匙只给路皓然,没有给你。我还没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进来,难道你还要我站在外面?”周喜英怒道,但声调立刻降低,“你以为自己做的是光荣的事情?一个学生,你的学生,你竟然骂到她跳楼!”
    路楠一怔:“这是谁说的?许思文不是我的学生。”
    “到处都在传!”周喜英抓起手机,不停上翻,“哪个群里没有?微博抖音,你不看吗?”
    路楠的照片,身份年纪,住址,工作与经历,无论真的假的虚的实的,做成详尽长图,正在四处转发。
    上面说的许多事情,别说做过,路楠听都没听过。她起初脑袋嗡响,看得仔细了,渐渐像看一个陌生人的生平。这人不过是与她同名、同长相、同经历罢了,什么和主任、家长勾搭,什么收受贿赂,什么打骂学生,什么虐待猫狗……好拙劣的堆砌,有人要把一切糟糕的事情全往她身上倒,像丢垃圾一样。
    “怎么这么丢人呐!”周喜英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生怕恼怒会引来邻居的窃听,令自己更下不来台,“你要是有你妹妹一半的乖,我也不至于这么操心!”
    这话一出,母女俩都怔住了。
    周喜英立刻知道自己说了禁语,却撑着面子,不想道歉,支吾着打算岔开话题。她甚至已经准备好迎接路楠的失控了。
    但路楠没有。她被长图上说的事儿逗乐了,笑个不停。
    “妈,这些事,你信吗?”她问。
    周喜英踟蹰。路楠还没停下笑声,但已经渐渐笑不动了。她看着母亲,笑的惯性和突如其来的伤心,让她突然落下泪来。
    路楠抓起桌上挎包,不慎扫落一只水杯。啪的脆响,周喜英往后躲了一躲。路楠冲进房间,狠狠关上门。良久,周喜英在门外开始了她一贯的埋怨:以前你都不这样,从来不跟我发脾气,是不是跟梁晓昌学坏了,是不是搬出来住,交了坏朋友……云云。
    路楠扑在自己的床上,用枕头压住耳朵。周喜英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她紧紧闭上双眼,恍惚中听见一个稚嫩声音——“姐姐”。
    睁开眼时外头已经安静。周喜英走了,地上的碎玻璃扫得一干二净,厨房里垃圾也无影无踪。锅里一个蒸排骨一个炒青菜,已经凉了。
    路楠全都倒掉,她一口也不想吃。
    屋内静得惊人,楼上楼下左邻右里,都是烧菜做饭的声音。路楠拿出冰镇的酒,裸露的肩膀在冷气里微微一颤。
    这饱足的一觉让她前所未有的清明。谁都无法依赖,她想证明自己的无辜,只有依靠自己。她在阳台上一口口喝酒,从许思文敲开办公室门开始,一点点地回溯整个事件的过程。
    而谁爆出了她的个人信息,是路楠现在最想知道的。
    同样的问题正困扰着宋沧。他刚刚走出果冻医院的大门,手机终于接通,宋渝的声音传来:“十八,怎么了?”
    许思文没有醒,但情况已经稳定了一些。宋渝的声音极为疲惫,宋沧问她路楠信息被暴露的事情,不料宋渝也吃惊:“这事儿我不知道。”很快又恶狠狠地笑,“恶有恶报!”
    宋沧问:“是姐夫吗?”
    宋渝发出尖锐笑声,仿佛他讲了一个天大笑话:“许常风收了学校三十万,他说不追究学校责任了。你以为他愿意找人搞这种事?”这事情挑起宋渝无边愤怒,她连珠炮般说话,一个字黏着一个字,用刀子都切不开的紧密。宋沧攥着手机,听得很耐心,他知道姐姐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
    回到故我堂门口,宋沧解下背后的太空舱猫包。三花猫蜷在里头,眼睛滴溜溜看他。
    新猫果然引起店内三位原住民恐慌,双方各自戒备。三花猫最先适应环境,开始巡逻自己的新地盘。黑猫胆子大,和花猫联合起来冲它呵声,试探地伸爪要打它。三花竖起尾巴脑袋一晃,黑猫花猫掉头就跑。
    宋沧拿起了手机。
    同一时间,路楠的手机屏幕亮起,是短信的声音。她从阳台折了两枝花放进酒瓶。残余酒浆浸着枝条切口,冒出细细气泡。
    手机又响。路楠扭头看着那个亮着光的无机物。她知道这些勾缠的信息来自什么人。
    新的照片里,小猫正与一黑一花两只猫对峙,书架间隙还藏着一只白的。宋沧终于附了一句话:【我把它接回来了。】
    钓鱼的时候,鱼饵很重要。当半小时后,路楠出现在故我堂门外时,宋沧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话。
    路楠正要拉开“故我堂”的门,门从里面打开了。宋沧手里举着一根竹竿,很自然地冲她笑笑:“来啦。”
    竹竿上勾着一个黑色风铃,几根圆柱状黑色金属。宋沧把风铃挂在屋檐下,风吹过,风铃发出和弦般的快乐乐声。
    宋沧为她推开门:“进来吧,它在里面。”
    路楠:“……”
    一开门,刚才还很怡然的三花瞬间窜上空空的书架顶层。店里其余三只生意猫已经习惯生人,一个个岿然不动,与新房客对比鲜明。
    “它有点怕生。”宋沧也不让路楠坐,自顾自弯腰整理书籍,“山猪开了驱虫药……山猪就是果冻的老板,让我先带回来养着。”
    从他见到路楠开始,一连串言语、动作都仿佛路楠是他的老朋友而不是新认识的陌生人。三花猫终于认出自己恩人,哧溜跳下,踱到路楠面前。它仰头看路楠,眼睛溜圆,有孩子般的稚拙。路楠搓搓它耳朵,微微一笑。
    宋沧:“有茶有咖啡,想喝什么自己泡。”
    我和他已经熟稔到这种程度了?路楠一边泡咖啡,一边看宋沧背影。他仍扎着短短一把头发,背脊精瘦,隐隐看出肌肉痕迹。书很多,宋沧戴上了口罩和劳保手套,路楠只看到他还没有被任何事物磨蚀的年轻双眼。那样一双眼睛是可以诱发想象的:想象眼下的鼻梁,鼻梁下的嘴唇,嘴唇与舌头,舌头与齿列,想象他手臂的力气,箍住什么人时多紧多密实。
    宋沧的手机就放在桌面,不停响起。路楠扫了一眼,从跳出来的信息提示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宋沧拿着平板清点书籍,平板也叮叮地响。路楠看见宋沧点开了信息。她还看见宋沧看了信息,抬起头,摘下口罩,认真问:“这个就是你吗?”
    只有门口风铃自顾自在风里奏乐。
    “……你是不是对我很感兴趣?”路楠抱起小猫,另起一个问题,“或者说,对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她满意地看见宋沧的惊愕。
    如果宋沧想知道她发生的事情,她可以全部告知,毫无保留。她需要找一个不会带给她痛苦的人倾听原貌。宋沧是最合适的,他明明如此刻意,却又丝毫不让人憎厌,好像什么事摆在他面前,他都可以像擦去灰尘一样简单轻松地化解。用那种略带尾音的说话腔调,用他笑眉笑眼的脸。他出现在路楠身边,好像就是为了此时此刻,等路楠对他敞开。
    路楠抚摸小猫的背脊:“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你。”
    宋沧被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鼓舞了。
    他脱了手套起身,坐在路楠身边,用诚恳表情等待下文。路楠的眼眶边缘是红的,脆弱的海棠般的色泽。两个人都把彼此的激动掩藏得很好,但路楠正被一种强烈的、必须要跟谁倾诉的痛苦冲撞胸口和喉咙,声音微微颤抖。
    路楠从不认识许思文,她对许思文的所有印象只停留在“文静的、有画画天赋的少女”,她们甚至没有打过照面,没有说过一句话。那天下午她结束了自己的课,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陌生的许思文怯怯地敲门:路老师。
    那时候路楠无法预知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她见许思文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欲语还休,便问:“你好,你有什么事?”
    学生认得老师,老师认不得学生,这很寻常。路楠丝毫不觉有异,但少女抬起头时眼里噙着泪,抽抽鼻子小声问:“我能跟你说说话吗?”
    这让路楠吃惊了。走进办公室的许思文回头想锁门。路楠犹豫一瞬,没有阻止。能让少女哭泣的、和隐私相关的事情,她在这一刹那想到很多。允许许思文关门,等于营造了可以让许思文放心倾诉的地方。
    路楠等待许思文开口。
    不料许思文只是哭,捂着脸抽泣。那不是假装出来的哭,她边哭边发抖,肩膀震颤。路楠给她递纸,坐在她身边拍肩膀。许思文紧紧抓住路楠的手,她在确凿地害怕。
    无论路楠怎么问,她只是哭,不停地哭,并不说一句话。路楠问不出原因,只好陪着她,心想有个可以哭的地方也行,哭够了自然就会说了。许思文抽泣着问她有没有水。路楠起身走向饮水机,她清晰记得自己讲过什么:“我这里有很好喝的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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